第十九章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1
奎元三年,我死了。
毒发暴毙于辽国王座之前,世宗帝随即下令,将我的尸体挂到城墙之上悬空示众。
之所以能够知道这些,是因为我都看到了。
准确地说,是我的魂魄看到了我死后的一切。
我一死,魂魄就出来了,大概是死得太突然,三魂七魄一时还没有意识到肉身已经上不去了,一时不信,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尸体上撞,撞来撞去都是穿身而过,这才明白自己是真的死了。
明白之后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人死离魂是这么回事,既不痛,也不冷,全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恐怖。
然后我便狂喜,因为我竟然在空中飞舞,这对我来说是何等的自由,何等的梦寐以求。
而这一次,我几乎是心随意转,转瞬便找到了师父。
攻城先锋正战得如火如荼,但真正的大军却仍旧在都城西侧的绝壁上静静等候着。
所以我死前,如何遥望都不得见他。
乌云踏雪静静立在绝壁之上,大军的最前端,师父一身银甲,沉默地望着战火冲天的都城。
师父瘦了。
我从未见他这样清瘦过,师父多年征战,戎马倥偬,自是从未胖过,但向来修长挺拔如松如柏的一个人,短短一段时间便瘦到只留根骨在的青竹模样,那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了。
但他的脊背仍旧挺直如一杆标枪,只是所有的生气都留在一双墨色的眼里,令我感觉他若是闭上眼睛,就会整个的消失在空气里。
我仿佛被巨浪冲向高空,又狠狠地落入谷底,我冲过去,一遍一遍地叫他,拿手去抱他,但没有一点声音,双手从他身上无数次的穿透,无论如何努力都触碰不到实体。
我这才想起来,我已经死了。
而师父却在这时候突然叫了一声。
“玥儿。”
“师父,你看得到我?”我惊喜若狂地转到他面前去,他却没有丝毫反应,目光穿透我的身体。
然后我便看到他身后的几个人脸上同时露出震惊的表情,有几个人甚至向前猛冲了几步。
师父没有动。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那巍巍王座之上的世宗帝,就在三军面前,从王座上滚落了下来。
这无人能够预料到的一幕令所有的辽人都呆住了。
攻城将士爆发出冲天的喊杀声,耶律成文就站在城墙最高处,王旗下高举长刀,我还看到终于被悬吊到内城城墙上的我的身体,还未干透的满身血污在灰色的城墙上拖曳开扭曲痕迹。
徐平大叫了一声:“小玥!”目眦欲裂,眼角刹那血红。
我忘了自己已经是没有实体的一缕魂,转身就去拿双手掩师父的眼睛。
“师父,不要看,不要看我。”我绝望地重复着。
但是没有用,他的目光早已毫无阻隔地透过我虚空的手指,穿过战火,落在那具悬空的尸体上。
我听到他身后响起无数的声音,愤怒的,诅咒的,甚至还有哽咽的,但他一直都没有动,仍旧坐在马上,在绝壁之上,十万大军的最前方,脊背挺直如一杆标枪。
只有我能够看到,他眼中原有的生气,如同药室里的那盏油灯,在风中熄灭最后一点光芒,青烟散尽,只余灰烬。
我看着他抬手,慢慢掩住心脏的位置,双唇抿紧至极限,喉头一动,像是在克制地将什么东西吞咽回去。
但是终究没能忍住,红得发乌的血从刀锋一样的唇角溢出来,他将手盖在唇上,极轻地咳嗽了一声,就好像那不是一口致命的心头血,只是受了一点风。
巨大的惊恐如浪袭来,让我觉得这仅剩的一点魂魄都要被冲碎了。
左右都有人冲了上来,徐平脸上带着可怕的忧急之色,声音令人不忍卒听。
“我立刻带人去。”
师父转过头,手已经放下了,唇上没有留下一点血色。
他调转马头,目光缓缓扫过身后所有人的脸,我听到师父开口说话,声音穿透人心。
“军令未下,等。”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余狂风猎猎,战士们纷纷垂下目光,却在同时挺直身躯。
他要他们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在这个战场上,他们的统帅都不会疯,不会狂,他与他们在一起,他们可以绝对的信赖以及依靠他。
至于他自己,他是徐持徐佩秋,他是国之战将,三军之首,在这个战场上,他就该是无所不能忍的。
即使,他的心已经死了。
2
耶律成文目睹世宗帝之死,顿时仰天怒吼,一手抓着王旗跃下城墙,城门开启,竟是反守为攻,带兵攻了出来。
耶律成文挟着丧父之痛,带精锐部署全力猛攻,一时间城门前血肉横飞,匆忙迎战的攻城将士在他的滔天怒气之下被尽数击毙,马前堆尸如山,巨大的投石机倾斜翻倒在地面上,发出可怕的响声。
战场上突然响起鸣金之声,中原将士不敌耶律成文之威,放弃攻城向后撤退,我看得急切,远方一声巨响,滚雷一般炸开在天际,就连势头如疯虎一般的耶律成文都本能地抬头,而辽兵们胯下的战马已经昂首长嘶,惊恐到前蹄发软,还有一些不理会骑士驱使,扭头便要往回狂奔。
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汹涌的洪水如万匹脱缰野马,从绝壁下炸开的缺口中奔腾而出。
都护城三面环山,一面对着江水,背后便是通往上京的唯一道路,师父率军攻城之前便由绝壁之后绕道上游截堵水源引水改道,时值冬春交替,上游河段冰雪消融,水位高涨,堵住水道之山口一经炸开便能引起决堤,冰冷刺骨的洪水以席卷天地之势冲向城墙,摧枯拉朽,淹没一切,城外的辽兵瞬间灭顶,又被裹挟着冲垮了固若金汤的城防。
绝壁之上,乌云踏雪迅疾如电,沿峭壁疾驰而下,银甲战神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如同一道流星,带着十万大军冲向洪水中的城关,展开最后的毁灭攻势。
洪水冲垮城门,天空阴风怒号,城墙上将士尽散,兵卒出逃,大军随着洪水攻到,将稍有抵抗之力者尽数斩灭,水过之处血海飘橹,以尸体铺就出一条通往上京之路。
世宗帝城破之前便毒发身亡,耶律成文在洪水中不知所踪,有幸存的守将下跪求和,被武威侯一戟钉死在宫门之上。
至此,辽国精锐部队尽毁,上京最后一道防线告破。
傍晚时分,天色阴霾,我随着师父走进空荡荡的满是血腥味的城楼中,平放在地面上的身体盖着白布,布是干净的,几乎纤尘不染,在血迹斑斑的地面上突兀至极。
有几个人跟在他身后,陈庆和徐平都在,陈庆受了伤,脸上满是血污,居然也没有擦,而徐平竟然在流眼泪。
他这样一个大男人,虽然没哭出声音,但两眼比人家流出来的血还要红,弄得我都要认不出他了。
就连鹰儿也在,腹部被包扎过了,这时双爪艰难地抓着徐平的手臂,过了一会儿把头偏过去,将失了色的锐利喙子搁在他的肩膀上。
至于凤哥,进来的时候手里居然还抱着个餐盒,不停说侯爷你吃一点,你都几天没吃什么了,吃一点也好。被拒绝之后就哽咽了,说了句,“要是小玥还活着,她一定不想的。”说完就开始嚎啕大哭。
我就没见过哭得那么难看的孩子,声音又哑又难听,鼻涕眼泪一塌糊涂地混在一起,肩膀都是一抖一抖的,整个城楼就听到他的哭声了。
许久之后我才听到师父的声音,低而清晰的。
“你们出去吧,我与玥儿说几句话。”
寒气涌出来,一切都像是结了霜。
没人敢发出声音,那几个人互望了几眼,默默退了出去,凤哥哭得路都走不好,两只手还抱着那只食盒,中间撞了好几下桌椅,最后一下是绊在门槛上的,砰一声响。
还是徐平好心,抓着他的后领将他提了出去。
殿内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与师父。
——还有我的尸体。
他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弯下腰,修长的手指触在白布边缘上。
他那双空空荡荡的眼睛,让我这一缕魂都僵硬了。
我徒劳地挡在尸体与他之间,徒劳地重复。
“师父,不要看了,我在这里,就在这里。”
白布并没有被掀开,他又退了一步,像是在等白布下的那个人自己坐起来。
但他终究是等不到了。
他立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轻轻开口。
“玥儿,那天早晨你说,‘我很快就回来。’”
“可你食言了。”
“你一直都没有回来。”
“这些天我不能吃也不能睡,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一直存着一点奢望。”
“但那终究只是奢望。”
“在崖上的时候,我看见你了。”
“我叫你,你就消失了。”
“我知道,你是来与我道别的。”
他抬起手,如同我在那绝壁上所看到的那样,慢慢盖在自己的心口上。
“我护得了天下,却连自己的心都守不住。”
“就算踏平辽国又如何?天下太平又如何?我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到这里,终于停顿了一下,用手掩住嘴,轻轻咳嗽了一声。
然后他摊开手,低头看了一眼。
我惊骇欲绝地看着他,看着他掌心中满是乌色的血。
他却丝毫不以为意,收拢手掌,轻声道。
“我一生言出必行,唯一一次食言,便是对你,所以老天惩罚我。”
“但他罚错了人。”
“也没有错,这是我该受的。”
他说完这一句,慢慢地吁出一口气来,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无意识地用手去接那两颗细小透明的水滴,但它们穿透我的手掌,笔直地落到地上,在平整的青砖地面上碎裂开来,飞溅出无数碎片。
我惊痛若狂,前所未有的悔恨。
我身为医者,看得比谁都清楚,这一路的不眠不休,昼夜行军,接连恶战,还有他的不饮不食,已经把师父熬尽了,能够走到这里,靠的全是最后的那点气血精神,但是就是这点气血精神,也随着那两口心头血消失了。
我错了。
我以为我做了我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我以为就算我死了,魂魄也能够陪伴在师父身边。
至于师父,师父心里装着天下百姓,装着万里边关,装着盛世太平,就算没有我,他也会好好地活下去的。
但是我错了。
我只有师父,师父也只有我。
这一次,不用他说出口我也能够明白。
我死了,他也……
不能活了。
4
殿门外响起徐平的声音。
“侯爷,京里来了信使。”
师父仍旧默默地看着地上被白布覆盖的尸体,一动不动。
“侯爷?你没事吧?徐平可否进来?”徐平的声音变得急切。
师父转身走到门口,推门出去,又将门在身后合上。
徐平就在门外,身边是从京城来的信使,看到师父走出来,脸上的紧张这才松了一点。
信使也不知赶了多少路,又要穿过仍未打扫的战场,浑身泥泞,还有许多不知何处溅上的暗色的血迹,脸上斑驳一片,但还是认得出的。
竟然是云旗云大人。
这张熟悉的脸立时让我想起了国丧之夜,就算我已是没有实体的魂魄了,仍旧觉得冷,忍不住又靠近了师父一些。
“武威侯安好,传皇上口谕,皇上在京内频得捷报,大喜,已定御驾出征,亲临战场与侯爷会和。”
我真想吼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师父安好了!
师父道:“不知皇上御驾到了何处?”
云旗抬首:“皇驾已在途中,不日即可到达。”
城楼下有人走上来,是陈庆,亲自押着一个男人,看到城楼上的云旗,脚步一顿。
而我已经震惊过度,明知师父感觉不到,还是张开双手抱住了他。
陈庆押上来的——是季先生!
徐平双目再次红了,盯着他咬牙切齿,师父的目色则是无限沉了下去,慢慢开口。
“徐平,带云大人到营中休息。”
徐平说了声“是”,两步走到云旗身边,云旗是子锦身边的人,向来识眼色,也不用催,说了句:“那云旗先下去了。”转身便走,经过季先生身边的时候像是与他对视了一眼,但夜色已沉,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中,只是看不清。
“轰隆”一声雷响,空中如墨浓云被闪电扯开,天地为之震颤,暴雨如注,冲刷着洪水退去后血染的都护城。
我又随着师父回到城楼之中,双手双脚均被铁链锁住的季先生立在他面前,仍旧被陈庆押着。
“季先生。”师父吐出这三个字,声音极低。
季先生咳了一声,慢慢道:“佩秋,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再不见你,怕是没机会了。”
“把他吊上城墙。”素来沉默寡言的陈庆竟然开口,一字一顿。
脚步声,徐平匆匆赶了回来,这么一会儿已经浑身湿透,走到陈庆身边,双目血红地盯着季先生。
师父没有说话,季先生又开口,声音居然仍是平静的。
“我是自己来的。”
“闭嘴!你这个……这个……”徐平吼了一声,低头怒视,但面对那张曾经让他尊重与亲近的脸,一句话竟然无以为继。
我同情地看着徐平,想对他说我也是一样的。
就算我知道就是这个人让我落入敌营,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但是面对他的时候,我总是恨不起来。
师父看着季先生,双目沉沉,片刻后道:“你们出去一下。”
“侯爷!”
“出去。”
仍旧是很低的声音,一分都不重,却让那两个刚从修罗战场上下来的大男人同时退了出去。
大门开启,已是夜深,殿外漆黑一片,暴雨狂泻而下,城楼下洪水仍未褪尽,暴雨之中如同瀑布奔涌,入耳只闻充斥天地的轰鸣声。
徐平与陈庆没有走远,就在门口停住脚步,默默地立在雨中等着。
雨夜如墨,我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但那两条模糊的身影隔着暴雨,一动不动的,像是要把自己站成雨中的两根柱。
狂风挟带雨水直扑进城楼中,一直拍到背对门口的季先生脊背上,又打到师父脚前。
师父动了,弯腰抱起地上的我的尸体,就这样把后背门户大开地露在季先生面前,也不怕他突然出手暗算他。
连我都是一惊,门外的徐平与陈庆已忍不住同时抢进一步。
“关门。”师父抱着尸体,仍是那个声音,没有起伏的,也并不高声。
徐平与陈庆对望了一眼,脸上的表情竟有些惊恐。
关门还是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守着?
我觉得,他们在这一瞬间心中的挣扎一定强烈过可怕的暴风雨。
但师父沉默的目光令他们低头,在这里,他是一军之首,他的意志决定一切。
门被缓而沉重地合上,暴雨与惊雷声受了隔阻,转为更压迫人心跳的闷响。
季先生仍旧立着,目光落在师父手中被白布遮盖的尸体上,手脚被锁的身体带着不自然的角度。
但他开口仍旧是清晰而有条理的。
他说:“佩秋,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说完咳了一声。
师父默默地看着他,也不把尸体放下。
“我也知道你恨我。”
师父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三个字。
“为什么?”
我在旁边心惊肉跳,总觉得他抱着的尸体是一件最不详的东西,也不管那尸体本来是我,只想从他手里扯下来丢掉。
季先生又咳了一声:“世上知道我父是个辽人的,只有徐老将军和你,你们父子多年来敬我信我,我一直是很感激的。”
我惊住,师父与他父亲早就知道季先生是个辽人,他们为什么还要把他留在身边,还要让他坐定军师的位置?
“我父亲早年对我说,你虽是辽人,但恨辽邦入骨,毕生之愿便是灭辽。”
季先生点头,没有一点迟疑。
“是,若不是这虎狼之邦放纵兵将侵犯关内,年年奸杀掳掠,无恶不作,我母亲如何会落到那样凄凉自尽的地步。至于我父亲,枉为一个男人,占有一个女人却不能保护她,也未能救她于水火,最后还杀尽她的家人泄愤。他将我带回辽国,却对我不闻不问,放任妻妾子女欺凌刻薄于我,若不是我逃出王府,早已被他们弄死了。这种无能可恨之人,怎配为人夫,为人父?”
季先生字字切齿,我听得苍凉,忍不住又往靠紧了师父一些。
原来师父一直知道他与辽国有所联系,但这联系却是为了灭辽而为的,这么多年来,季先生竟藏得如此之深。
他说到这里,又抬头去看师父,神情激动:“佩秋,都护城已破,世宗帝与耶律成文一死,拿下上京如同探囊取物,这一战,你必能名垂青史,而我得偿毕生所愿,死亦瞑目了。”
师父并不答他,只闭目,一字一字道:“是皇上要你这么做的?”
季先生突然沉默。
我听到这里,连魂魄都觉得冷,身体紧贴着师父,双手虚空地抱着他,眼前只剩那道明黄背影,其余世间人与事,尽化尘埃。
5
“季先生,回答我。”
季先生抬目道:“我既然来见你,就不会再隐瞒,佩秋,你已经油尽灯枯,不要抱着她了,将她放下,所有你想知道的,我一件一件说于你听。”
师父并未把尸体放回地上,而是将“我”轻轻搁在城楼中的石台上,石台长而窄,他立在台前护着,像是怕“我”会跌下来。
无论如何,他终是把尸体放下了。
季先生开口:“知道我父是辽人的,除了你们父子,还有先帝与皇上。”
师父看着他,目光如冰如剑:“玉门关一战,是先帝要你带走我母亲的,是吗?”
季先生默然,片刻后才道:“我心愿已了,等我说完,你可以杀了我。”
师父不答,只道:“先帝忌讳我父已久,那一战,你们拿我母亲逼他,他降与不降,你们都是要他死的。”
“不!”季先生断然:“先帝不过是想知道你父亲的护国忠心。”
“他不信他。”师父摇头,不再敬称先帝,只用了一个“他”字。
顿一顿,又道:“而子锦,不信我。”
他也不再叫他皇上,在他口中,只剩下“子锦”。
“是你不想战了,为了一个女人,你要把这一国的期望都扔下,你与你父亲一样,虽为战将,却存私心。”
师父望向远方,声音虚无:“我已领旨,怎会不战?”
“是,但雁门关之后呢?”
如果我还活着,一定会为了这充满血腥味的对话流泪,可惜我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果然是他。
我想起子锦跪在血泊中的样子,冰雪一样的脸,将我的手从垂死的老人身上拿开时,从掌心到指尖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动。
耶律成文以为季先生是他安插在中原的一枚棋,其实不是的。
师父以为季先生是反间辽国的一把剑,其实也不是的。
原来至高之处自有无形的手落下来,冥冥中安排一切。
我原来总觉得,子锦登上皇位,多少有些非生即死的被逼无奈在里头,但现在想来,他心机之深,手段之狠,早已到了我无法想象的地步,纵有过荒唐无稽,或者偶尔真情流露,也是草蛇灰线,浮脉于千里之外,这一局棋,他才是那个最后落子的人。
帝皇之路是这世上至险的一条路,万仞悬崖,一线浮空,路的尽头虽有巍巍王座,但一步踏错便粉身碎骨,岂是谁都能坐上去的。
子锦要的不止是夺回雁门关,也不止是铲除叛逃敌国的兄长这个隐患,他比谁都看得更高更远,他想要敌国尽灭,将这多年来的心腹大患归入属于他的山河社稷。
至于那个唯一曾被他引为知己与朋友的人,一个民心所向,却终会离开他的武将是留不得的,他可以翻手要他生,亦可以覆手要他死。他将重复当年他父亲的命运,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
“既为天子,社稷为重,怎可心存侥幸?”
“够了。”
季先生抬头。
师父开口,声音冰冷而疲惫:“我不杀你,云旗定是来接你的,回去告诉子锦,他与先帝的苦心,徐家人都明白了。”
“……”
“替我传话,徐持既为战生,亦为战死,让他可以安心。”
师父说完这最后一句,转身抱起尸体,再不看季先生一眼,竟是要走了。
墙上唯一的火把突然熄灭,师父的背影立刻被黑暗吞噬,像是永远消失了。
我惊骇,忘了自己是没有实体的,拼命地用手拉他,想要将他拉回来。
“佩秋!”铁链声响,季先生向前跨了一步,声音里竟有忧急:“不要走,我还没说完。”
没有任何回音,连脚步声都没有。
我看不到他,他消失在连我的魂魄都找不到的地方。
我在恐惧中望向季先生,我已经没有实体了,但他还活着,还可以抓住师父,在这个黑暗的城楼里,也只有他还活着。
季先生并没有如我所愿地伸出手去,但他开口,急而快地。
“佩秋,你不想知道小玥是怎么死的吗?”
“小玥是被毒杀的,耶律成文要她来解世宗帝身上的蛇毒,因为他知道,她曾成功地把王监军和你从同样的蛇毒下救了回来。”
“世宗帝用她试用解药,她若救他,便可以不死。”
“但她没有,她知道就算她不死,世宗帝也会用她来胁迫你退兵。”
“所以她用一剂未完成的解药,毒死了世宗帝和她自己。”
“因为她,世宗帝才会暴毙城墙之上,她如此英勇,你不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吗?你也不想她白白牺牲吧?”
黑暗中传来师父极低的声音。
“原来如此。”
随着这声音,我终于可以穿透黑暗看到师父,他其实就在离我不远处,背靠在墙上,铁甲摩擦过石壁,发出细微的声响,手中却仍旧死死抱着那尸体,如何都不肯放开。
“玥儿。”
他突然叫我。
“师父,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我用尽全力答他,徒劳地想要将那具令我无比痛恨的尸体从他手中抢走。
他却只是看着那具尸体,怆然一笑。
“原来如此。”
“战士守国门,将军死社稷……我一直以为是我放不下。”
“……”
“原来是你成全我。”
“佩秋!”季先生也觉出不对来了,开始在黑暗中摸索。
“但你从没有问过我,我是不是想要这样的成全。”
他突然抬起头,目光穿过虚无,一直看到我的眼睛里,我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这痛苦这不该是我这个魂魄能够感受到的,也是我这个魂魄无法承受的,这痛苦令我碎裂,令我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就连这魂魄,也要消失了吗?
原来我错得这么厉害,错到老天连魂魄都不能让我留下,留在师父身边。
季先生又在说些什么,但我已经听不到了,碎裂的魂魄只剩不舍,我想再多看师父一眼,再靠近他最后一次,但黑暗如风卷尘埃,终于将我带入无穷的虚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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