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小小尴尬
石齐走出旅馆之后才知道。雨已经停了。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石卓文一行人就赶回来碰头，成功冲淡了两个人间的可怕尴尬。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热热闹闹说着昨晚的趣事，如何运气好捡到一家“临时”旅馆——小县城里唯一一家家具店，几十号人都躲在里面，抢到床的睡床，没床的睡沙发，最后连单人沙发和扶手椅上都堆满了人。
住宿费自然不便宜。可四个人总算平安度过一晚。
石齐和张镜白只是装作在听，时不时应付两句。二人从醒来后再未说过一句话，连眼神都尽量回避。
被滞留的大部分乘客都另选交通工具四散前往目的地，两家人高价钱租了一辆敞篷拖拉机，坐在一袋袋猪饲料旁，伴着轰隆隆的引擎声，几个人大人心情甚好，说说笑笑，完全不受恶劣天气的影响。
去虞美人家的路上，石齐想主动说点什么让张镜白别那么在意，可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思来想去都避免不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只能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刻意淡化早上的事件余波，希望可以让他抱有一丝侥幸心理。
春梦，就该了无痕。
石卓文瞧她那副蔫了吧唧的样子，伸手摸了摸她额头，自言自语嘟囔着，“也没发烧啊，怎么没精打采的。”
张镜白闻言一阵心慌不安，自然清楚她为何一路沉默寡言。
“太累了。”石齐赶紧找个万能借口，忐忑地瞄了眼张镜白，不想给他增添心理负担，随即大大地抻懒腰，歪倒在余秀雅怀里，闭目养神。
余秀雅只当石齐的确是累了，笑着捋顺她乱糟糟的头发，随口责怪了张镜白两句，怪他没照顾好石齐。
张镜白闻言又是一阵愧疚，怪自己照顾的非常不好。
“没啦。照顾得很好。”石齐连忙替他正名。
“可不是，镜白这孩子做事没说的，有问题也肯定是我家石齐。”石卓文赞赏地拍拍张镜白的肩膀，藏不住的喜爱。
张镜白闻言几乎是坐立难安，恨不得立马跳下车谢罪。
“嗯。”石齐心甘情愿地应下这评价。
张峰呼呼啦啦撕开一大包锅巴，吃了两口，才闲出空来说两句，“老石啊，你这是偏见。我就看石齐这孩子最好，比镜白强。”
余秀雅跟着连连点头，她总嫌自家儿子太过内敛克制，性子不够洒脱，很难快乐。
“呦呵，小张，听你这口气是想跟我探讨探讨啥叫识人善辩？”石卓文推了推眼镜，眯起眼睛盯着张峰，不服来战！身为数学教授的他思维严谨，逻辑清晰，难道会输？！
“哪敢在师兄面前班门弄斧，只是这些年阅人无数，从不走眼，切磋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张峰抓起一把锅巴塞进嘴里，呵呵笑了两声。身为古文字学家的他博览群书，学富五车，难道赢不了？！
“放马过来！”
“不吝赐教！”
张峰比石卓文大两岁，却比石卓文低一届，所以称呼里有明显的阶级主义，师兄石卓文敢开玩笑叫师弟张峰“小张”，而年长的张峰却不好意思叫年少的石卓文“小石”，毕竟是曾经的学长。
石齐听着两个父亲斗嘴，从谁家的孩子优秀扩展到品格再到环境，各执己见没完没了，她的嘴角不自觉扬起弧度，笑话两个老小孩。又看见两个母亲在聊家常，亲昵地促着膝，时不时给对方嘴里塞点吃的。她生出一种现世安稳的幸福感，希望路一直延伸，一生一世都没尽头，车一直开，永远不停歇，让他们在颠簸的拖拉机的拖斗里用许多许多时间来守着最爱的人。
中午时分，一行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虞美人家门口。
迎出来的是元远，今年四十多岁，小有名气的作家，认识很多很多字。多到连张峰都自叹不如。
“你们来啦，辛苦了。先生还在午睡，我先安排你们住下。”元远笑起来有种硬朗的书卷气，像是把文人笔墨都吃到骨子里，再一点一点渗出刺来。她喜爱地摸摸石齐的小脑袋，依稀记得上次见面时，自己差不多与她一般大，一晃十几年，再见就不得不感慨时光匆匆把人抛了。
“元丫头你才辛苦，一直照顾老师。”石卓文感激道。
元远笑道，“一点也不辛苦，我正好在这儿搞创作，特别有灵感。再说，先生愿意让我陪着，是我的福气。”
“这里都还方便吧？”张峰四下打量，庭院不大但干净，花草繁茂，几十盆绿植悉数堆在墙角，高墙矮窗，分外明亮。
“嗯。都方便。”元远在一间房前停下，“先生近来身体大不如前，开始怀念以前的人和事，我特别担心她……唉，不说了，你们大老远过来一趟，挺折腾的吧，这次多住几天，咱几个好好叙叙旧。”
“哪儿的话，我们开心还来不及，自然要多住几天。”余秀雅善解人意地轻拍两下元远的肩膀，她能体会元丫头怕先生留下遗憾的心情。
元远感激地在余秀雅的手上覆上自己的手，笑了笑又继续说道，“再过几日，花南和花西也会赶回来，如果你们待得更久些说不定能碰见。”
“能碰见就好了，人多热闹。”张峰不无遗憾。
“你就知道热闹，到时候三四家子人恐怕会吵到老师，再说也不够住。”余秀雅心思细腻些，责怪地看了丈夫一眼。
“是啊。他们两个回来，肯定又要劝老师随他们出国养老了。”齐美君也跟着说笑两句。
元远笑了，低下头哀声说道，“他们两兄弟不会再劝了，先生已经走不动了。并且，她更想留在她出生的地方。”
唉。石卓文叹口气，推门进屋，心里太堵。他不敢想象老师离开的那天，会怎样。
安置好行李，各自洗澡收拾，石齐一直找机会与张镜白攀谈，未果。
两点钟刚过一丢丢，虞美人醒了，听说他们已经到了，开心得恨不得从藤椅上跳起来，等不及叫他们过来，想亲自去房间里瞅瞅他们。
元远自然不许。不消一会儿，几个人便接连进了屋，围着虞美人，让她摸个够，看个够。
“美人奶奶，你干嘛住这么远，我都不能天天来看你了。我看不见你可想你了，你看不见我们也一定超想我们吧？”石齐趴在她腿上，撒娇地说。
虞美人爽朗地大笑起来，和蔼地摩挲着石齐的小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出她想念极了，尤其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
石卓文扬手敲了石齐后脑勺一下，不许她在恩师面前放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把年纪也没长进，净问些傻了吧唧的问题。”
“遗传，遗传你懂吗！”石齐捂着头，气恼地冲他大喊。
虞美人笑得更开心了。其余人也哄堂大笑，张峰坐在离虞美人最远的角落，靠着窗，他注意到老师越来越虚弱，像秋风里落叶，眼神里没有了曾经抖擞的神采，却永远慈悲。
别过头，他使劲揉揉眼睛，年过半百的人，如果哭出声的话就太丢人了。
虞美人扭头在几个人中找到安静地守在一旁的张镜白，抬手招他过来，慈爱道，“镜白你也凑近点，让奶奶瞧瞧。”
张镜白听话地俯下身子，托着虞美人的手放在脸上，感受她粗硬的皮肤。
“真好，真好。”虞美人浑浊的眼底浮出欣慰的光亮，“要是再娶个媳妇生个娃娃就更好了。”
“奶奶，您…”怎么也开始拿我开玩笑了。张镜白窘得红了脸，后半句没敢说出口。
虞美人老小孩似的抢白道，“我什么我，奶奶可没说错，小伙子得抓紧机会，姑娘家的好时光可不等人哟。”
一屋子人又哈哈大笑起来，在虞美人的带动下接二连三地挤兑起两个孩子，一个不嫁，一个不娶。愁人不愁人。
石齐跟张镜白不同，哪里是任人挤兑的性格！她一个人舌战群雄，表达出她只是不想随便嫁的核心思想，要知道喜欢她的人可多了，从东山东排到西海西呢！
元远想了想，笑着打趣道，“这段距离可不近，看来追你的人可真是非常多啊。”
石齐得意地点点头，“那是当然！”
趁石齐激昂应战之际，虞美人又慈爱地拍拍张镜白的手，用眼神偷偷指了指石齐——她就是她口中的好姑娘。
张镜白涩涩地笑了笑，点头说，“好。”
刚刚还斗志昂扬的石齐，双拳难敌四手，此刻败下阵来，求救道，“美人奶奶，你快管管你的学生，都欺负我。”
“都有谁，让奶奶教训他们。”虞美人闻言卷起袖子佯装要上！
“这个，还有这个。”石齐指着石卓文和张峰，刻意忽略了敌方主力齐美君，因为她不是美人奶奶的学生，“我去帮您拿小皮鞭，使劲抽。”
“小兔崽了，反了你了还敢抽你爹。”石卓文抬起手，作势要教训她。
石齐仗着有靠山，嘚瑟着把脸凑过去，嚷嚷道，“来呀，打呀，当着美人奶奶的面打我，不敢打的别吃晚饭…哎哟，疼疼，别掐！”
石卓文当然舍不得打，但没说不能捏，他在自家闺女粉嘟嘟的小脸蛋上“狠狠”掐了一把，得意洋洋地说，“你看我敢不敢。”
“元阿姨，烧火棍在哪里，我要亲手递给美人奶奶。”石齐捂着脸，气得直跺脚。
张峰知她脾性儿好，开朗明快，耐得住玩笑，也乐呵呵地逗趣道，“石齐你还怪我们说你嫁不出去，动不动就去拿烧火棍，难不成要当征西将军杨排风不成。男人娶了你经常要担心会不会跪烧火棍，会不会挨打，你说谁敢娶你。所以说啊听干爸一句劝，你要嫁就嫁仇家，把人家闹得个鸡飞狗跳才好！”
一众人笑的前仰后合肚子疼，只有石齐气得够呛。
“干爸你要是这样说，我可就不客气了！非嫁到你家当儿媳妇不可！”石齐情急之下只顾说个痛快，哪里还记得早上的尴尬事，话赶话就把自己给“嫁”了出去。
“我家镜白可不要呢。”余秀雅也忍不住调侃两句，可心里却巴不得娶她回家。
不！妈我要！张镜白心里焦急地说，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这种时候永远也少不了齐美君在笑话亲闺女的千秋大业上鼎力相助！她为难地叹口气，苦心劝道，“哎呀石齐你克制一下，不要乱说吓到镜白，小伙子还有大好青春，万一有了心理阴影不敢结婚了，你让我和你爸怎么跟张家列祖列宗交代。”
干妈我不怕！张镜白心里默默说道，但面上依旧没什么太大波动。
石齐又羞又恼，怎么这会儿连张家都不要她了！叫她刚吹出去的牛皮往哪儿搁！她叫嚷着他们个个都嘴巴太歹毒，揪着头发绕着虞美人的藤椅兜圈圈，想不出对策，最后停下来愤懑说道，“气死我了，你们都针对我，我要吃个没有农药化肥的番茄消消气。”
大家被她恼羞又娇憨的模样惹得开怀大笑，虞美人和元远笑得最开心，这屋子平日里虽静谧但难免冷清，他们来后就完全不一样了，变得好热闹温馨。
张镜白想按下时光播放机的暂停键，把刚才那句话反复回放。
“非嫁到你家当儿媳妇不可！”
“非嫁到你家当儿媳妇不可！”
“非嫁到你家当儿媳妇不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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