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最后一夜
清泉观里很安静,静得只能听到守德一个人的呼吸声,尽管他压低了呼吸声,但是他仿佛是身处墓地,只要一个活人的呼吸声就足够刺耳了。
后门处没有人,地上有散落的短剑几把,守德眼尖的认出了其中一把,经常在练武场切磋时见过,好像叫什么晨星,剑身两指宽,四尺长,舞动时如有满天星光挥洒,所以闲暇时刻就算不切磋,也有些小弟子喜欢看这位师兄舞剑。
此刻这把好剑断成了三节,一节深深插在地面,剑柄和另外一节在两三步外,守德捡起它来,这把剑再也不会挥洒星辰了。
剑,是每个剑修最重要的东西之一,人在剑在,剑断人……亡。
守德内心的不安越发强烈,他小心的把剑柄放在一旁继续搜索起来。后院的池塘依旧如此,只有断剑或无主的剑,就是不剑半个人。跨过池塘,拐了个弯,本该是回廊和练武场的地方,已然面目全非。
地面深深的裂出刻痕,看起来不像是寻常弟子能制造出的痕迹,而是几位长老,碎石杂乱的分部,大的足有一人多高,小的也都是拳头大小,将地面砸出一个个深坑来。
守德越过那些坑坑洼洼,除了毁灭得看不出原貌的清泉观和一地武器,就是没有一个人!
他重重咬了一下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有人,也没有尸体,是不是代表其他人都活着?
难道是经历了一场恶战,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他往前走了一步,没想到脚下踩出“吧唧”一声,鞋底浸润上来一层冰冷的黏滑的东西,他弯腰用手指沾了一点,送到鼻端一捻,——是血!
呈现粘稠状态,显然不是刚流的。
守德心脏停跳一秒,再猛地一撞胸膛,他捂住心口强迫自己不要去做最坏的设想。膳堂和厢房被焚烧过,看不出往日的痕迹,只剩一把焦土和黑漆漆的残垣半壁。他握紧了剑,朝着鲜血流淌的地方追去,不知道有多少血,竟然汇成了一条小溪,从高数顺流而下。守德追根溯源,来到了台阶前,那些鲜血像一条铺就的红地毯,蜿蜒而下。
守德只感觉灵魂都脱壳了,剩下一副行尸走肉的躯壳凭借本能驱使自己一步步爬到高处的祭台上。
死寂的夜里爆发出一声嘶哑悲怆的恸哭。
“啊啊啊啊啊啊!师父——!”
守德从死人堆成的小山里扯出了若云子道长,发现若云子道长少了右臂和右腿,像是被人一刀砍断了,切口平整,显然是个高手。若云子道长满面死灰,青紫色的斑纹爬满了他苍老的脸庞,他微张着嘴,眼睛瞪到最大,显然死的时候既惊又不甘心,守德用了点力气才把他的双眼和嘴合上,又帮他整理了一下脏污的衣袍,勉强理出了个人样,放到了一边。
尸山血海里还有几副熟悉的同门弟子的面孔,有些死不瞑目,有些紧闭双眼,张张面孔都狰狞可怖。然后守德又在里面找到了其他几位长老。
他点了点,发现清泉观六十多名弟子基本都在这里了,独独少了三人:凌虚道长、春舟、还有守行。
还有希望!
他咬紧牙关,脸上泪水鼻涕和暗红色的血液混在一起,还有希望,他告诉自己。
守德撑着地面站起来,冷风一吹,他踉跄着向前栽了两步,剑尖杵地才堪堪站稳身体。
“还有希望……还有希望,不要放弃……”他自我催眠般的重复起来,往自然居奔去。清泉观的八位长老都在自己的居所有个密室,只有他们本人,和本人的血亲能够进入。守德不知道来得究竟是什么样的对手,能够将七位长老和六十多名弟子尽数斩杀,但如果说他们三人真的逃走了,最安全的肯定是每个长老的密室!
守德选择先去若云子道长的密室,守行虽不是血亲,但万一在危急关头师父给了他进去避难的权限也未可知。他来到密室门前,若云子的密室门是他书房里的那块潇湘竹屏风,散发着清苦的竹香味。他敲了敲,“守行!守行!你在里面吗!回答我!”他低声喊着。
如此重复了几次,里面没有人应答,想来是不在的。
守德不死心,又去检查了其他几位长老的密室,也没有人,自然居被守德下意识的放到了最后去检查。自然居是他最后的希望了,他脚步一步重逾一步,终于来到了自然居门前。
敞开的大门,门上写有自然居三个字的牌匾落在地上,断成了两块。守德心底一沉,凌虚道长是清泉观的掌门,若是连他都失守了,那整个清泉观便真是彻底沦陷了。
自然居的大门敞开着,一直围绕着门前的那股清风也消失了,要知道这清风是凌虚道长的法术,只要凌虚道长在,这清风便不会散去。
守德手里的剑都要攥出水来,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进门就看到凌虚道长横死的画面,前院没有,天井没有,那就只有后院的密室了。
他穿过拱门,直奔后院的那堵墙,墙前面竖了个人,高大的身影,在墙上形成了黑黢黢的影子。守德辨认了一下,这影子比凌虚道长魁梧,倒是有点像守行,但守行比影子更高些。
当下他决定谨慎行事,不能因为清泉观看着没有活口而放松警惕,若是,若这人就是凶手,他一定要为了清泉观上下六十几口人复仇!
想到这里他猫着腰从侧面抄了过去,他动作最是轻盈,身法最是灵巧,在黑暗中如同一只飞过风雨的雨燕,几乎是飘着掠到了那影子前,举剑便斩!
但借着微弱的剑光,他在剑落下的一瞬间看清了那影子主人的脸——守行!
半垂着眼,耷拉着脑袋,弓腰耸肩,哪有半分往日精神威武的模样。守德在半空中个换了个方向,长剑在地上刻下一道重重的痕迹,他顾不得,把剑一丢朝守行扑了过去!
“守行师弟!”
他双手刚一接触到守行宽阔的肩膀就猛地缩回了手,他抬起双手,努力眯眼看清掌心,再搓了搓,满手都是粘稠的滑腻,和鞋底沾到的鲜血如出一辙!
守德心里一紧,管他什么起不起眼,管他还有没有敌人在,直接捏了个照明的诀。不灼眼的光辉在他手指间跃起,然后如同无数萤火虫般围绕在身边,无数温和的微光终于照亮了他们所处的方寸之间。
守德终于明白为什么影子看起来比平时的守行矮上一些,因为守行把双脚插进了土地里,土地直没到他小腿,而他浑身到处都是伤口。每个伤口都不大,四寸宽的血窟窿遍布全身,守德粗粗一数,数到十七的时候还有一堆,他就再也不敢数下去了。
守行维持着站姿,右手巨剑杵地,左手保护似的张开,挡住了身后密室的门。
他早已油尽灯枯,能够一直站着全凭着最后一口气,还有巨剑和这插进土里的双腿,方能支撑。
这是什么样的意志力,这是什么样的勇气?
守德风干的眼重新冲出眼泪,泪痕爬了满脸。他哆嗦着伸手试图把守行从地里拔起来,让守行平躺,可当他的手一碰到巨剑,守行猛地惊醒般,一抖巨剑,巨剑发出微弱的嗡鸣。
“守行师弟,是我啊!我是你守德师兄!!你看看我!”他几乎哀求的喊。
守行的上眼皮抖了抖,到底也没抬得起眼来,嘴唇微动,左手手指迟缓的变换了个手势,守德一看便知是个定身诀的解决咒。
他只当是守行给自己下的,没想到密室内传来少女啜泣声。守德便知道,守行守护的是密室里不会一点保命手段的春舟。
守行吐了一口气,那是他最后的一点法力,他凭着这最后一口气,一腔热血撑到现在,早已是强弩之末,他摇摇欲坠,有一人顶住了他的胳膊,让他平稳的坐在地上。
可惜他实在是太虚弱了,坐下了又忍不住往一边歪去。那人再次帮自己扶正了,耳边不断传来呼唤。他一遍遍的听,一遍遍的分辨着,终于听了真切。
“守行师弟,守行师弟,我是守德啊,你师兄你看看我!”
守行感觉有人托住了他沉重的脑袋,带领他目光上移。然后他看到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春舟,还有哭得非常难看的守德。
“我娘把我丢到观里……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剑修……”守行说一句就要喘息几口,守德听得心惊胆跳的,抬手在他胸口注入法力,然而那些法力就像是泥牛入海般,瞬间消失不见了。他急得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又想不到办法。
守行还在继续,他知道这些话再不说就没法说了。
“我还是……适合……武修……”
守德苦笑了一笑:“谁说不是呢。”他一弯眼角又是一滴眼泪滚了下来。
“咳咳……但是我娘,想要我……出人……头地……希望我在清泉观……的历史上……留名……咳咳,不知道我,我现在……算不算……”
“算!”守德和春舟疯狂点头。
“无人有我守德师弟这般忠勇果敢!”
“呸,老子,是你师兄…你是老子…师…”
最后一个“弟”字还没挤出来,守行眼里的光骤地散了,犹如星辰坠入了永夜,再也不会亮起。但他嘴角的笑意还未褪去,他合上了眼。
他母亲说他要在清泉观历史上留名,不做到不得归家。
守德记得守行说过,他家在山州的黑湖县,没想到守行用自己的一生去成就了清泉观的历史,他母亲竟一语成谶。
他是清泉观最后桀骜的脊梁,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认输,也没有弯曲。
现在守行终于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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