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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后悔药


之后的日子,守德过得浑浑噩噩,他的理智基本停留在守行断气时,之后的事情他便统统模糊起来。不知今夕何夕,不知白天黑夜,他只埋头做一件事情。

        ——为清泉观上下七十来口人挖坟墓。

        春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守德仿佛失了智,叫也不答应,握着铲子一下一下挖着后山的土,手磨破皮也感觉不到,继续挖,直到双手的血顺着木把手流下来,春舟才尖叫一声去帮他包扎。

        然而包扎好了也是白搭,只要春舟一松手他立刻又去拿铲子。

        铲子挖断一把,就重新更换新的。他不知疲倦的挖着,春舟拿他没有半点办法。劝也劝了,闹也闹了,哭也哭了,守德就跟看不到一样。

        哀莫大于心死。

        春舟觉得守德师兄的心随着清泉观的灭亡也死去了。

        春舟其实也消沉了两三日,每日喝点冷水吃点剩饭就算过了一日。失魂落魄的在密室里枯坐,不熬到崩溃不睡觉。睡时耳边是守行铲土的声音,醒来时还是铲土的声音。

        她甚至认为自己不是身在清泉观,而是某个穿山甲的窝洞里,挖土成为了顶顶重要的事情。

        三日后是个大晴天,冬天难得放晴,春舟隐约听到了些许吵闹声,想来是前殿想来进香的香客们发出的嘈杂声。而今前殿已关,或许整个清泉观也不会再开门了。

        手指越收越紧,把本就皱巴巴的衣袖攥得像酸腌菜。半晌,她豁然起身,黯淡的眼眸里隐隐闪着光。

        她冲出密室,一路狂奔来到后山。要换以前,一定会有长辈们来教育她作为女孩子怎么能这样没规没矩的跑?但现在没有人管她了,所有能撑起一片天的长辈们都走了,他们再也没有依靠了。

        赤裸裸的暴露在烈日下,迎接狂风暴雨的摧残。

        是要就此消沉,还是放手搏一搏?!她有个问题想问问守德。

        守德还在铲土,一下一下,动作有节奏,行尸走肉般重复同一个动作。

        “守德师兄!”春舟用尽全力喊他的名字。

        守德铲土的动作一顿,而后继续下铲,仿佛没听到。

        “守德师兄!就这样算了吗?清泉观就此亡灭!就这样算了吗!众位长老和六十多弟子的牺牲,就这样算了吗?!守行师兄宁死不折守护的究竟是什么?不只是我,还有清泉观最后的骄傲!这些我们都不要了吗!!!”

        春舟从小到大都没有这样大声喊过尖叫过,这一通吼,吼出了她堵在内心的那口浊气,也吼得她满面通红,手脚颤抖。

        铲子锵啷一声落到地上,守德脱力的垂下双手,暗红色的血顺着指尖滴落在一个个坟墓里。

        “怎么能这样算了!”他捂着脸跪下来,“这都是他们的命和气节啊……”不稳的音调漏出几声哭腔。

        春舟也松了一口气,守德能哭出来就比之前那种自毁自弃的状态好了,她走上前,小手扶住守德的肩膀,轻轻捏了捏。她还穿着元宵节那件红衣,冷冽的风扯动她的裙角和她散乱的青丝,少女的纯真里骤然就染上了萧瑟肃杀。

        少女一夜之间就成长了,跨过了鲜血淋漓的路,成为了一个大人,眼尾飘出来的红和泪光如同一部凄艳的悲剧,没有人不爱悲剧。

        “会好的,守德师兄,会好的。”她学着守珏的说话方式,轻声平和的安慰道。

        守德迈着头,狠狠的点了两下  ,也重复道:“会好的……还有我,还有我……不能辜负了他们……”

        任何事物都有兴衰起伏,但像清泉观这样的情况,实属少见。清泉观的遭遇很快便在修真门派里流传开来,也有不少送自己孩子进了清泉观的父母闻讯特地赶来。

        穿过了无人值守的前殿,不见往日香火鼎盛的辉煌,唯有冷清和萧索。守德和春舟在把唯一还算完整的自然居收拾出来,做了灵堂。里面陈列着清泉观上下几十口人的灵位,门口挂着白灯笼,地上的纸钱风一刮便满废墟的乱跑。

        起初还有些家属情绪失控的朝着守德春舟两人又大又骂,直言死的为什么是自己的儿郎,而不是他们。那些拳脚都被守德一个人承受了,他有心想让春舟回到闺房,不要再听这些伤人恶言。

        但春舟态度坚决的摇头,“我要留下来,我是清泉观的一份子,这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守德看向一身素缟的春舟,这个小姑娘长大了,保护她这朵娇花的篱笆被强拆了去,让她暴露在险恶的风雨中,也让她真正的挺起了腰板。

        守德暗叹一声,其实最开始他们谁也没有把春舟当成清泉观的一份子,在他们心里春舟是小妹妹,是掌门的独女,是守珏大师兄的青梅竹马,也是全观上下的宝贝疙瘩,唯独不是清泉观的一份子。

        他不再劝说春舟,两个人站在灵堂足足守了七天。

        最后跨入灵堂的是一个老妇人,她个子不高,体型壮实,身着最朴素的粗布麻衣,一手提包袱,一手牵着个八九岁的男孩,缓步走进来。

        登记家属情况,询问是否需要扶灵回去等登记事务都是春舟的活,大多数家属都还是希望能够落叶归根,那么春舟就会登记好回程时间,守德会捏四个纸人帮家属将棺材抬回去。

        若是没有家属前来的,那就会在后山守德挖出来的坑里安葬。

        “大娘,请问您是哪位弟子的亲属啊?”春舟柔声问。

        那夫人抬起眼看春舟,许是最近泪水过多让她的眼仁十分浑浊,她木讷的盯着灵位没做声,还是那小孩等不及了,抢先答道:“是姜大光,在你们这儿叫守行!”

        孩童的声音脆生生的,落地有声,灵堂上的烛火晃了晃,拉着守德的影子也摇晃了一下。守德稳住身形,走上前来朝着夫人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我乃守行师兄的师弟,师兄他一个人战到最后,护住了清泉观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撑起了清泉观不屈的脊梁。我听师兄说过,您对他很是严厉,希望他能在清泉观的历史上留名。”守德脚边砸下豆大的泪珠,“守行师兄他,不负您的期待,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也是我们清泉观的英雄!”

        话音落了许久,还是没有声音,小男孩吃着手指不懂守德说了什么,春舟沉默,守德弯着腰作礼,老妇人看了看灵堂上的属于自己长子的牌位,又看了看倔强行礼的守德。

        好半天,她才像回过神似的,慢吞吞的抹了把眼角,可她的眼泪早已干涸,再悲伤也挤不出半颗眼泪。

        “你们清泉观这么大,这么能耐,”老妇人开口,嗓音沙哑无力,春舟和守德做好了被骂的心理准备,只听老妇人话锋一转:“你们可有后悔药卖啊?多少钱我都给啊。”

        说着就从衣襟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布丁钱袋,手指伸进去掏。

        春舟以为前两日早就把这辈子的泪流尽了,没想到听到老妇人此言眼泪又开闸似的哗哗流,她捂住老妇人的手,直摇头,除了摇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守德如遭雷劈,动弹不得的戳在原地,像抽干了浑身力气,再多做任何一个动作都要就地土崩瓦解一样。

        老妇人选择不把守行带回家,“就留在他誓死守护的地方吧。”

        他们目送老妇人蹒跚的脚步逐渐远去,耳边那句:“我后悔了,儿啊,娘后悔了……不成为英雄,不青史留名也成啊……”像团棉花死死的梗在他们喉咙间,上不得下不得。

        又过了几日,终于把人完全下葬了,春舟在后山撒下一些梅花种子,这些梅花种子是梅林种剩下的,是至善道长亲自培育的,自带结界属性,只要春舟按照守德画的阵法方向种下,等长出梅树开花后就和梅林一样,无人可以乱闯,搅扰他们安眠。

        期间又接待了一些来吊唁的其他门派,等一切尘埃落定这件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春舟严肃的皱起眉,“守德师兄,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守德默了默,他以前是个很爱开玩笑也没个正形的,现在笑容好像彻底和他决裂一般,总是板着脸,苦大仇深的皱眉。

        “首先你也要开始修行了,不可以再玩乐。我之前整理了一下,  库房里除了捆仙锁还丢了一些法器,但好歹各种心法剑诀还在,从今天开始你就和我一起修行。”

        “好!”春舟一口应下,“这是应该的。”

        “修行很苦的,你真的想好了吗?现在说不,还来得及,我也不会责怪你。”

        “怎么会,我心意已决。守德师兄,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不想再接受别人保护了。”她想起守行师兄挡在她身前的背影,咬了咬牙:“我想自己保护自己。”

        “我还有一事,一直想问……”其实这件事春舟憋了很久,此前守德状态也不对,就没好问,直到现在,她真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守德自然知道她想问什么,他很害怕那个问题,于是抢先开口:“守珏大师兄和无过师弟,还有妙法苍右都不会回来了。”

        春舟狠狠一怔,“为什么?!”

        “无过师弟就是魔尊,前魔尊的细柳剑在他体内,当时我们和九尾魔狐大战一场,守珏大师兄和无过师弟身受重伤,他们都……”

        春舟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的愣愣的盯着守德,口中喃喃:“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守德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拢到肩膀上,温柔的拍春舟的背:“师妹,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他一向很会说话,此时却也词穷。

        春舟努力了几次,还是没有眼泪,她泫然欲泣的苦笑反问:“哭出来真的就可以好吗?为什么我一滴眼泪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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