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哑姑娘

　　“你要，干什么？”
我惊恐地瞪着铁犁，喉咙里依然能发出声音，但舌头变得非常的笨重，有些吐字不清楚。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对着马车内一团空气静默了半晌，终于说道：“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公主。”
我这个时候才明白，说什么去掘了穆王的陵墓，一探究竟他是不是炸死，这些不过是用来哄骗我出宫的。
我不禁设想了一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会被软禁起来，丧失一切行动能力，而天下将会迎来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战乱……
马车经过漫长的颠簸，终于停下了。
萧度走上马车，将我小心翼翼的抱下去。
夜风把我长发吹得纷飞，透过凌乱的发丝，我看到马车正停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客栈门前，门前点了两只青灯笼，昏昏暗暗，照不透周遭。
“萧度……”
听到我叫他，萧度的脚步顿了一下，但却没有停下，甚至不敢低头看我的眼睛，一路进了客栈的大门。
店老板早已等在门前，一路引着我们上楼。
“萧度！”
我舌头僵硬地又叫了他一声。
他将我妥善的放在了床上，垂着头蹲跪在我床前，无比愧疚的叫了声公主。
“你但凡认我这个公主，就把解药给我。”
他目光诚挚地看向我：“公主，我们是不想让你涉险，才出此下策。”
我无奈地深吸一口气：“我不会害你们的，穆王真的没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到那一步，你们想后悔都晚了！”
到那时，谁都救不了你们了。
“就算他还没死又如何？”铁离来到了我的床前，身姿站得笔直，垂眼看着我：“又不是没与他交过手，公主就认定我们赢不了？已经到了这步天地，公主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公主哪里都好，就是太过于优柔寡断了。”
这个时候我连哭的心都有，你们交过手？上一次是怎么交手的？你们二打一好吗！
别看周蔚平时胡作非为，昏庸无道，但他在战场上绝不是一个等闲之辈，他作为友军还是敌人绝对有天壤之别。
他可以亲手将自己的江山挥霍消亡，但旁人想靠武力攻打下来，却不是一件易事。
而周韵，谁能知道他筹谋这件事用了多少年？每一步他都精打细算，反复推敲，做最万全的准备。
“你们能不能信我一次？”我有些绝望。
“公主……”萧度沉下头去。
“开始吧。”铁离已经不再理会我，只是看着对萧度说道。
接下来，只听到他们挪动桌子的声响，好像是把桌子推到了房间的正北面，不过在我这个角度，有床幕挡着，什么也看不见。
萧度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个木匣子，恭敬又庄重地捧了过去。
很快，就传出了淡淡香火的味道。
“皇上，娘娘，今日是已亥年四月初九，我们苦苦追寻的复仇之机终于到来了，愿你们在天有灵，保佑……”
听着铁离的祈祷声，我才知道他们请出来，是前朝皇帝和皇后的灵位。
看来，这件事已经不可逆了。
次日晚上，铁离换上了一套全黑的紧袖便装，面无表情的站在我的床边，告诉我耐心等待她的好消息。
萧度直接在我床边跪了下来，他说等到他凯旋归来，再任我责罚。
我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淡漠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清晨，房门被人缓缓推开，发出长长的咿呀声。
一个女孩走了进来，看上去身材粗短，皮肤偏黑，手臂上挎着一个篮子，头上斜斜地簪着一根木簪子。
看起来是地地道道的农家姑娘，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
果不其然，她走进门扫了一眼房屋上下，就从篮子里掏出一块抹布，大张旗鼓的拾掇起来，从桌椅板凳，到床上床下，最后到我，都被她彻彻底底擦洗了一遍。
而我此刻，就算不是一个植物人，至少也是高位截瘫，在床上任她摆出各种姿势，被迫配合。
在这期间我试图和她沟通，可她完全对我不理不睬，这一点我是有心理准备的，铁离一定再三嘱咐过，我是一个巧舌如簧的妖女，不要听信我任何花言巧语。
但是渐渐的，我发现她并非有意回避我，而是真的听不见。
为了证明这一点，我甚至非常残酷地骂了她，正常人即使不想理我，也一定会有反应，但她完全没有。
这一刻，我不禁心生感慨，铁离真的是煞费苦心，从何处找来这样一个聋哑姑娘，既能保证我不死，又能不出意外地将我困住。
今后的每一天都在不断的重复，擦洗，喂饭，擦洗，喂饭……
以至于我都有些记不清究竟过了多少天，这些天里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铁离和萧度。
估计至少有半个月过去了，我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知觉，从手指能动，到能蜷起一条腿，直至整个人能慢慢坐起来。
我下床站在窗边，推开窗子，外面是一个个白墙黛瓦的屋顶。
我身处的这个房间似乎是客栈的一个角落，难怪这些天以来窗外始终静悄悄的，就像消音了一样。
“吱哇——”
门声一响，我转头看去，直见那哑姑娘站在门口，呆愣愣地看着我，那个表情就像是看到了真正的植物人突然下地走路了。
我弯起嘴角，朝她笑了一下。
忽然，她大步流星走过来，神情严肃地把我推向床边，顺手把篮子放下，从里面掏出一块湿淋淋的抹布，朝我身上招呼过来。
我立刻伸手去拦，就是这块抹布！！
她每天先擦桌椅板凳，连涮都不涮一下，便给我擦身子，我内心无比抗拒，无奈我的哀嚎她听不见，我又浑身动不了。
现在……她想干嘛？还擦！
“你不用擦了，我都能动了！”我夸张地大叫，比划给她看。
她却异常执拗，一边扒我的衣服，一边将湿抹布往我身上呼，也不知是我瘫痪许久没有力气，还是她平时都是进行体力劳作，我只觉得他比男人还有劲儿。
到后来，我实在没有力气反抗了，只能无奈接受，擦吧，擦吧，每天一次，又不是没擦过。
而这一次，她擦过以后并没有负责帮我穿好衣服，只是负气地把抹布向桌子上一丢，坐在床边气呼呼的喘着气。
我就像一个被欺辱了的小媳妇，委屈巴巴自行穿上了衣服，斜瞄了她几眼，没敢轻举妄动，只想赶紧远离这里。
也没机会弄懂她为什么生气，就当是强迫症吧，每天一擦，擦不到就浑身难受。
刚走到门口，只听她的脚一跺，口中发出一个怪声，不像是要表达什么，似乎只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我转头看向她，心里有点犯怵。
只见她身子一弯，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裤腿里，须臾片刻，便掏出了一锭金子，足有半个鸡蛋大小。
她眼神不舍地凝视了几秒，懊丧地拍在桌案上，用眼神示意我拿走。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她为什么刚刚会那般表现。
铁离他们之前找到她时，一定是交代她每天负责擦灰，擦我，喂饭，并且他们给出了大价钱，这是她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
而且这项工作要比她每天风吹日晒的劳作可轻松多了。
可现如今半个月过后，我忽然下地能走了，也就等同于她的报酬不翼而飞了，还白搭了这些天的辛苦。
不过她倒是一个实在人，不肯昧着良心收下，而是郁闷至极地还给了我。
“你已经照顾我很多天了，这是你应得的。”
我又走回去，边比划边说，把那金子推到她面前，只觉金锭子上还带着她的体温。
说实话，我这几天非常的丢人，躺在床上拉过也尿过，她都毫不含糊的一一收拾了，哪怕是亲人也不过如此了。
别说这些钱，我若是身上再有多些，也全部都给他，只可惜我身无分文。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比划了几下，口中发出几道喑哑的声音。
可惜我不懂哑语，但我点头：“对，给你的……”
还没等我说完，她却一脸执拗地又把金子推给了我。
沟通竟出了岔子！也许她当时和铁离他们沟通的时候就出了岔子。
她当初收下铁离他们的钱，应该以为要照顾我一辈子。这姑娘也太过朴实了吧，照顾一辈子才收这么点钱。
我拉过她略微粗糙的手，把金子重重的放在她的手心，攥紧了她的手。
用夸张的口型说道：“你就负责照顾我这些天，你已经完成了任务，不必客气！”
哑姑娘愣愣的看着我，也不知有没有听明白。
我见她没再推辞，冲她点了下头，便转身走出了门外。
客栈的走廊非常狭窄，两侧的房间也一点声音都没有。
正当我走下楼梯的时候，哑姑娘忽然从身后追了上来，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大力的挎着我走了下去。
我不明所以，但她的力气实在大的惊人，我无法拒绝，只能任他拉走。
“哎！你……我怎么没见过你？”
下到一楼时，古旧的柜台后发出一道沙哑的男声。
我转头看去，只见是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正盯着我探头探探脑袋打量着，却已经不是我当初来时的那个老板了。
这个店我比他来得还早，中间又从不下床，他当然不认得我。
我正思考应该怎么回复他，哑姑娘沉稳有力的脚步已经再次发动，不由分说的将我扯出了客栈的大门。
“哎，你们……”
就在那老板惊异声中，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
客栈外的小巷子也并不宽阔，显然此处相对偏僻，虽说偏僻，但也不至于一个人都没有啊。
有点奇怪。
我们连穿了几条街巷，路上既没有叫卖的商铺，也没有来往的行人，只偶尔有几列巡逻的官家兵马走过去。
一切都太不寻常了。
哑姑娘个子不高，走路却奇快，拐着我的手臂一路飞快的绕过一个湖泊，来到一片农家村落。
她显然十分熟悉地势，带着我东拐西拐，拐进了一户农家院里。
院子很小，也很简陋，只有一个破旧茅草屋和两片落荒的小菜地。
一个灰头土脸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柴火堆前劈着木柴，见到有人进院，抬头张望过来。
哑姑娘一进院子便对着那个男人哑语了半晌，时不时的还指着我，也不知在说着什么。
但显然男人是能听懂的，他点了点头，终于正脸望向了我，长满胡须的嘴唇一动，叫了声：“姑娘。”
他说话带有很浓重的口音，但好在我能听得懂，我立刻礼貌地迎上前去：“大叔，你是她……爹吧？”
他点头应道：“你莫见怪，现在外面世道乱，花妞也是好心，说你心善，怕你一个姑娘不安全，这才硬要把你拉了过来。”
“世道乱？”
刚刚一路走来，看到空旷的街道，我自然也察觉到了，刚想细问他世道怎么个乱法，这时才发现他坐在椅子上的腿是不着地的。
一个中年男人的脚却像孩童般大小，黑黢黢地佝偻在一起，脚踝就像树干那样细瘦。
看样子应该是患有先天性的残疾。
这样盯着人的残缺之处看是极其不礼貌的，我立刻避开目光看向别处。
他也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却仿佛早已习以为常，并不在意，继续之前的话题：“前些日子不是一直在打仗嘛，听说现在诛杀前朝余党，正四下搜查呢。”
我闻言心头骤然缩紧，这一仗果然是打响了。
诛杀余党……
余党一词，显然是前朝大势已去，周蔚仍然不肯罢休，决意赶尽杀绝。
男人抬眼点了下旁边的草屋：“姑娘若是不嫌弃，就在我这住上几日，等太平了再离去，新皇登基，总免不了战乱，受苦的永远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什么？”我不由的倒吸一口气。
他说什么，新皇登基？新皇登基！现在的皇帝已经不是周蔚了。
“大叔，那现在的皇帝是谁？”我紧紧盯着他的脸问道。
“咳，谁去管那些，一家老小能吃饱就不错了，管他谁当皇帝！”他继续低头劈柴。
是啊，对于这村庄里的任何一个人来说，谁当皇帝都一样，吃饱穿暖才是人生大事。
可我却不得不想，我迫切的想知道在我瘫痪在床的这段时间里，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场大战谁是最后赢家？铁离和萧度现在又在何处？
尽管我非常不愿意相信，但我的理智已经给出了我答案，一切已经朝着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了，并且已无法挽回……�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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