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成化犁庭

后来唐春问汪直是如何怀疑上赵恩的，汪直说：“你如果看到清点库房的名册就知道了。最后检查的人是赵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只是像吊死刘全那样，把潇湘图用线或是绳子藏在了架子上面。我踩了梯子试过，一般人只能看到最上面一层，看不到架子上面。”

        “再者说，慈庆宫库房的架柜间隔过近，就算有人想往上看也是视线死角，根本看不见上面有什么。他虚晃一招，让所有人都以为潇湘图不见了，其实那幅画还好好地在库房里放着呢。他看管库房，等过几天找个机会把画带出来就是了。”

        末了他嗤笑道：“世上许多事都是人自作聪明罢了。他们仗着太子年纪小心软，把慈庆宫当自己家翻腾，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就拿赵恩杀了刘全的事来说，就算不是我在那儿，旁人也照样能看出端倪来。杀只鸡还溅血呢，赵恩杀了个大活人，他以为自己使了点手段，就能把这事掩埋过去，把旁人当傻子耍不成？”

        唐春非常赞同，“只是可惜太子，养了两个恶奴，一腔好心喂了狗。现在刘全死了，潇湘图下落不明，指不定皇上会怪太子御下不严。”

        汪直摆弄着面前的华容道，这个还是唐春告诉他的小玩意儿，他来了兴趣，没事就在那儿研究解法。左右现在西厂没了，他成了第一号闲人，东厂终于有了出头之日，现在扬眉吐气，风光无二，连尚铭在汪直面前也不如先前的毕恭毕敬。

        华容道指的是赤壁之战中曹操败走华容道，这个游戏是要通过移动木格，最后让曹操逃出华容道。曹操格面临的局面是左张飞，右赵云，下关羽，还有黄忠、马超和四个刘备小卒。

        汪直将左下角的小卒向右移一格，听了唐春这话，笑道：“你倒会替太子着想。这件事太子没什么错处，他也是被人瞒骗。太子心善是好事，可是太过良善未免显得好坏不分，叫有些人趁虚而入。”

        他手下极快地移动木格，“拿刘全来说，太子可以直接把人赶出宫，或者按宫规处置，实在心软就警告一番，便不至于发展到这步田地。你看，明明有这么多法子，他偏偏选了最差的那条，听之任之，养一个贼在自己身边，都闹到了皇上跟前还想保这个刁奴。说的好听点是心善，说的难听点就是蠢。”

        他偏头看了看唐春，“我知道天家亲情淡薄，太子还小，纪淑妃已经病逝，他想要一个伺候自己的老人在身边无可厚非。可富贵繁花乱人眼，他怎能相信人心不变？皇上性格刚强，便看不过懦弱之人，一个只知道与人为善，一再退让的太子如何让皇上喜欢？”

        唐春无话可说，不由得想起烈日下站在慈庆宫前看着他们离开的太子，小小的一个人在高大的宫门前显得如此单薄，头上束着的发冠金光耀眼，连眉目也跟着模糊起来。

        皇上从英宗手中接过烂摊子，自登基起没有一日太平。内忧，近十年内两广大藤峡瑶族造反、荆襄流民起义、四川叛乱、陕西叛乱，跟商量好似的一个接一个。

        外患，北部蒙古毛里孩、阿罗出、孛罗忽、癿加思兰作乱，东北建州女真屡次犯边。

        每一次震动都似乎要掀翻这座紫禁城，唐春不知道二十岁的皇上当时在想什么，她年纪小一点的时候偶尔能看见大臣们行色匆匆，宫门落锁后仍有急报传入，晚上的乾清宫依旧灯火通明，然后一道道圣旨从这里发出。乾清宫就像大明的心脏，不知疲倦地跳动。

        唐春只用一双眼睛看着，仍会从心底生出惊惧，害怕遍布大明腹地的战火会有一天烧到京城。从万贵妃那里可以得知，仗一定要打，乱一定要平，可是派谁去、派多少兵，光这些朝堂上就吵得不可开交。

        也是从那时唐春明白，皇上并不是像表面上那样温和的人。他派韩雍镇守两广，命项忠征讨固原土官满俊，俱是力排众议，顶住朝中对他们二人弹劾的压力。

        韩雍与项忠行事果决霸道，征讨之处，不降即杀，血流成河。在驱逐荆襄流民时，项忠就已被弹劾滥杀无辜，强迫流民迁徙。许多百姓在离开的路上得疫病死去，尸体被扔在水中。

        “怨毒之气，上冲于天。说者谓忠等滥杀如此，不有阳谴，必有阴报云。”

        皇上难道不知道项忠的行事吗，他任用项忠，就是看准他处事果决，手段强硬。可平叛必然伴随流血和死亡，举刀的是他的将士，被杀的是他的百姓。他是皇帝，要守住大明江山，保护更多的子民。

        至于建州女真，说来话长，他们同出女真胡里改部，主要分为建州三卫与毛怜卫。建州三卫由建州卫、建州左卫、建州右卫共同组成。

        正统年间，建州三卫迁居于苏子河流域，耕地放牧，日子过得很安稳，逐渐发展壮大。同时每年向朝廷朝贡，俯首称臣，以此得到朝廷扶持。

        这本是好事，建州三卫听从朝廷安排管控，大家相安无事，又可不断壮大自身势力。然而他们朝贡过程中，骚扰沿途百姓，又由于朝廷的宽松政策，许多不明不白没有公文的人也混进朝贡队伍，一次朝贡甚至来百人千人。朝廷自然也在提防他们，防止养虎为患，逐渐对朝贡进行诸多限制。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样一来一回建州三卫很是不满，开始在辽东掳劫人口牲畜。一年间竟扰境九十七次，到成化三年，每年都有女真在辽东杀烧抢掠的奏报。

        成化二年更甚，成化二年五月，巡抚辽东左佥都御史滕昭等奏：“虏寇累人开原境抢掠人畜。”

        六月，镇守辽东太监李良，右左佥都御史滕昭等奏：“虏入灰山等处剽掠人畜。”

        七月，兵部奏：“辽东花儿营等处虏寇入境。”

        九月，建州右卫女真指挥捏察等来报：“木里王遣使至三卫……拥众六千，分掠开原、抚顺、辽阳、沈阳等处，又闻黑龙江野人亦整备人马，欲来边方抢掠。”

        朝廷对女真的态度一贯是先礼后兵，先招抚，招抚不行再动武。而且这时本就有内乱，大藤峡未平定，北边还和毛里孩打着呢，再在建州开战实在不是良策，且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都有屯兵，真打起来也挺麻烦。

        直至成化三年，建州女真入鸦鹘关劫掠，鸦鹘关是辽东与建州女真的交通要道，地势险要，是极为重要的关隘。

        他们闯入鸦鹘关后，辽东都指挥邓佐前去征讨，却中女真埋伏而死。得知此事，朝廷震怒，立即派人斥责，建州女真首领认错倒快，但表示下次还敢。三月又与海西女真一道到开原抚顺抢劫，并不在乎朝廷的招抚，扬言还要联合海西女真和毛怜卫一同进犯。

        这位骄横的建州女真首领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爱新觉罗董山。说起他的人生事迹，那也是十分精彩。

        他的父亲猛哥帖木儿是建州女真的一支，在一场变乱中被杀害，由于猛哥帖木儿一直与朝廷关系不错，董山便向朝廷求助，希望朝廷能给他们一支安排个地方住。英宗觉得这个请求没什么，很爽快地答应了，还派人送他们到苏子河流域，与建州卫首领李满住住在一起。

        英宗想得挺好，李满住的母亲是董山的姑姑，两人是一个辈儿的兄弟，当时的建州左卫指挥使凡察还是董山的叔叔，一家人住一起，多好。

        但英宗那时还不知道，董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到建州后便开始与凡察夺权，这个便宜侄子差点儿把凡察给气死。英宗最后将建州左卫分出一部分组成建州右卫，命董山为右卫都指挥使，勉强平息叔侄纷争，建州右卫由此而来。董山高兴了，凡察快气吐血，他统领建州左卫好好的，嘴里的肉硬是被人叼去一半。

        董山看起来忠心耿耿，唯朝廷马首是瞻，英宗觉得此人很识时务，对他不错，赏赐丰厚。但董山并未把朝廷的优待放在眼里，暗地里一直与朝鲜和蒙古有联系，想要左右逢源。

        唐春猜想，也有可能是英宗故意那么干的，利用董山与凡察不和，让建州三卫之间互相牵制，把女真势力打散。

        不过唐春实在搞不懂董山态度那么横，敢在皇上面前到处蹦跶的原因。不说别的，起码英宗对他有救命之恩，还给他正儿八经的官职，现在建州三卫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杀人放火，危害辽东百姓这么久，皇上最多表示深责。都这样了，董山还想要什么？

        汪直告诉她，董山表面上隶属朝廷，其实早就与蒙古和朝鲜勾结，想要一统建州三卫，朝廷给的东西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在辽东，朝廷、女真、蒙古、朝鲜几者的关系很是微妙，互相掣肘。朝鲜不希望看见女真与大明和乐融融，既然董山想要投靠，朝鲜国王自然乐于接纳。后来凡察去世，李满住年迈，建州女真基本上听董山一人指使，在这样的情形下，董山更看不上朝廷的赏赐。他一边拿着朝廷的东西，一边到处劫掠，死在他手上的百姓就有近十万人。

        这次皇上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一个是打，两个也是打，挑衅是吧，抢劫老百姓是吧，那就打到你服为止！

        成化三年九月，皇上命左都御史李秉提督军务，武靖伯赵辅挂靖虏将军印率大明军队兵分三路进攻建州女真。李秉和赵辅率中军自抚顺出，一路经薄刀山、粘鱼岭，过五岭，渡苏子河，至古城，生擒二十六人，斩首五十七人。

        韦朗、王瑛等率左掖左哨军，出浑河、柴河，越石门、土木河，至分水岭。

        韩斌率右掖右哨军一路过鸦鹘关、喜昌口，过凤凰城、黑松林、摩天岭，至泼猪江，并搜捕摩天岭、松林子、黑松林山等处。

        这次征讨持续一个月，加上朝鲜派兵突袭建州，双重围剿之下，建州女真遭受重创，遭斩首六百余人，董山、李满住等三卫首领先后被杀。大军所到之处，救回被女真抢走的百姓一千余人，女真或被杀或被擒，营寨庐舍粮食全部焚烧摧毁。

        从前哥俩好的朝鲜说翻脸就翻脸，朝鲜国王李瑈直接派兵一万打得建州女真措手不及，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苏子河。

        正如赵辅所说：“剖其心而碎其脑，粉其骨而涂其膏。强壮就戮，老稚尽俘。海西女真、野人女真、朵颜三卫莫不惊惧气丧。”

        这次战役发生于成化三年，即丁亥年，故称为丁亥之役，或成化犁庭，由成化帝发起，如犁地一样铲平敌人，捣其巢穴，灭其种类。

        所以说，皇上登基十余年来，他迎来的不是一个太平盛世，而是战火四起的大明王朝。如此一来，他需要的是有锋利爪牙的猛虎，而不是一个仅有善心而无能力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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