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木已成舟
她这么想着,连裴司籍叫她也没反应。
裴司籍拿书卷敲了她脑袋一记,嗔笑道:“你又在想什么?”
唐春捂着脑门抬头,裴司籍指着桌上的一摞书,“听说你想帮成壁花考女秀才,这是我曾用过的书,上面做了些笔记,也许你用的着。”
裴司籍爱书,成化三年那一届入宫的五十名女官中,裴司籍以第三名的成绩考中,进宫后便被尚仪局挑走。若无意外,待在任的尚仪退休,她就会接替成为裴尚仪。
她看着壁花,目光审视,“宫里宫外有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考进六局,比你聪明、刻苦的大有人在,你若真想考中,就拿出破釜沉舟的态度来。皇上重儒,考女秀才比考女官容易,只要会《四书》《五经》即可,申论、策论都要言之有物。若你怕吃苦头,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免得浪费时间。”
壁花自然连连保证。
待唐春将裴司籍送走,转过头来便看见壁花在那里磕磕绊绊地背:“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古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
壁花背了半天,觉得旁边的视线太过强烈,终于不安地问:“小春,你盯着我做什么,我哪里背错了吗?”
唐春回过神,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翻看,状似不经意地问:“我是看你读书太辛苦,这么多东西,你哪里学的完。”
壁花真称得上是头悬梁、锥刺股了。每天天不亮便起床,一边打扫庭院一边背书,等唐春醒了,她再来唐春的屋子里写字。除此之外,她还肩负着给万贵妃端茶递水的“重任”。
她本来只是打扫宫人,连万贵妃寝殿殿门都摸不着。但自从杨业在西厂死了之后,万贵妃看壁花受了重刑也没把昭德宫吐露出来,便对这个小宫人高看一眼。加上唐春时不时说说好话,壁花成功从不值钱的粗使宫女变成能进殿侍候的宫人。
她这样“一朝鱼跃龙门”,发达了,当然惹人看不惯。唐春怕她被宫人们为难,想让她另寻个清净地方住,不必和旁人挤在一块。
但壁花坚持不走,她偏偏要继续住下去。
唐春说:“那么多人寒窗苦读数年,考举人、秀才都考不中,可见读书这件事不是人人都能做的。人各有志,何必在这上较劲。等你到了年纪,可以回福建,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
壁花一直默默低头,手指扣着桌角,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唐春说完,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看着唐春的眼睛,仿佛鼓起勇气似的,说:“我、我不回去。”
唐春怔住。
壁花问她:“若宫里不好,你为何一直待在这里呢?”
唐春哑然失笑,“我无处可去。”
壁花摇了摇头,她道:“我与你一样。我之前也想回家,每天每天都想着回家,做梦都在回家的船上。梦醒了,我才知道原来家离皇宫这么远,隔着千山万水。”
唐春这才发现她眼底有薄薄的泪。
“从前让我回家,我一定十万个高兴,我爹还在家里等我,我好想他,我想活着与他再见一面。可我也知道,我还能回哪里去?我奶兄被人活活打死,我回去只会被杨家逼死,他们会像打死我奶兄那样打死我。”
她的脸慢慢涨红,眼圈也红了,咬着牙问:“小春,你说,世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家破人亡!我从来没害过人,没骗过人,就因为我们倒霉、低贱,所以注定要被人欺负,求诉无门。”
大颗大颗的泪珠汹涌落下,仿佛流不尽似的,壁花眼中却仿佛有两团火在烧。唐春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不敢与她对视。
“我只嫌杨业这条贱命死的太痛快。他死了,可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千千万,皇上杀的过来吗。若不是杨业把那么多人供出来,会有人要他死?我这次躲到宫里,下次又要逃到哪儿?你待我好,给我指了一条明路。六局,是我唯一的出路,福建,我已经回不去了。”
唐春一时愣怔,面前的壁花缩起肩膀,眼泪扑簌而下,哭红了鼻头。
她恍然想起唐氏离世的时候,她曾认为自己并不会多难过,毕竟母女缘分浅,不过五个春秋。
但她的眼泪却控制不住。可她不能哭得太久,因为宫里来接她的人正盯着她,宫里头讲究哀而不伤,要有体面,不能耷拉着脸像死了亲娘一样。虽然她确实刚刚死了亲娘。
因为壁花鲜少表露,时日久了,唐春便下意识忘了她进宫的真正原因,仿佛她还是雪地里轻描淡写说起家事从不落泪的小姑娘。
壁花深知自己的弱小,她是个乡下长大的野丫头,连体面衣服都没怎么穿过。一朝变故,眼泪还没来得及擦干就被父亲匆匆推上离开福建的大船,连告别也来不及,和十几个同样远离家乡的姑娘挤在一起,操着别口的官话在惶恐不安中迈进了皇城。
到了宫里,她才知道,原来三六九等中还有三六九等,她是最最低贱的那类人,谁都可以瞧不起她、奚落她、打骂她。
有时候壁花也在想,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呢,明明她也没有欺负过他们。
她仍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回家的路那么远那么长,她只是有些害怕,怕活不到长大那天。
他们一家人就像一叶扁舟,漫无目的地飘飘荡荡,而大船无意中溅起的浪花就能将他们打得支离破碎,不得翻身。浪花无辜,大船无错,岸上的人看来看去,原来是小舟易碎,怪不得旁人。
她曾经坦然认命,知道自己卑贱如蝼蚁,连报仇也不敢想,只怪自己倒霉。
但她现在明白了,世上最大的道理就在她自己的手里,她能靠自己站起来。
而唐春无意间给她指了另一条路,壁花擦干眼泪,一双眼睛清澈透亮,“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再想家了。”
听她这么说,唐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动了动嘴唇,勉强露出一点笑容。
她推门走了出去,关门的一瞬间回头看,壁花在光影中捧书默读,一边提笔写下什么,脊背挺直。
唐春杳杳垂眼,轻轻将门阖上。
这边朝堂上内阁首辅商辂的离开,似乎很平静,底下却引起不小的震动。
商辂走后,户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万安,户部尚书兼学士刘珝,礼部尚书兼学士刘吉紧跟着,皆自陈乞休。
内阁如此,六部中以吏部尚书尹旻为首,户部尚书薛远、礼部尚书邹干、工部尚书王质等人纷纷乞休。
上司都辞官了,底下的人如吏部右侍郎黄镐、户部左侍郎翁世资、兵部左侍郎腾昭、右侍郎马文升、刑部左侍郎杜铭等等这些未来的六部尚书,大理寺卿宋旻、通政使司左右通政、左右参议也跟风般全部乞休。
由杨业案延伸出的成化帝与文官之间的较量,以百官之首商辂辞官,西厂复开,皇权进一步强势而告终。
成化帝既然胜券在握,也知道群臣乞休只是意思意思罢了,内阁首辅都觉得自己不合适再干下去了,他们能跟着没事儿人似的坐在自己位置上吗?
于是成化帝拒绝这些官员的乞休折子,叫他们安安心心地待着,只允许涉及杨业案及罢西厂的主要人物刑部尚书董方和左都御史李宾等人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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