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此消彼长
尚铭骂骂咧咧地坐轿子离开，故而没发现唐春从他身边经过。她看见尚铭耷拉着老长的脸便知道，估计汪直这又是给人气受呢。
守门的西厂校尉认识她，很快放行，唐春一路畅通无阻走到了正堂，中间还抽空与遇见的锦衣卫打了声招呼。
她还没进门就听见汪直不知对谁破口大骂，“他就是故意与我难堪，看不上我的人！真是岂有此理，气死我也！”
唐春原地听了会儿，一边往里走一边高声道：“你这嗓门都快传到大街上了。”
汪直从内厅转出来就和唐春打了照面，只见唐春梳着小髻，身穿月白穿花袄裙，外罩一件梨花青比甲，手上戴着一对猫眼石戒指，夏日里看着清清爽爽。
唐春道：“你这西厂真是个好地方，冬暖夏凉，冰块供应得还勤，比外面凉快多了。”
西厂占地大，进出极为宽敞，正堂一进去便能看见两把紫檀仙鹤纹透雕圈椅，中间隔着螺钿方桌，上悬成化帝亲笔所书‘明良千古’。转过十二扇剔红围屏便是汪直闲暇时待的地方，罗汉床上摆着一个卷草黄花梨炕桌，一旁是各式架柜。为了纳凉，汪直硬是在地上刨了个坑出来，夏天用来填放冰块，滋滋地往外冒凉气，不亦凉乎。
王英跟在汪直身后走出来，汪直已经敛了脾气，对王英道：“你先下去吧。”
王英向他们二人拱手告退。
唐春盘腿坐在罗汉床上，颇有些好奇，“这是怎么了，谁能把你气成这样？真是稀奇。”
说实话，她是想看热闹罢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汪直又怒上心头，拿起一张被揉皱的纸，“你自己看吧。”
唐春一边看一边听汪直说，“辽东有变，我本想亲自前去，谁知内阁把我挡了回来。那个马文升只顾着应和他们，不让我去便罢了，我让王英与他们同往，他竟也不同意！他可真是好大的威风，我竟不知什么时候内阁是他当家了。”
唐春思忖道：“只怕是司礼监的意思吧。”
她指了指汪直，“此长，彼消。”
汪直冷笑一声，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正如你所说。”
唐春不太懂辽东之事，只知道现在朝中西厂风头正盛，东厂被一压再压，眼见着就要失去圣宠。御马监与兵部共掌兵权，又有西厂在手，这自然让司礼监不舒服了。
她想起刚才在门口碰见的尚铭，问：“我刚才看见尚铭出去，你又说了什么把尚铭气成那样？我看他的脸像是被气歪的苦瓜。”
想起尚铭，汪直笑出声来，“你碰见他了？哼，就该气气他！皇上要他办事还推三阻四的，老东西不知道天高地厚，把烂摊子撂给西厂。等他在澹烟楼请客，你也去，吃垮他！”
唐春觉得好笑，“你想吃垮尚铭？你不知道有句话，金屋子、银屋子，不如尚铭家的大宅子。他那么贪，我都怀疑他家墙里都砌银子，枕着金砖睡觉，我看那，十个西厂也吃不垮他。”
她喝了一口茶，茶汤里有清淡的茉莉花香，“这是什么茶？”
汪直说：“尚铭送来的，苏州虎丘。”
唐春挑起眉头，“尚铭送的，那肯定是好东西。”
汪直嗤之以鼻，“天底下好东西多了去了，我真不知道他们贪有什么用。都这么大年纪了，贪图生来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眼皮子忒浅。寿终正寝还好，若哪天惹皇上生厌，命都保不住，金条银砖能在阎王爷那儿给他续命不成？银子是好东西，可太多银子指不定就成了他的催命符。”
唐春竖起食指摇了摇，感慨道：“汪大人，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腰疼。人之本性就是贪，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收入囊中，谁会嫌银子多？世上除了生老病死，还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吗？”
见汪直张嘴欲反驳，唐春忙接下说：“如果解决不了，那说明银子还不够多。”
“一千两买不到官儿当，一万两总够，一万两不成那便十万两。你看天底下是被饿死的穷人多，还是被银子撑死的贪官多？咱们俩走运，没有缺衣少食的时候。”
汪直口中重复一遍，“走运？”
他抿了一口茶，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吃过的苦头不足为外人道也罢了。”
汪直没嘲笑唐春在偷换概念，他明白唐春的意思。汪直是从小被教得好，受成化帝宠爱，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才会导致他现在眼睛长头顶上，天天一副挑剔样。
而唐春纯粹是胆子小，她晃晃脖子，仍觉得小脑袋待得不安稳。万贵妃对她体贴，从小爱把她打扮地花里胡哨的，好东西让她先挑，唐春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表示一百个满意，一百二十个感激涕零。
汪直茶喝完了，问她：“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天来西厂有什么事？”
唐春说：“你可算想起来问我了。”
她清了清嗓子，道：“钱喜托我告诉你，钱师傅在云南有麻烦了。”
汪直一听后面几个字，鼻子眼睛立刻皱到一起，大感头痛。
“之前钱能派云南指挥使郭景上奏，说安南国士兵因为追捕盗贼而私自进入云南，朝廷便命郭景持召训斥安南国国王黎灏。但钱能却借此让郭景带着玉带蟒衣这些东西私下赠予安南王，又诱使安南王进贡路线从广西转到云南。”
“要我说，安南王胆子也够大的，竟然真的让贡使从云南走。只是钱能没料到，黎灏以押解广西龙州犯人为名，率大批人马突然要进云南，沿途索要民夫六百人。云南百姓以为安南国要入侵边境，惊疑不安，甚至有人举家逃离。”
“这些惹出乱子了，甚至让总兵三司出面。钱能现在被巡抚云南右都御史王恕弹劾，把这件事捅了出来，都察院让刑部派人去云南要把钱能逮捕回京。钱喜让我知会你一声，等钱能到京城你要做些准备。”
汪直默默揉着额角，撇过脸去，非常之不想听。
钱家四兄弟自正统四年入宫，兄弟四人齐心协力，立志出人头地。既然做了内臣，就要做内臣中的佼佼者。
经过不懈努力，大哥钱喜成了御马监太监，二哥钱达为内官监太监，钱能行三，曾在御用监当差，于成化四年去云南做镇守太监。四弟钱义接了哥哥的班，现在是御用监太监。
这四兄弟堪称太监界的楷模，亲身说明抱团取暖的重要性。平常人家出一个权宦就很了不得了，简直是一步登天，何况一下出了四个，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谓强强联手，横霸四方。
若他们出本书，就叫《我们在宫里那些年》，写写他们一路跌打滚爬不得不说的那些事儿。一定风靡大明，被天下内臣视为升官发财的业界宝典，人手必备，净身前还要烧香拜一拜的那种。
之前皇上要抄杨泰家那回，就是派钱喜和韦瑛一块去的，钱喜算拐着弯儿的和西厂有些交情。
而钱能呢，他专孝敬万贵妃，知道该巴结谁，搜刮各种奇珍异宝进献，在万贵妃面前很是得脸。他成化四年去了云南做镇守太监，而成化三年汪直进宫，就是钱能慧眼识珠，从俘虏中把年仅四岁的汪直挑了出来送到昭德宫，这其中渊源就太深了。
而唐春成化元年进宫，钱能虽然贪，但很会来事儿，对唐春态度和煦如自家长辈。所以就算钱能这样那样不好，唐春也说不出钱能什么坏话。
她只能问：“你帮还是不帮？”
汪直斜眼看她，“帮又如何，不帮又如何？”
唐春简直在问废话。钱能手把手的把他送进昭德宫，虽然没那么大本事预见汪直能在宫中风生水起，出人头地到他难以想象的程度，并且他很快离开京城，也无暇照顾汪直。但是他钱能托着手把汪直捧起来的，没有进昭德宫那一步，汪直还不知道在哪儿混呢。
唐春摊手，“你帮，就提前在皇上面前提两句，跟都察院打声招呼。把他调回京城也好，放到南京也好，总之给他留条后路。不过我觉得钱能在云南待了快十年，根基深厚，估摸着他还是想回云南做土霸王。不想帮，我便在娘娘面前求情，虽然钱能远在云南，但从来没忘记孝敬娘娘，娘娘不会不管他。”
汪直叹气，“你别管了，我会提前安排的。他贪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唐春看见他这样，忍不住嘲笑他，“看看你这两面派作风。尚铭要是在这儿得委屈死。同样都爱贪，怎么你还有两幅面孔，区别对待呢？”
汪直怒目而视，“怎么你嘴里吐不出好话呢？合着我两面不是人，帮也不对，不帮也不对。”
唐春起身，往外探头，“哎呀，时候不早了，我得赶快回宫去。”
汪直冷笑，“别给我装没听见。”
唐春又老实坐了回去，满脸堆笑，“我开个玩笑而已，汪大人别生气。我是真有事儿，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回宫伺候娘娘呢。”
唐春离开后，汪直召来韦瓒，递给他一封信函，“你今日便启程去云南，帮我查看一些事情，切勿走漏风声。”
韦瓒把信函揣进怀里，“属下明白。”
然后小心的看了眼汪直，“大人，不知我哥哥那边……”
汪直了然：“现在西厂刚刚复开，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不能立刻调他回来。不过你放心，他一直跟着我，有机会我会求皇上把他调回西厂的。”
韦瓒面露感激之色，“多谢大人！”
汪直一抬下巴，“好了，你去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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