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女子何为
王越不妨丁固宗在这时候犯糊涂,想劝劝不出,想骂无从骂起,只好闷着气不说话。
唐春却笑了,“好久没有人这么和我说话了。”
丁固宗却不觉得有什么,他确实瞧不上唐春,她有她的本事,但归根到底,她终究只是个小姑娘。她这样认真说着朝堂大事,在他看来,却有些滑稽。
唐春突然问道:“丁大人的母亲如今可好?”
丁固宗不明所以,答道:“家慈安好。”
“可娶亲了?”
“已成亲十余年。”
“可有子女?”
“有一儿一女。”
他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唐春打听这些做什么。
唐春听完笑道:“丁大人,生养你的是女子,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是女子,你生的也是女子,你的子子孙孙都会由女人生出来,怎么你如今却看不起女人呢。只因为女人只在市井而不在朝堂,说的话便毫无分量了么?”
“我知道,你不是嫌我年龄小,只是觉得我这样的小姑娘,都合该像你的小女儿一样懵懵懂懂,天真无知。”
丁固宗一噎。
唐春不等他回答,道:“我知道动物分雌雄、人分男女,但权力没有性别。我不像你和王大人一样能在朝廷里施展拳脚,可我也直达天听。我的一句话,的确能决定你的前程。”
王越听到话说到这个地步,只怕唐春要翻脸,好事变坏事,他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固宗兄弟,你呀你,明明是个武将,什么时候学了一套文人的迂腐!唐春若没点真本事,今天怎么会坐到这里与你我二人详谈,我又怎么会替她引荐你,你可别在这个时候犯糊涂!”
他拼命用眼神暗示丁固宗,唐春感觉他眼睛都快抽了,忍俊不禁。
她没有王越想象的那样生气,说道:“丁大人不用现在就答应我什么,我今日也是想来看看王大人推荐的人是什么样。谈不拢那便罢了,南京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也不是谁都能坐稳的,丁大人这幅样子,我怕以后会耽误我们不少事。”
她抬起手,示意送客。
王越和丁固宗刚出门,唐春就能听到王越骂骂咧咧的声音。
“我不是跟你说好了吗,多好的机会啊,你现在在这儿耍什么威风,装什么硬气啊!天上掉馅饼还不知道接着,还往别人怀里送呢?你清高,你了不起!气死我了——”
待他们走后,唐春命侍者拿来笔墨,想了想,还是提笔给汪直写信。
她简要写完韦瓒南京一事后,建议汪直借此机会好好收拾一下覃包,防止此人以后再使绊子,又说王越举荐了丁固宗一人,可让他出任南京锦衣卫指挥使。
写完信后,唐春站起来打开窗户一角,倚着向外看去。这间屋子临街,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这样的好景下,衬得这间屋子过于安静了。唐春站在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
自汪直辽东之行后,唐春就在盘算着。好像有一把刀时刻悬在脖子上,不知何时落下,更叫人胆战心惊。
徽王递了投名状,想借西厂一股力,告诉唐春有西厂的人被扣在南京,可还没等她去救,韦瓒就被送了回来。
覃包是南京守备太监,为司礼监外差,位高权重。
总镇一方曰为镇守。镇守,本是武职,听名字就知道,这个官职是用来管理地方兵马大权的。但皇帝当然不会全然放任这些总兵官在地方,于是便有了镇守太监这一职位。
镇守太监始于永乐、洪熙朝,为了监察地方重镇,皇上派出宦官亲信到地方去巡视,当时郑和任南京守备太监,王安任甘肃镇守太监。到了正统年间,十三省皆有镇守太监。而只有三个地方特殊,凤阳、天寿山、南京设置守备太监,权势极大。
凤阳的地位自不必说,天寿山是帝陵所在地,景泰帝时设置守备专门看管。而南京为留都,地位仅次于京师,南京守备由公、侯、伯这样的勋贵担任,还掌管五军都督府中的中军都督府,手握兵权,地位权力远在其他守备之上。
现在的南京守备就由成国公朱仪担任。
成国公这个爵位由成祖始封,全称是“大明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成国公”,一听就知道是由靖难之役而来。
第一位成国公是靖难功臣朱能,朱能骁勇善战,在那场战争中他先是夺取北平九门,在淝水大败敌军十万人,又在灵璧生擒南京将领、俘虏十万,一路打下泗州、盱眙、扬州,势如破竹直逼南京,还曾在东昌之战中保护成祖突围,战功赫赫,勇冠三军。成祖即位后论功行赏,封他为成国公,赐铁券。
但朱能因病早逝,年仅三十七岁。他唯一的儿子朱勇袭爵成为第二代成国公,可惜朱勇随明英宗征战瓦剌,战死沙场,土木之变中一同战死的还有许多功臣后代,可叹可惜。
朱仪为朱勇之子,第三代成国公,一直守备南京,兼掌中军都督府事。
当然啦,南京这样特殊的地方,皇上自然不会任由勋贵掌管,于是有了南京守备太监,地位甚至在南京守备之上。
覃包就是现任南京守备太监,护卫留都,为三千里外亲臣。
唐春明白,覃包明晃晃的看不上西厂。韦瓒的身份,一看便知真假,之所以不放人,不过是给西厂一个下马威罢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可笑。
之前覃力朋一案中,就有覃包的身影,西厂与他们倒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过节,加上黄赐这个搅屎棍,韦瓒能活着回来都算命大。
南京啊,唐春轻轻叹息。不知汪直碰上覃包,谁的赢面会更大呢?
大街上这么多人,热闹鲜活,如同沸水一般。可人之于世间,仿佛水滴之于大海,沙砾之于沙漠,实在是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风把他们吹向哪里,他们就落到哪里。
唐春伸出手,感受窗外的风轻轻挠过她的手心,暖洋洋的,只是不知道这股风又要把他们带向何方。
汪直收到信的时候正在辽阳辽东巡抚府内,他看完信后大怒,将信纸啪的拍在桌上。
“岂有此理!”
陈钺刚一只脚迈进门槛,吓得又退了回去,站在门外拱手见礼。
“督公。”
汪直抬头看他,“进来吧。”
陈钺走进来坐下,“不知何事惹得督公动怒?”
汪直将信纸折起,“无事。你来有什么事?”
陈钺道:“马大人同我说,先前辽东激变,女真作乱,现在督公来了,建州和海西女真惧怕督公威仪,皆以认罪臣服,实乃大功一件。他已经上奏朝廷,说招抚一事全都是督公的功劳。”
汪直听了面色微变,忍不住冷笑道:“他可真是大方。”
他呸!马文升好意思把功劳让给他,他汪直得多厚的脸皮才好意思接下呀。
之前女真总打入鸦鹘关烧杀抢掠,而陈钺等人误了军机,导致女真居然大摇大摆地洗劫一通后跑了,明军连个尾巴都没追着。陈钺等人害怕责罚,于是滥杀冒充功劳,导致其他女真部落心生怨怼,辽东激变。
朝廷派马文升来招抚,现在招抚的差不多了,汪直才到辽东,他居然把功劳拱手送给汪直,岂不是让人笑话?
汪直简直能想象,消息传回北京,多少人要嘲笑他想邀功想疯了,抢别人功劳这种不要脸的事都能干出来。
汪直嫌弃地撇了撇嘴,他本想压制马文升,不曾想人家反手给了他一下,打得脸好痛。
好罢,汪直道:“你替我上奏,说招抚一事全仰仗马文升一人,于我没什么干系,我可不抢他的好处。”
陈钺称是退下。
汪直又拿起桌上的信纸,再看了一遍,看到黄赐在其中作梗,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不由得阴恻恻地笑了。又看唐春建议借此机会替换南京锦衣卫的人,由王越举荐的丁固宗顶上。
他思忖片刻,提笔写到:臣汪直——
他写了两封信,派人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不过三两日,汪直的弹劾就送到了乾清宫成化帝的面前。
成化帝透过这封信仿佛看见汪直本人站在他面前大肆抱怨叫屈,跳脚大骂覃包欺负人,自己做坏事就算了,还做贼心虚,打他西厂的人,估计是做了太久守备太监,已经老糊涂了。他不过离开西厂一两个月,西厂的脸就被人踩在脚底下啦!
说到底,这是皇上您开的西厂,覃包这么看不上西厂,岂不是打您的脸?
成化帝看完第一张纸,已经怫然不悦。
李震之前就因为罢西厂一事,被下放到南京,现在竟敢还和覃包勾结生事,真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成化帝冷笑一声,对怀恩道:“这个覃包,真是好大的胆子,仗着自己守备南京,竟谁也不放在眼里了。朕不知,现在南京是他一言堂了吗?”
怀恩心里一跳,知道覃包这回是触了皇上的楣头了,他做的这些事情,原本不至于闹到如此程度,南京守备太监,可是皇上亲信中的亲信。现在他偏偏和西厂作对,汪直这个刺儿头可是好惹的?
但覃包是司礼监的人,怀恩也只好不说话。
成化帝看到第二张纸时,勃然大怒。汪直先前派去南京查地下钱庄的探子已经有了些消息,说是与南京内官监有关。
南京内官监,说到底还是和南京守备太监牵扯。皇家的东西,竟敢在黑市上流通买卖,紫禁城里的古玩珍宝尚且被偷出去,那南京皇宫呢,是不是已经被翻个底儿朝天了?
成化帝沉声道:“派西厂的人携锦衣卫去南京,去查!到底有没有这回事,若如西厂校尉所言,叫覃包扒了自己的皮送回北京吧!”
怀恩暗叹一声,领命而去。
覃包当然禁不住查,韦瓒也不是平白污蔑他搞得自己下大牢。
李震果然如韦瓒所说,侵占官街,役军造屋,与覃包私相授受。而黄赐则更大胆,他这个人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收藏古玩字画,到了南京后变本加厉,锦衣卫抄家时发现许多不知来头的珍宝,虽然还是没能找到那幅《潇湘图》。《潇湘图》自此再没了下落。
数罪并罚,成化帝一道圣旨,黄赐死罪,将覃包调往神宫监孝陵司香,没要他的命,算是打落牙齿送他去养老。而左都督李震被扒了官服,勒令回京闲住。
覃包接到圣旨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浑身震颤。怎么可能?皇上怎么会让他去看守孝陵,皇上不可能这么对他呀!
就因为这件小事,皇上便弃他于不顾了吗?
他忍不住悲声呼号,“皇上,万岁!臣侍奉您多年,忠心不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远在紫禁城的皇上是听不见的,而眼前来宣旨的钱能和安宁则略有不忍。
他命人扶起瘫在地上的覃包,看着他鬓角花白的头发,抽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他擦脸,道:“覃公,皇上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您年纪也大了,皇上的意思是让您安心养老。您没看见黄赐,也是宫里的老人啦,今天脑袋刚搬家呢。”
覃包身子佝偻着,神色惨淡,听钱能这么说,他拂开左右的手,微微拱手道:“钱公,还是要恭喜你啦,现在您是南京守备太监了,以后我还要多仰仗您。”
“哎,咱们是老伙伴了,这话怎么说的呢。”
钱能又高声吩咐下人,“还不快替覃公收拾行李去!”
覃包回头看了一眼,缓缓道:“今日是我,不知明日又是谁呢?”
待覃包走后,刚才在旁边不声不响的安宁道:“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塌,圣心难测呀。”
覃包也曾隆宠一时,令人侧目,可惜今时不同往日,自有更得圣心之人。
钱能默然不语。
他们在皇上心里,不过是秤上的砝码,有时皇上偏向这头,有时偏向那头。
他们什么时候登场,什么时候退下,不过都在皇上的指尖罢了。今日是西厂占上风,明日又轮到谁粉墨登场呢?
这回汪直大获全胜,脚踩南京守备太监,又经过兵部一通操作,将丁固宗调任至南京任锦衣卫指挥使。
至此,南京也大半在他的手中了,天下无人不知西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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