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生死之数

日子一长，唐春慢慢好起来，放弃轮椅，用拄拐走路。开始的时候，她还用不惯拐杖，到后面越用越顺手，腿伤几乎好了还习惯性的夹着拐杖。

        她跑到山上去，山上有一间百姓自己盖的寺庙，据说是当地信佛的乡绅集资在这里盖了一座佛寺，为阵亡将士祭拜超度。

        唐春往功德箱里投了不少钱，她每次一来，就往功德箱里投大把银子。寺庙师傅劝她，“姑娘，不必为难自己，心意到了就好。”

        唐春手一松，听到银锭子咚的一声，她摆摆手，“我钱多，不碍事。听到银子响，我心里就舒服。”

        师傅无话可说，口中念了声佛。

        唐春跪坐在蒲团上，闭着眼，虔诚地听大殿内的师傅们念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她的鼻尖满是寺庙的香灰味。宫中的人都信佛，每个宫妃都有小佛堂，整天烟雾缭绕，就算是宫女内臣也要揣着个佛像，时不时拜一拜。小时候她讨厌极了这个味道，这个味道熏得人鼻子痒眼睛痛。

        现在她却不肯离开，只觉得待在这里十分安心。心无归处，自然要求神拜佛，乞求天意能够给她一些解答。

        不知过了多久，唐春听到旁边有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她睁开一只眼，竟是汪直来了，也跪坐在她旁边的蒲团上。

        唐春声音很小，“你怎么来了？”

        汪直捻了柱香，郑重地拜了三拜，然后睨了一眼唐春，“腿还没好就跑东跑西，还敢上山，真瘸了也活该。”

        唐春抬头看佛祖的金身，心中默念，阿弥陀佛，佛寺不能杀生，不能杀生。

        他俩不欲打扰师傅们念经，一道走出大殿。唐春四下张望，“我的拐呢！”

        汪直说：“我叫人收起来了。刚才下了点雪，道路湿滑，你一瘸一拐地怎么走，我带你下去。”

        说完，他背对着唐春俯下身来，“上来吧，我背你。”

        唐春笑眯眯地，“多谢汪大人”，然后干脆利索地爬到他背上，双手圈住他的脖子。汪直稳稳地把她托了起来，一步一步踏过青石台阶，慢慢往山下走。

        唐春问：“汪大人，你怎么来了，总不会是特地来接我的吧？”

        她看不见汪直的表情，只听他哼笑一声，“今天威宁海的阵亡将士下葬，你不是总念叨么，怎么今天不见人影了？”

        唐春笑容一顿，沉郁之色慢慢爬上她的面庞。她得承认，她没有胆子。

        她还不到二十岁，已经见证过、经历过很多人的死亡。最先是她的母亲唐氏，一病不起后在某一天早上突然松开她的手，断了气。然后是她抱过的福宁公主，再然后是和她相处十几年的朋友荷心自杀，只说过几句话甚至很讨人厌的李弗也死在她的眼前。

        现在她也杀了人，刀下亦有亡魂，只是她还尚未参透生死的玄妙，不知该如何应对。

        沉默太久，久到汪直以为唐春不会再回答时，唐春开口了，“汪直，你害不害怕？辽东很危险，大同也很危险，朝廷上看不见的刀剑更让人心惊。今天你回来了，明天你要是回不来了呢？如果你还在京中，只在御马监当差，做你的西厂提督，形势会不会截然不同。”

        雪簌簌而落，汪直没有带随从，自己一个人来的，所以现在没有人为他们撑伞。风雪中，周围静悄悄的，四下无声，只有唐春和汪直孤零零地走在山林间，唐春从未觉得这片山如此之沉寂。

        汪直走得又慢又稳，声音亦很清晰，“我汪直愿为皇上手中刀，自然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

        唐春心中大震，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汪直敏锐地察觉到，唐春不喜他去辽东，也不愿他来大同。也许是觉得危险，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说：“大同冷得很，你腿伤好了就早点回家吧，何必来搅这趟浑水。”

        唐春有一瞬间的迷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家，哪里是家？”

        路过一片梅花树，梅花盛开，像粉白的雪花落在枝头上，一团团一簇簇，她忽然想到：“你知道为什么我叫唐春么？”

        “不知。”

        唐春道：“我娘叫唐梅，她怀孕有我的时候我爹就战死了，尸体都没见到。她一个女人，怀孕丧夫，多艰难啊。但她还是把我生下来，好好养大，给我起名唐春。她说，梅花在冬天开，可惜太过凄寒，但是冬去春来，春来，就有希望。我就是她的希望。”

        她低下头，手臂微微收紧，汪直感觉到她袖口的毛边轻轻挠着他的下巴，听见唐春在他耳边说：“边塞苦寒，但是总有春来的那一天，你记住了吗，汪直。”

        ————

        四月，唐春离开大同府，回到京师。

        回到宫中后她向成化帝复命。成化帝听说是她拿到了威宁海子的情报，自己上了战场，还亲手斩杀敌军，抚掌笑道：“好啊！朕就知道你不会辜负朕的期望！”

        他想赏赐唐春，但发现赏无可赏。唐春不缺金银傍身，赏赐她这些俗物只觉得单薄，又不能赐她官职。她还这么年轻，日后一定大有所为，能给她什么呢？

        成化帝思忖片刻，道：“唐春，朕赐你铁券，恕你一死，子孙可免一死。若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

        唐春深吸一口气，防止自己乐得晕过去。铁券，也称免死券。以铁为契、以丹书之、以金为匮、以石为室，非功臣、重臣不可得。她居然能拿到这块免死金牌，这趟罪没白受！

        虽然心里乐翻天，但她仍沉着地跪倒在地，“臣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后一抬头给成化帝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成化帝笑斥道：“你这孩子！”

        他笑着笑着，忍不住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一旁的内臣连忙奉上汤药，为他轻抚后背。

        “皇上，这药已经热了两回了，还是趁热用了吧。”

        成化帝摆摆手，小内侍为难地看了一眼药碗，又看了看唐春。

        唐春问：“皇上身子不适？”

        成化帝不满道：“小事，受了风咳嗽而已，一个两个的慌成什么样子。”

        唐春从小内侍手里接过药，亲自放到成化帝面前，劝道：“皇上，良药苦口利于病，现在不喝药，晚上咳的更厉害怎么办？这样吧，小春再求皇上赐个恩典，求皇上趁热把药喝了吧。您不吃药，我们底下的人比您还难受。”

        成化帝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真会顺着杆儿就往上爬呀。罢了罢了，朕说不过你。”

        唐春装模作样地作揖，“多谢皇上恩典。”然后对小内侍说：“蠢东西，这药这么苦，还不快拿碗蜜水来给皇上清清口？”

        “是，是。”

        唐春出了乾清宫往回走，看见一人正由内臣引着走过乾清宫的前廊，然后走进了殿内。

        那人鹤骨松姿，姿仪飘然，头戴法冠，身披五岳真形图法衣。他缓缓而行，衣摆委地，却沾不上一丝尘埃。样貌更叫人惊奇，唐春觉得他应该有些年纪了，起码五六十岁，但仔细一瞧，竟是个三十来岁的人，或者更年轻。

        这一定是个高人，但唐春心里又觉得他古里古怪。

        她忍不住向李荣打听，“这谁啊？”

        李荣说：“这是太常丞李大人，李孜省，是个高人呐。”

        “李孜省？”

        唐春回想几下，原来这就是壁花说的那个人，这么快竟已经成了太常丞么？

        她眼风一扫，看见了太子的仪仗也停在乾清宫的门前，意有所指道：“太子的病好了？”

        李荣咂摸两下，附在她耳边低语，“你还不知道吧，李孜省来了之后，当场卜了一卦，然后跪地劝谏皇上不要动摇东宫，否则天降大祸，世间震荡。没想到过了不到十天泰山接连地动！连钦天监也说这是应在了太子的身上，是上天预警。皇上似乎还有些犹豫，这段时间频频召见李孜省，令他解卦。”

        泰山自古以来便是帝王封禅或祭祀所在，泰山地震确实是大不吉的兆头，不怪皇上不再提废太子一事。

        唐春权衡片刻，觉得太子应该是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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