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悲辛无尽
月明星稀，明天是个好天气。山头上，守备指挥张澄正坐在马上，拿着望远镜观察远方，身后有一千余人的队伍。
副将来报：“回指挥，东西两路都已经救出来了，他们说参将吴俨和雀荣把兵力一分为三，东西北三路，他们自己带人往北路去了。属下探查到北路有马蹄印，应该是吴俨他们。”
张澄点头，调转马头，道：“希望他们没有走太远，我们现在就去北路救他们！”
“是！”
另一边，
吴俨和雀荣两人瑟缩着倚靠着石墩，耳边风声阵阵，他们仰头看天上月亮高悬，星光偶尔闪烁，俱是静默不语。
而他们的周围，兵卒们很多已陷入沉睡，鼾声四起，还有的因为伤痛难忍而低声□□，辗转难眠。
五天了，他们与鞑靼人在这里交战，靠着这一堆山石抵御敌人进攻，双方僵持不下。可是已经五天了，没有等来支援，带的干粮和水已经消耗殆尽。没有吃的还能啃一啃草根，没有水，他们活不了几天。而外面的鞑靼人包围着他们，他们根本无力抵抗。
绝望从来没有声音，它是夜晚的黑影，混在北方冰凉的空气里，然后被吸入每一个人的肺腑中。吴俨看着不远处的部下们，低头看了看腰间空瘪的水囊，心头忽然涌上彻骨的寒冷和恐惧。
他这么年轻，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雀荣手指夹着一根枯枝，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来划去，发出细微的“吱啦——吱啦——”的声音，许久，他终于忍不住出声，“我们该怎么办？”
他的牙齿磕碰在一起，声音低哑而颤抖，吴俨看向他，才发觉雀荣宛若惊弓之鸟一般，眼神飘忽不定，已经是惊恐到了极点。
吴俨摇摇头，缩起了身子，一言不发。
他的沉默令雀荣更加恐惧，他瞪直眼睛，难道他们只能等死？
雀荣的视线不由得转向远处，那里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不知道黑暗中有什么，像黑洞洞的一张嘴，正朝他们张大嘴巴。
他感到后脑一麻，一个激灵扔掉了手里的枯枝，他凑近吴俨，声音更加颤抖，但眼睛里却冒出光来，“我们，我们跑吧。”
“跑，往哪里跑？”
雀荣指了指黑暗中，“我们来的时候，我发现路上有一处山坳，那里有不少灌木，可以躲到那里。等到鞑靼撤兵或者我们的人来支援，就成了。”
吴俨看了一圈，“我们几十个人，怎么躲？我们一动鞑靼人就知道了。”
雀荣舔了舔嘴唇，“不，不带他们，就我和你，只要小心一点儿，不会被人发现的。”
吴俨一惊，用气声道：“你疯了！临阵脱逃是死罪！”
雀荣咬了咬牙，瞪着吴俨，“在这里也是死！”
他阴狠地往左右一瞟，“等他们都死光了，谁知道咱俩是临阵脱逃？只要说我们去探路或是走散了不就得了，顶多军法处置，总比死在这里强！”
吴俨被他说动了，但一时也不敢决定出逃，雀荣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吴俨，你可想好了，你真想马革裹尸哪？”
吴俨胸口上下起伏了几下，心下一狠，“好！我们怎么逃？”
郑袭是个小兵，今夜他负责值守。夜黑风高，冻得他耳朵又疼又痒，他忍不住挠了挠，却忽然听到草丛中轻微的马蹄声。
他寻声看去，只见有两人骑着马遁入了黑暗中，一眨眼就不见了，仿佛鬼影一般。他揉了揉眼睛，心下惊疑不定，那似乎是参将吴俨和少监雀荣，是他看错了吗……
天微亮时，大家陆续醒来，四下环顾，发现不见吴俨雀荣两人，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郑袭拨开众人走出来，“他们逃了。”
众人一惊，“怎么可能！”
郑袭正色道：“我看见了，他们昨天晚上趁人不注意偷偷往那个方向走了。”
他手指一伸，指向北方。
一人突然冲出来推倒郑袭，“你少在这儿放屁！”
郑袭不过十五六岁，身板还不够结实，立刻被推得摔了个屁股墩，手掌被石子划出了血。
“哎呀！”其他人见状，连忙拦住他俩，一边去扶起郑袭。
打人的名叫余梁，是吴俨下手的副将，此时他不依不饶，对郑袭怒目而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动摇军心！我跟着吴参将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你再敢污蔑他我对你不客气！”
“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好好说！”
大家劝解，然后把他们两人分开，一个坐这头，一个拉去那头。
郑袭抹着手心的血，闷闷不说话，有同伴来劝他，“你说你，这种话也能说的么？你自己眼瞎还敢冤枉吴参将？”
然后瞥了一眼余梁的背影，犹犹豫豫地贴近耳边问：“你看见什么了？”
这头余梁依旧脸色铁青，恨恨地捶地，其他人对视一眼，劝他道：“害，一定是郑袭那小子半夜打瞌睡看差了眼，外头都是鞑子，他们俩往哪儿跑？我看那，吴参将一定是去探路去了，咱们在这儿困了这么多天，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支援，还是得自己找生路啊……”
“是啊是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但声音越来越小，说实话，他们也没底气，谁知道是真探路还是就扔下他们逃命去了呢……不怪他们多想，大半夜的，两个人不跟他们打声招呼就走了，连余梁都不知道，谁说得清呢。
到了傍晚，残阳如血，营地里是诡异的寂静，安静到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众人默不作声，仿佛要一直这么沉默下去。
突然，一个人猛地站起来，“大不了我们和蒙古鞑子拼了！横竖都是一死，总比窝囊死强，他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命也是命！咱们今晚突围出去，能活着回去的记得回来给兄弟们收尸就罢了！”
其他几人也跟着站起来，“是！要么饿死在这里要么死在战场上，能杀一个鞑子是一个，够本儿了！”
余梁坐在地上，沉着脸一言不发。
突然战鼓声声，他们悚然一惊，郑袭趴在山石上，刚露出半个脑袋，只见一支长枪“铮”得划过他的右耳，扎进他旁边的草地里。
“小心！”
后面的赵恺连忙扑上去，压下郑袭的身体躲在石后，郑袭紧紧捂住耳朵，鲜血从手缝里汩汩流下。
“不好，鞑靼要进攻了！”
众人握紧兵器，心中又怕又恨，怕的是今天要死在这里，恨的是吴俨雀荣两人临阵脱逃，不管他们死活。
赵恺一咬牙，“余副将，我们都听你的！你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战鼓声越来越近，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余梁，重若千斤地压在他的肩头。余梁腮帮鼓起，狠狠地咬住后槽牙，他大掌一挥，“兄弟们，随我突围！”
得了他这句话，大家伙儿下定决心，对视一眼，沉默着一点头，然后喊杀一齐冲出去。
托郭齐坐在战马上，见那群大明兵士不要命一般冲了出来，不禁哂笑，真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他的长刀对准他们，冰冷的刀锋上尚有未擦净的血迹，“一个不留！”
鞑靼人听到命令，兴奋地从托郭齐身后冲出去，“杀啊！杀啊！”
双方战马碰撞在一起，余梁挥刀向敌人砍去，两人力气不相上下，一时间僵持住。余梁大喝一声，双手猛地用力，将那人斩下马去。
他拍马上前，一路上鲜血四溅，身边有温热的血溅到他的脸上，他甚至来不及分清是自己兄弟的还是贼人的。
余梁看见自己的兄弟们一个个倒下，而他根本无力挽救，他杀红了眼，连一把刀砍到自己眼前都没反应过来。
不知从哪里冲出一人，把余梁从马上撞下去，两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余梁借着月光一看，竟是赵恺。而赵恺脸色惨白，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巴一张便喷出一口血到余梁脸上。
余梁怔住，手往下一摸，摸到一个血洞。鲜血从赵恺胸口喷涌而出，怎么止都止不住，余梁甚至觉得他的血已经渗透进自己的盔甲。
“赵恺……”
余梁想把他扶起来，可是赵恺死死地压住他，替他挡住敌人的视线。
他的牙齿里不断溢出血来，还在断断续续地说：“我爹娘，我娘子，都在大同安阳县，你替我，你替我把我的俸禄给他们……”
赵恺气息将尽，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执拗地看着他。
余梁心下一颤，大喊道，“我帮你！我一定！”
听到这句话，赵恺整个人停滞了一瞬，下一秒脑袋沉沉地砸在余梁的肩上，听不到一点呼吸声。
余梁动弹不得，他身后枕着沙石，头顶是一片璀璨星空，脸上濡湿一片，不知是血还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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