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景行行止
白松亭的十四岁生辰一整天都雷雨交加,惊雷怒吼,风声呜咽。
不过更糟糕的是白松亭接下来的话,他一大早起来给自己煮长寿面,吃完后又煮了一碗酒酿汤圆给周舒涟,乖巧地等师傅老人家吃完,然后闷声炸雷平地一声响似的开了口。
“老师,弟子有一事相求。”
“说,不怕,我答应你。”周老刚才吃得乐呵,看见小徒弟乖乖巧巧,好说话得很。
“弟子欲意一观藏书阁五层。”白松亭淡淡地陈述道。
这些年白松亭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因为有一个巨大的结界拦在楼梯口,本来他倒也不在意,毕竟门派机密不是谁都可以看的。
但是每次从结界里出来的时候,周舒涟只是叹气,神色与白松亭提到洛禾大战时如出一辙。白松亭观察了他快半年,又悄悄寻遍野史,终于下了一个结论:五楼没有什么宗门机密,只是与一百九十多年前一个可能叫长熙安的前辈有关。
而且,宗门向天下隐瞒她的原因不详,可此人似是并没有犯下罪孽。
白松亭这些年博览群书,发现临广大陆八百年一十年时期往后十年的战争似乎都言之草草,像是要抹平一个人的痕迹。
而这个人以一己之力在洛禾山击败了威胁人族千年的鬼灵一族,还临广大陆一个盛世太平,人族鬼族休战至今,足以称得上不世功勋。
白松亭觉得一个为天下苍生赢得洛禾之战的英雄不该如此对待,对这件事好奇至极,只好借此机会一探究竟。
意外的是,周舒涟没有发火,只是苦笑几声,说:“你想替她伸冤?”老人摆摆手,“哼,小孩子就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老人不知是嘲讽自己还是挖苦白松亭,说道:“世界上没有人能帮她,或许她本不该来到这世上。”
周舒涟看着面前的少年,暗自起了一分杀心,这些秘密本该烂在上一代人心里,除了现在的几大宗主,再无人知晓,现在看来这小子想来是知道了一些。
坊间野史可能对当时的事情有些捕风捉影的透露,但是绝对没有真名,但白松亭可以说是聪明还博学,从野史几百个假名里东拼西凑地推理出来了这位前辈的真名。
“老师,我只是怜这位前辈年少孤苦,又仰慕她百战百胜,她既是老师的弟子,自然是我的师姐,做师弟的只是去观瞻一下,老师有何顾虑?”白松亭神情一派纯洁,他练习了许久,已经炉火纯青可以骗过周舒涟了。
这“师姐”终于触到了周舒涟的心结。
周舒涟对当年那个小女孩是喜爱的,她是他两百多年前最后一位弟子,是最聪明的小徒弟,但是得知她的身份以后,周舒涟心里就埋下了害怕的种子,看着她越来越强,越来越冷淡,周舒涟也越来越害怕,最后怕极了,袖手旁观了各大门派对她趁人之危的围剿,事后还加入了上云宗。
这些年他一直在忏悔,深感罪孽深重,违背了一个老师的师德,可是又觉得自己的选择合乎情理,他不可能为了这个女孩冒天下之大不韪。时至今日,他还在害怕,怕那个女孩有一天来找他复仇,质问他的被叛。
罢了,这小子连修炼都不行,何必再造杀孽?周舒涟最后说服了自己,这小子不就看看吗,又不可能把人救出来,不会出事的。
他知道长熙安只是被封印,还没有死,只是谁会救她,谁又能?
人就是这样矛盾,他口口声声称她一声小姐,却又不敢在任何人面前为她说一句话,更不提救她,愧疚之心和无边恐惧交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对那个孩子究竟喜欢多一点还是害怕更甚,只好喝酒麻痹自己,不去想。
这些年唯一让他有些安慰的是白松亭,他的活力很像长熙安小时候,却又没有那样恐怖的力量,只是个废灵根,聚不起灵力。
周舒涟常常通过白松亭看见另一种可能,幻想着当年的长熙安也这样,那该多好。
最后,周舒涟还是放白松亭进去了。
白松亭打开了一个个鎏金的箱子,里面放满了史籍和卷宗,大多由周舒涟亲自编撰,这也是全大陆最后一个地方可以看到真相一角,如果不是周舒涟极力要求,可能就不会有任何记载了。
白松亭深吸一口气,从第一卷开始翻阅。被人遗忘的历史以极其血腥的方式就此展开。
“金煜一族,天生神弃,为天地灵气所憎恶,所过之处,百草尽枯,生灵俱灭,唯游鸢花开。毕生不可吸纳天地灵气,无论男女一生为天雷所困,族人多死于雷劫。”
开头寥寥数字,道尽金煜一族生活之艰难。
“第三任族长长砾以身试险,发现凡族人度过雷劫者,血脉中自生神力,能比修士,后砾力挺七回雷劫,神力足以媲美地融期修士,自此率金煜族于万丈谷涯底灵气稀薄处定居,惜死于第八道雷劫。”
白松亭算是见多识广了,可依旧震惊得说不出话,因为这天地灵气充足,人族修士只需盘腿打坐,运行功法便可修炼,而且绝无雷劫,突破也就是吞服一些丹药便毫无危险。
其他种族亦是不难,鬼族吸食黑夜灵气,麒麟吞食灵草,仙鹤捕食源鱼,万物因灵气而存,生生不息,金煜族却恰是相反,以命相搏以求存活。
“自此金煜一族依靠族人前仆后继,总结出自己的功法,世代活于山穷水恶、灵气枯竭之地,与灵族井水不犯河水。”
“临广大陆六百年,有灵兽食金煜族人后修为大进,此事流传甚广,诸族皆有天资不佳者始追捕金煜族人,凡度雷劫多者效用更佳,金煜一族天灾人祸,趋于灭绝。”
“有人族抓捕饲养金煜族人意图制药,然金煜族雷劫非心性坚定者不可渡,被捕族人皆一心求死,自是伤亡惨重,药用不佳,后遂罢。”
白松亭怀着沉重的心情缓缓地阅读金煜族通史,金煜族和各灵族的光有记录的就有上百次战役,一直读了两天多才看见关于长熙安的记载。
因为周舒涟的缘故,她的记载快占了通史一小半的篇幅。
白松亭不知道为什么读到这里有些不敢看,人生第一次害怕,不知所措,只好听从一个师兄以前说的话“酒壮怂人胆”,强撑着发软的腿,从书阁三层翻了一坛酒后,当水一样的喝掉,然后小心翼翼地向后开始翻阅。
烛光昏暗,不知不觉间,有滚烫的液滴无声滑落,沾染了桌案。
白驹苍狗,转眼已到深秋,五层的书籍并不多,但是白松亭在里面待了快三个月才出来,还活着多亏了多年积蓄的辟谷丹。
出来的时候,身形虚晃,深黑色的眼眸中夹杂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重,一如这漫天枯叶。他把自己收拾干净,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去见周舒涟。
周舒涟没有对他说什么特别的,只嘱咐他不要多想。
白松亭忽然灿烂地朝他笑笑,以示他不用担心,可惜没有人看得出来他笑意不达眼底。
周舒涟见白松亭出来以后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觉得真是自己太过多心,谁会去救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况且这个人随时有可能变成魔头,连他自己这个老师都不敢去看一眼。
时不时想起女孩清澈的眼眸,愧疚之意又忍不住涌上心头。
周舒涟只好再喝一坛酒,有时候,醉了,许是就忘了。
这就是周舒涟。
周老宗师看人一向很准,却独独错了两次,恰好是他最喜欢的两个徒弟。
白松亭就是一个会为无关的人搭上性命的人,或者说白松亭从不认为长熙安与他无关。
白松亭仰慕那个战无不胜的冷面将军,怜惜这位英雄的早慧,欣赏她的坚毅果敢,发自内心的觉得这位前辈是火,并且愿意做她的飞蛾。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君子不得志,独行其道。
白松亭要冒这个大不韪,去试试看。
这就是白松亭。
他没有见过长熙安,但他总是在梦中见到一个乌发金眸的女孩,或是在金色的游鸢花海中嬉笑,或是在战场上冷着眉眼,面若寒霜地守护人族百姓,或是在老师面前落落大方,侃侃而谈,或是淡然面对天雷,生死无惧。
长熙安生动地活着,活在白松亭心里。
他人生第一次撒下弥天大谎,看似什么都没变化,暗度陈仓。
天不容你,人不存你,我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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