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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骑虎难下


白驹过隙,由于有梅堰瑜这种游戏人间的祸害帮忙,白松亭下山一直没有被宗门过问。

        最大的问题是,他在魔烨冰原搜索了太久。

        久到短发变得快要长发及腰,久到把一个人的热情磨平。

        白松亭感觉自己很累,寒风中瑟缩的身体已经枯瘦得不像话。

        少年人总是有着一腔孤勇,觉得自己只要有准备,有信心,无所不能。直到山穷水尽,才发现原来世界上几乎都是无能为力的主场。

        白松亭在一颗巨大的冰树下,昏死过去。

        不后退,是少年人最后的倔强。

        但是,这种倔强在魔烨冰原没有用。

        这里没有方向,没有温度,没有生命。冰霜经年累月雕刻出奇形怪状的树覆盖整个冰原,令人眩晕、无穷无尽的白昼和冰雪连成一片,像是一个没有边际的迷宫,把人困死在这纯白的天地里。

        白松亭从怀抱希望到失望,然后开始茫然,最后麻木,用了两年。

        他仿佛经历了一生,没有尽头的寻找也许太过漫长了,时间成为绝望的帮凶,将火焰熄灭,连一点火星子都没留下。

        茫茫天地,雾凇沆砀,是美景,也是杀人的刀。

        奇迹的是,白松亭最后没有死,他在一间温暖的小屋醒来。

        陈旧但干净的木桌上,是冒着热气的菜饭和甜汤,香味暗暗传来,勾引着白松亭放弃了很久的味觉。

        白松亭吃了太久冰馒头和辟谷丹。

        理智告诉他还是先搞清楚状况,不能冒昧,但是被消磨的意志早已无法抵抗这样的诱惑。

        少年几乎是回光返照地冲过去,狼吞虎咽地把食物塞进没有知觉的胃里。

        冰雪消融,劫后余生。

        白松亭风卷残云地吃完,刚幸福地放下碗,屋子的主人,一位面容姣好,甚至风韵犹存的老妇人回来了。

        少年尴尬地站起来,还没有说话,老妇人就慈祥地笑了。

        “孩子,你别担心,我就住在这里。”

        她说话十分利索,“我每天都去林子里修炼,时不时会捡一些快要困死在这里的人,你是第九十五个。”

        老人的神情透露着和谐与安宁,十分好亲近。

        白松亭难得放下了心防,或者说,在活着面前,一切都可以放在一边。

        “晚辈谢过您的大恩大德。”白松亭有些无措地抱拳。

        “现在饿不饿?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老妇人摆摆手,浑不在意感谢,只是像一个嘘寒问暖的长辈。

        “我,没什么事。”白松亭只好笑,他很久没有笑过了,有些僵硬。

        老人不知是不是一个人太寂寞还是察觉到了白松亭的情况,拉着白松亭的枯瘦粗糙的手坐下,围着火炉,聊起了天。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老妇人开门见山,提起白松亭最好奇的问题。

        白松亭努力点头。

        老人摸摸白松亭的头,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

        “我啊,年轻的时候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修炼天赋奇佳,二品冰灵根呢,可惜我这人就是不爱修炼,死活要一辈子待在后院,我那爹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最后没办法,就狠心把我嫁了人。不过我夫家对我很好,我和丈夫生了几个小子,早年还算是幸福美满。”

        “后来呢?”故事开局奇特,少年不知不觉被老人带入情景,更好奇了。

        “后来啊,那年什么灵修鬼修的斗来斗去,我的丈夫和大儿阿伍都死了。”

        奇怪的是,老妇人神色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继续。

        “我人到中年守了寡,本来打算和另外两个儿子相依为命。可惜后来啊,他们两个混账小子一个为了钱拜入仙门,全然不顾他爹当年是怎么死的,另一个不要我老婆子了。”

        “什么叫不要了?”白松亭因为老人的平静,大着胆子问。

        “呵,就是嫌弃我这个没有修为的娘,只会吃他的饭,养尊处优什么也不会,连洗衣服的佣人都不如。”

        白松亭这下算是惊了,他到底没有接触过这些家庭内部的肮脏事,不懂。

        “他不知道老娘只是从小不爱修炼,只想着嫁人,但是他娘后来一修炼,没几年就比他厉害了,这叫后发制人。”

        老妇人脸上难得有些得意,但只半响后又恢复了平静。

        “那您的儿子后悔了吗?”

        “我本来修炼就是为了看看他怎么后悔的,可真到了那一天,我突然看开了。”

        “我没有去找那小子,我不在乎。因为我丈夫曾经结识过一些很好的人,后来我和他们一起去闯荡了。”老妇人仿佛回忆起了一段美好的岁月,笑眯眯的。

        “那您来这里做什么?”白松亭打破砂锅问到底。

        “后来老了,什么事情都放下了,来这里修身养性吧。”老妇人回答得半真半假。

        “而且离开那些人世间的烦心事,离开所有人,在这里安安心心修炼,过过日子,什么也不用操心,这样不是很好吗?”

        “这里的寒风可封印灵气,您在这里能够修炼?”少年觉得,这个回答很是有意思,他喜欢。

        “孩子,你可知何谓地融期?”老人突然一问。

        “地融期修士与地相感,无所不至。”白松亭瞬间反应过来,迅速抱拳。

        “失敬了,前辈。”

        “哈,你这孩子倒是机灵,不过为什么来这里,还两年?”老妇人出于关爱,没有直接问:你为什么犯傻?

        “前辈知道?”

        “我时常在这魔烨冰原转转,所以见过你上百次了。”老妇人突然有点愧疚,悻悻地回答。

        地融期修士要逛魔烨冰原,并不耗时。

        白松亭倒是没有什么嗔怪,“晚辈在这里昏迷过好些回,每次醒来,都没有冻成冰,体力还回复了一些,前辈是否早已出手相助?”

        世人皆说这魔烨冰原两百年不会直接冻死活物,看来是人为。

        “是啊,你小子没有修炼就算了,居然还用禁术,要不是你有那么多丹药,命又大,经常被我捡到,不然你早就变成林子里的一颗人形树了”老妇人和煦中有一丝嗔怪。

        “晚辈白松亭,多谢前辈多次救命之恩,肝脑涂地无以回报,愿做牛做马以报前辈大德。”这是套话,但是说的人很真心。

        “小子,你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才带你回来这里?”

        “晚辈不知。”

        “因为之前我看你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就是被我带过来怕是还要冲回去,但昨个儿我遇见你时,你好像不想前进了。”

        “如果不带你回来,你一定会死在哪里,你心里面没有了方向,不可能出去了。”老妇人的眼睛里闪过通透和睿智。

        白松亭无言,劫后余生的喜悦慢慢消失,情绪开始回笼,不是纠结,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踌躇,他不会后退,也没有勇气前进。

        他随遇而安,天生会享受生活,更不怕苦难,但是无边无际的冰原,无穷无尽的寻找,没有永远的勇者,害怕死亡,害怕失败,在人心深处生根发芽。

        “也许——我是不想去了。”白松亭面色惨白,喃喃自语。

        老妇人了然,看着不成人形的白松亭,起了恻隐之心。

        她一个人在这里太久,纵使救过一些人,都是胆大妄为的鲁莽家伙,在魔烨冰原没几天就哭天抢地,她把人救了就不管了,让他们自己回去。

        只有一个小孩,一步步走进腹地。

        而且,她还有麻烦,需要一个帮手。

        “你是个好孩子,要不要就在这里和我一起住?”老妇人试探地问。

        白松亭被老妇人春风化雨的问候打动了,想到什么,当即跪下。

        “前辈中年丧子,我幼年丧母,如果前辈不弃,我愿意拜前辈为母。”

        老妇人名为杨清缪,爽快地答应了。

        白松亭在小屋旁边另搭了一间小屋,开始了和杨清缪一起的生活。

        不得不说,有时候短暂地停下来,看一看风景,可以更好地前进。

        地融期修士布置的结界,可以让这里四季如春,里面绿意盎然,植了些草木,外面寒风朔雪,上下一白。

        杨清缪活得长,会的东西很多,比如失传了一百多年的符咒,符修对灵魂要求苛刻,属于旁门左道。

        白松亭这些年算是走错行,灵根是废得不得了,但是意外灵魂品质很高,一入门就如鱼得水。

        值得一提,白松亭还继承了杨清繆早年的爱好:厨艺。

        杨清缪在发现白松亭做饭青出于蓝以后,就把这件人生大事交给了他。

        白松亭自己都难以置信,他一住,就是一年。

        因为营养终于跟上了,所以白松亭终于又恢复了原来恰到好处的体型,个子窜高,身长八尺,渊渟岳峙。

        难得岁月静好,无边的风雪也不能侵染他们的生活。

        这是一个平静的正午。

        “娘,吃饭了!”

        白松亭一手端着莲藕排骨,一手捏着传讯符说。

        最后一道菜上桌,没有几个呼吸的功夫,老妇人就出现在小屋门口,白松亭听见开门声,习以为常转身笑笑,然后两个人一起吃饭。

        “松松啊,这糖醋排骨的糖还是要多加点。”杨清缪十分认真地点评,下筷子的速度却不见缓。

        白松亭笑了,这菜明明快甜掉了牙。

        杨清缪爱吃糖,一如她和煦可亲的性格。

        杨清缪说归说,十分满意。

        在享受完精致的饭后点心以后,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心想:有个好儿子真是人生得意。

        忽然,女人睁开了眼睛,感应到什么后,眯了眯眼,无声看向正洗碗的白松亭。

        杨清缪很了解白松亭。

        “松松,你现在还想找你以前要找的东西吗?”

        白松亭僵住,差点把碗打碎。

        “娘知道,你想。”女人雪亮的眼睛盯住少年。

        白松亭每天都安安静静的,和杨清缪一起过日子,孝顺又能干,但是杨清缪知道,他有心事。

        他会凝望远方,会发呆,眼睛里有着难以言喻的伤痛与无助。

        这里没有黑夜,所以白松亭经常睡到一半起来画符咒,他好像哪里都不打算去,但又时刻准备着。光杨清缪发现他收拾行装的次数都不少。

        杨清缪不希望他去,但是自己这边恐怕更危险。

        她下狠心说:“你小子的眼神啊,和我那战死的阿伍一样。他走前放不下我,那时候我刚刚守寡,他怕我受委屈没人撑腰,可惜他说他不去战场不行。

        最后,我亲眼看着他走的。”老妇人的神情像是沉思。

        “我不想他去,但是男子汉哪里能逃避什么呢?”

        白松亭放下了碗,呆呆地望着她。

        “人老了像我这样,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杨清缪继续支开白松亭。

        可惜白松亭沉浸在情绪里,看不出来。双拳攥紧,青筋毕露。

        最后,白松亭直接跑出结界,在魔烨冰原里没了影。

        杨清缪没有去寻,十几个时辰以后,满身冰霜的少年最后回来了。

        他的双手因为攥得太紧甚至出血,眼睛红肿。

        “是的,娘,我想去,我发过誓的。”

        白松亭双目紧闭,终于给自己下了最后的审判。

        “因为我怕了,所以停滞不前。”

        “现在还怕吗?”杨清缪意料之中,无比慈祥地询问。

        “我长大了好多,也许没有那么怕了。”

        “书上说,男子汉九死无悔。”少年忽然笑了,灿烂无比。

        没有天生的勇士,初生牛犊会怕虎,但是成长是一种奇迹。

        杨清缪既心疼又欣慰,本来准备的话全然开不了口。

        一天后,白松亭被杨清缪送出了魔烨冰原。

        “娘在这里等你。”简单的一句话,厚重无比。

        临行密缝,寸草春晖。

        白松亭永远不会知道,他刚走,魔烨冰原就来了不速之客。

        三个枯瘦的老人将妇人围起来,神色不善。

        其中一个老头开门见山:“杨清缪,你交不交出游鸢玉?”

        “呵呵,打得赢我再说。”女人一改平日的温和慈祥,冷漠凌厉。

        天下已无天合境,地融之内,无人可敌杨清缪。

        彼时的白松亭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一道保命符,不过不光是给他的,还有悄悄放在他心脏里的神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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