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秋风渡江来,吹落山上月(下)
青婉得知噩耗,深知此事怪不得月明,故一味自责,每日神情恹恹,倒在床榻之上不肯用药进食,病情骤然恶化。
没过几日,月明发觉自己头脑昏沉,一翻手腕,也有轻浅的紫绀隐于肌肤之下。细想应是与青婉冲突时帕子滑落,不幸被感染。
为免青婉愈发自责,月明强打精神,故作无恙,继续为青婉熬药煮饭,照料她的起居。
但青婉仍不肯进食,似要以此惩罚自己对孩子照顾不周。
见她折磨自己,又一次渐渐消瘦,月明担忧至极,劝道:“孩子用生命换你活下来,既如此,青婉姐更要珍惜自己的身体,不要辜负了孩子。如今孩子已安葬,待你痊愈,我们便去看他。”
这话深深刺激到了青婉,她沉思了许久,终于慢慢冷静下来:“是。我要活下去,哪怕是为了孩子。”
说罢,拿过了餐食,强迫自己咽下。
而后又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虽然很勉强,但总归是吃下了东西。月明伸手收起空碗,却被青婉钳住了手腕。
“这是怎么回事?”青婉思绪清明起来,“是那日我将你感染的对不对?”
“这与青婉姐无关,你莫要再胡思乱想了。”月明抽回手,背过身不忍看她。
“江月明,”青婉道,“事到如今,你连这都要瞒我。那你说,这院子只有你我二人,你这病是怎么染上的?”
月明不语。
青婉轻笑一声,低语道:“在李家时我就该知道自己是天煞孤星,不如死在荒郊野岭,何苦又回安平,还连累了你。”
月明放下碗碟,在榻边坐下,用力抱住青婉:“会好的,青婉姐,会好的。”
军队驻守城外,樊城疫疾早已失控,城中除却重病之人,其余皆逃往临近城池,城门洞开,街边商铺空荡冷清,早已无人经营。城内横尸遍地,一片狼藉。
“不能贸然深入病区。”江白冷然道,“若我们被感染,定然全军覆没。”
“总须有人前去探查,”即墨谦难得反驳江白的观点。
“要去也是我去,你不懂医,莫要无谓牺牲。”
即墨谦没再反驳,江白以为他被自己说服,向前迈了一步,准备带兵出发。
趁江白不备,即墨谦伸手将其打晕:“如墨兄,对不住了。”
一旁的呼延瑶也吓了一跳,直到即墨谦将江白交到她手中:“等如墨兄醒来,告诉他,我会设法传信回来,莫要无谓牺牲。”
说罢便带领一队兵马向城内走去。
呼延瑶将兵马在城外安置好,命人守住城门,又寻了吃食给江白送去。
进入房间时,江白已然醒转,正懊恼地倚在床头,反手按揉着脖颈痛处。
“即墨大人技高一筹,江大人还是认命吧。”呼延瑶调笑着,将餐食放在江白面前,“事已至此,江大人不如好好琢磨如何救治城中患者。”
江白看她一眼:“你有何妙计?”
呼延瑶耸肩摊手:“我又不是医者,此情此景还得依仗江大人妙手回春。”
不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江白起身走到桌前研墨。
呼延瑶自讨没趣,跟在他身旁,从他手中接过墨条研磨起来。
江白本想拒绝,却见她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并未再开口,便由她去了。
江白按记忆将樊城地图勾勒在纸上,用赤墨圈出可能为重灾的位置,望着图上一片赤红,两人相视无语。
“即墨大人带兵前往的是哪处?”呼延瑶问道。
江白伸手点了点赤色最密集之处,指尖染上了墨,如鲜血一般。
“江大人。”一名将士跑进来,正欲开口,见呼延瑶立在一旁,顿时噤声。
江白会意:“你先回去休息吧。”
呼延瑶视线在二人身上一转,忽然明了:“江大人莫忘了用膳。”
说罢没等江白回应,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开。
将士见呼延瑶背影消失,这才压着声音:“大人,陛下密旨。”
江白接过,待将士走出房间,这才打开。
密旨上御笔亲题:
【即墨谋逆,杀。】
谋逆?
想起呼延钧所言“伴君如伴虎”,江白冷笑一声,果然不错。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余光瞥见窗外人影一晃,江白了然。
密旨,随看随焚,连一字也不使留存于天壤之间。
不着痕迹地抽出一张信笺,放在烛火之上,火光腾然而起,窗外人影闪动过后没了影踪。
江白将密旨藏于衣襟,贴身存放,欲待即墨谦返回一同商议。虽是商人出身,江白却自始至终都是重情重义之人,又无久居官场的冷眼凉薄,只消一念便自有决断。
他绝不可能诛杀即墨谦,无论是作为兄长还是知己。
即墨谦深入樊城的第五日,终于有兵马带出了消息。
轻症之人一旦痊愈都已逃离,重症者已无行动能力,难以劳作。城内土地荒凉,存粮不足,再过些时日,饥荒与疫疾共存,又是一场大灾。
同时也有喜讯,即墨谦认为,若水粮充足,持续用药,短期内患者无生命之虞。
江白忧心之余,也因此松了口气。命将士到临近安全的城池搜罗药材粮食,往城内送去。并嘱托两方人马交接定要万分小心。
一名将士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呼延瑶发觉了他的异样,道:“还有何事未禀报?”
将士一惊,嗫嚅道:“除了报信的将士,其余人皆已有疫疾的症状。包括……即墨大人。”
“什么?!”帐内众人皆是心神大震。
江白猛然站起:“带我过去。”
呼延瑶拦住江白:“即墨大人离开前留过话,让江大人你莫要做无谓牺牲。”
“如今他染上疫疾,若他出了意外,我怎与月明交代?”江白怒道,“勿要阻拦,拦我者杀无赦!”
“呼延瑶,你守着城外,莫要深入。保护将士们安全。”说着,江白连领路的将士都没带,用布匹捂住口鼻,拿上龙渊剑,只身向城门走去。
呼延瑶阻拦无果,眼睁睁看着江白单枪匹马前往,心下一阵无力。
江白与她爹一样,空有一腔孤勇。
呼延瑶将即墨谦染病与江白深入疫区之事写下,思索半晌将纸条烧毁,重新提笔,只道即墨谦染病,将江白动向隐去。
趁着夜色召来信鸽,将消息传往长安。
信鸽训练有素,不过半日,消息便传到了刘成手中。
刘成得信,并未感到意外。
此日下朝后便命太监将此事流传出去。
司马谨行得知此事亦是讶然,他本想借此事替江白邀功,以此向江家示好,即墨谦一旦病死,便行不通了。
不过转念一想,即墨谦染病与否对他的计划并无影响,便没再多管,甚至不曾告知司马谨华夫妇。
待远在安平的司马谨华夫妇知道即墨谦染病之事时,时间已过去半月有余。
还是月心某日心血来潮,想去集市为月明添置些物品差人送出城,无意听见他人闲聊才得知。
思来想去,虽然为时已晚,月心还是决定将此消息告知月明。
月明体质并不差,虽然感染,却也只是轻症,没过几天便痊愈了。
青婉在月明的劝导下,精神状态好了许多,虽仍未痊愈,已可出屋活动。月明在膳房内熬药,青婉欲帮其忙,却听见院门被人叩响。
透过门缝一看,原是城中人送来用物。待来人离开,青婉这才拉开了门闩。
都是寻常的用物,有吃食与药材,还有换洗衣物。衣物间摆着一封信件,娟秀的字体写着“月明亲启”。
青婉认出了月心的笔迹,将东西搬入院落中,拿着信抬步去了膳房。
“青婉姐怎么过来了?”月明见她进来,笑道,“汤药马上好了,青婉姐稍等片刻。”
青婉把信交给她,走到膳房门边,背过身,无窥探之意。
月明盯着青婉的背影半晌,这才拆开了信。默读片刻,脸上的笑意全然消散。
当得知即墨谦深入疫区,已受疫疾感染,月明难掩担忧,盯着信纸失了神。
月明手中信纸滑落,锋利的纸张边缘划过掌心,留下一道渗血的伤口。
数颗血珠自掌心滑落,滴入月明身前的药锅之中。
青婉听见一声低呼,下意识转身。
恰看见月明受伤,连忙前去察看。
“怎得如此大意?”青婉轻斥着,扯过她的手掌,“竟被信纸伤成这样。”
“无碍。”月明并不在意,矮身端锅,“汤药污了,我替青婉姐重新熬。”
青婉连忙拦住她:“我连命都是你救的,不过几滴血罢了,有什么喝不得的?倒是你,手上若不处理,可要留疤了。”
而后拽着月明坐下,仔细地替她包扎好。
“到底何事,竟令你失神至此?”青婉见月明仍在发怔,不由问道。
月明也不瞒她,把信上所说全盘告知。
青婉劝慰道:“你这是关心则乱。你一弱女子不过数日都能痊愈如初,即墨公子常年习武,体质自然远胜于你,难保早就恢复了。”
月明细想之下也觉有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决定亲自去信询问情况。
青婉见她想通,便由她写信,自己起身去膳房喝药。
才喝下两口,青婉余光一瞥,却见腕上长日不消的紫绀如冰消雪融一般褪去,露出凝脂般的皓腕。
青婉以为自己眼花,凝神一看,腕间如白玉无瑕,再无一丝病态。
顾不得放下汤碗,青婉小跑着向月明奔去。
月明亦是目瞪口呆,忘了仍在提笔写信,墨水斩卷而不知。
“你可记得近日服用过何物?”月明找回思绪,颤声问道。
若真有一物有次奇效,疫疾便有治疗之法了。
“我与月明所用餐食皆相同,除了汤药,无甚奇特……”青婉思索道,“汤药也已服用许久,若有奇效,怎会如此突然?”
两人面面相觑,月明这才注意到笔尖墨水滴落,忽而灵光一闪:“血!”
青婉亦恍然大悟。
顾不得试验真假,月明将忙将此事来龙去脉记在纸上:“若明日清晨不曾复发,我们便入城,差人将信送去樊城。”
“送过信,可否带我去见一见我的孩子。”青婉沉默片刻,轻声恳求道。
月明指尖一顿,将信装好,站起身:“孩子就葬在城外,青婉姐既已痊愈,我们现在便去。”
青婉眼中忽然有了神采,如孩童般欢喜道:“当真?现在便去?”
月明顿感心酸,这个早夭的孩子一直是青婉解不开的心结。
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现在便去。”
月明领着青婉出了院落,城外仍人迹寥寥,司马府的小厮丫鬟也早已回城。
二人来到不远处一座矮山之上。正值七月流火,落叶已然泛黄,野花却仍在怒放时节,月明伸手指向花丛中一块小小的鼓包,示意青婉。
鼓包前立着一块木制的碑,碑上是月明亲手刻下的“李青婉之子”。
离得越近,青婉的脚步越沉重,到最后甚至浑身都开始剧烈颤抖。
月明担心地几欲开口,又怕打扰到她。
半跪在碑前,青婉像抱孩子一样将木碑搂在怀中,手指无力地抚过碑文,痛哭失声。月明默默地站在一旁陪着她,心中百感交集。
若非这个孩子,想必青婉并不会离开安平,也不会陷入如此境地。但这个孩子又是青婉所有的寄托,若没有他,青婉便全然没了活着的意念。
不知过了多久,青婉哑着嗓音,涩然道:“谢谢你,月明。”
大家小姐罔顾自身安危,数度救她于危难中,甚至连她孩子的后事都亲力亲为。如今她脱离李家,孑然一身,实在无以为报。
青婉决心余生结草衔环,替江家做牛做马,以报恩情。
没有信鸽与密探,月明的信件只能通过邮驿送出。
“江小姐,如今樊城疫疾严重,早已无信使敢前往,你这信件怕是难以抵达。”驿卒听闻地址,连连摆手。
“我可以增加报酬,不论多少,”月明询问数个邮驿,却屡屡碰壁,“无论如何,这封信一定要到江白手中。”
驿卒难以决断,替月明找来了驿丞,悄然退下。
驿丞摇头:“抱歉,江小姐,我可以保证,城中任何邮驿都不会有人敢送这封信。”
见月明实在焦急,那人又试探道:“若实在十万火急,你可以尝试去镖局寻人护送。只是走一趟镖价格昂贵,单护送一封信实是大材小用。”
“镖局?”月明沉思片刻,扭身出去,不忘道谢,“多谢提点。”
驿丞望着月明背影,叹道:“不愧是江家,财力雄厚至此。”
即便江家财力雄厚,动用押送金银的镖局运送信件仍是花去了月明大半的积蓄。
但她早已无心在意钱财,只要信上的方法对疫疾有效,这封信的价值便远非金银能够衡量。
镖局效率极高,奈何路途艰险,信件真正抵达樊城又是半月有余。
至此,已入深秋,距江白只身支援即墨谦已过去整整一月。
江白虽莽撞,有即墨谦这一先例,进入樊城后始终细心防护,于是不曾感染。即墨谦则是如青婉所说,没多久便已然痊愈。
与即墨谦商量过后,二人便担起传信运物的责任。
随着物资的丰富,城中的难民渐渐恢复了劳力。探查下来,竟还有几位医者。有医者帮忙配药,对疫疾的防控自是大有助益。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并找不到医治之法,连医者都渐渐灰心,认为此疫疾无药可医,意图放弃。
也正是此刻,江白在城外送来的物资中见到了月明的信件。信上所述内容令江白惊喜欲狂,好在并未失去理智,拉着即墨谦密谋了一整夜。
即墨谦亦是惊喜,却比江白多了些谨慎:“月明信上未说清是什么血,又未曾试验,不知真假。若立刻公之于众,有效便罢,若是无效……”
“那便是大祸临头。”江白接到,他也想到了这一层。
“我们必须确保这个药方万无一失。”两人相视,有了决计。
翌日,送药之时,江白与即墨谦悄然在药碗中挤入一滴血液,给患病的医者送去。
没过多久,便听见一声惊呼。
原是喝了即墨谦所送之药的医者浑身紫绀皆褪去,身体已然痊愈如初。
其余人皆艳羡地望向他,只当他幸运,没人往汤药上深思。
江白与即墨谦上前道贺,告诉他随时可以出城,有人接应。
谁知医者摇头:“草民家在樊城,出城也无处可去。加上如今城中医者寥寥,我再离开,二位大人守城便更难了。”
如此心性难得,二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皆看到了赞许。
“你不怕再度感染?”江白问。
“传染的疫疾一旦痊愈,体内便会有抗体产生,短期内不会再度感染。”医者淡然笑道,“若真再度染上,那也是草民命该如此,怨不得别的。”
即墨谦点头:“既如此,你且先在城内好好休息,待我们寻到良方,共同医治樊城。”
医者眼神坚毅:“若二位大人有需要之处,草民万死不辞。”
“看来只有以痊愈之人的血液才能医治此疫。”江白坐在屋内,分析道,“或许与医者所说‘抗体’有关。”
即墨谦却意不在此:“月明竟也感染了疫疾,为何信上只字不提?”
江白细想确是如此,心有余悸道:“疫疾竟已蔓延至安平,还好月明已然痊愈。我们必须尽快将这个药方推广出去,将疫疾扼止,以免更多城池遭殃。”
“不行。”即墨谦却冷声拒绝了,“以血为药一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为何?”江白不解。
“若令天下人皆知,如墨兄细想,会有什么后果。”
当日朝堂之上医者的话忽而在江白耳畔响起:“此病猖獗,曾引致人相食,死伤无数。”
人相食,死伤无数。
原来早年西域并非未寻到医治之法,而是低估了人性的卑劣。
无计可施,一室沉默。
即墨谦垂眸,恰好看见江白衣襟内一抹明黄。
“此为何物?”说着伸手将其抽出。
江白来不及阻拦,眼看密旨到了即墨谦手中。
“私藏密旨是杀头重罪。”饶是即墨谦,在看清手中之物时,都不由大惊失色。
“景舟兄先看看密旨内容吧。”江白轻笑一声。
即墨谦闻言打开密旨,又听江白说道:“不瞒景舟兄,我就没打算遵旨。我就一颗脑袋,掉便掉了,还在意它掉几回?”
“如墨兄你这是何必?”即墨谦眼见到要杀自己的密旨,心头大骇,又听江白决意抗旨,更是百感交集。
“谁叫你是我妹夫,”江白洒然笑着,起身拍了拍即墨谦的肩头,“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最放不下的便是这两个妹妹。月心有谨华照顾,家庭美满。如今只差月明了,她心仪与你,你定要好好待她。”
即墨谦流连官场,只见人心凉薄,不见过命情谊,如今江白一番话,漠然如他,竟觉凄入肝脾。
“行了,”江白道,“我还没死呢。这些事等疫疾平息了再说。”
“会有办法的,”即墨谦点头,“总会有两全之法。”
江白没有应声,转身出去了。
抗旨不遵,何来两全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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