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石中记07
石妖一梦，沧海桑田。
姜后宸也许还期待着再看一些，那些百看不厌的，姜蓁姜蓠姐妹的互相嫌弃又互相护短，母父之间的日常。
然而这次石妖睁眼时，已经没有姜蓁了。
“战神呢？战神去哪了？”石妖嘀嘀咕咕。
依然是应天书院，依然是演武场，依然是妖族大赛，可是属于母亲的位子上却只有姨母，她似乎冷得没有一丝热气。
是了，姜后宸见到她第一面，她就是这样的。
不是年少时依偎在姐姐怀里撒娇时的无所顾忌，也不是初初长成后，表面上对姐姐百般嫌弃，实则执拗地不肯说出心中被夸奖的期待。
她就像观日宫经年不化的坚冰，沉默地、孤独地伫立在那里。
姜后宸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也渐渐结了冰，她隐隐约约猜到当下的时间点，仙魔大战之后，母亲已经陨落。
众里寻她千百度，回首已是百年身。
观台之上，气氛比天气更压抑，全世界的云都阴沉沉地挤在了豫州，多余的便一层叠一层地，堆积在观台之上。
洛神也神色沉郁，而花神更是不知所踪，嬴烈也不在。
天帝嬴钦举杯微笑道：“小妹近日贪嘴，是来不了了，我代她敬诸位一杯。”
洛神勉强笑笑，举杯饮下。
嬴钦看着她饮下，开口问：“姑母近日终于出关了，不知修为是否恢复了。”
洛神朝她笑笑，道：“无事，不过仙魔之战受的一点小伤，已经不碍事了。”
姜蓠目光越过演武场上又一波新鲜而陌生的妖怪，看着长街上人来人往，恍惚间觉得卖酒小摊贩的长条凳上还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可那已经是几百年的事了。
突然有声音炸起：
“紫微将军果然神武，不仅法力举世无双，就连陛下亲自敬酒，都不放在眼里。”
是立在嬴钦身侧的女妖，她肚子高挺。
姜蓠回过神来，冷冷看了她一眼，一语不发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慎言！”嬴钦皱眉道，她头上珠帘沉沉坠着，却遮不住脸上的愠色。
旋即她又平稳语气，道：“申妄，你有孕在身，下去休息吧。”
“不用了，臣精修太上玄牝功法，身体好的很。”申妄看起来似乎也很不把嬴钦放在眼中。
“莫说休息，麒麟族的小男子，我可以夜御十个。”她豪放一笑。
这不合时宜的玩笑与大战后的一片肃穆格格不入。
姜蓠气息更冷。
“申妄族长，你怕是喝醉了吧。”一道声音笑意盈盈道。
嬴钦脸色一沉：“你身体没好，过来做什么？”
嬴烈在她身边坐下，正好挨着姜蓠，她嘻嘻哈哈答道：“有美酒，我怎能错过。”
申妄也笑嘻嘻道：“龙王殿下小瞧了我，这么点酒，何以就醉了。我只是感慨，太上玄牝功法之恩，没有机会当面拜谢战神了。”
众人小心翼翼不敢说口的称谓，被乍然提起。
姜蓠手紧紧握住，呼吸一滞，指尖利甲出鞘，掌心鲜血淋漓，她犹不知。
血腥之味传到嬴钦与洛神鼻端，两人神色一变。
洛神当即传令停止演武场上的比试，让演武场周围乃至长街上的妖怪迅速撤离。
嬴钦则一面眼神示意申妄立刻下去，一面开口转移姜蓠注意力：“说来也巧，当年我与将军也在此比试过一番。”
哪知申妄不知是不会看眼色，还是不给她面子，冷笑道：“妖族大赛本也是战神所立，多亏她这般苦心孤诣，否则仙魔大战立下战功的妖怪何其多，怎么会让一个连自己姐姐都能救不了的废物登堂入室。”
姜蓠瞳孔微聚，不知神思陷入了何处泥淖，她头上青筋凸起，耳内嘶吼声轰鸣，不由得用手紧紧扶住头。
嬴钦起身喝道：“够了申妄，你麒麟一族是战功加身不错，但要是没有太皇虎族挡在最前面，莫说你，就是我今天也未必能站在这里。若非如此，虎族何至于如今人口凋零，你若是不服，也不要寻将军麻烦，便只记恨我不公就是！”
申妄呵了一声，道：“我岂敢不服，更何况将军承袭的还是亲姐姐的位置。只怕若是战神没有陨落，今天也轮不到紫微将军站在这里吧。说来以战神之能，何至于区区一个陆离便能害得她身陨道消。其中诸多因果，实在不能不让人觉得有趣。”
嬴钦一下子站了起来，拔剑指着她道：“你明明知道是因为陆离自爆，却还在这里说这种话，其心可诛。”
然而不待她出手，身后一道冰冷杀气已经袭来，这一招若是落上去，申妄非死不可。
无论如何，申妄也是有功之臣，嬴钦只是想惩戒一番，自然不能眼见她被杀，便立刻扭转剑势，转身拦截这飞射而来的一剑。
正见姜蓠眼中血丝密布，剑势丝毫不收。
嬴烈离姜蓠更近，自然反应更快，挺身挡在嬴钦之前，却被姜蓠一剑震开，呕出一口鲜血。
嬴钦来不及接住嬴烈，只能望了一眼，便举剑相迎，被姜蓠逼得径直后退。
她不肯相让，姜蓠一剑便从她身上横贯而过，扑哧一声捅入她身后的申妄身上。
鲜血溅在姜蓠脸上，她奇异地安静下来，额头血管不再鼓动，她仿佛也不再感到痛苦。
嬴钦赤手握住姜蓠的剑，竭力阻止，利刃还是擦着她的手骨一寸寸前进，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咯吱咯吱声。
洛神旧伤在身，迟了一步，她一面护住申妄后退，一面心疼地看着嬴钦身上的伤，忍不住呵斥申妄道：“傻站在这不动，你是找死吗？”
然而申妄不言语，洛神不耐烦地扭头去看，发现她下面鲜血滚滚，洛神瞬间脑子嗡的一声，眩晕起来。
一阵凉意爬上心头。
又是生产。
她隐隐预见到了未来，仿佛一切已经被设计好了轨道。
嬴钦这种晚辈或许不知，修仙界诸妖也已经换了一波，然而洛神却不可能忘记姜蓠当日疯狂的场景。
姜蓁一向不喜别人提起此事，可是大战前夕，洛神担心姜蓠万一发作起来，误伤己方战士，找姜蓁百般打听。
“无事，我们阿蓠是听话的好孩子，你就是信不过阿蓠，也该信我。”
无论姜蓠多大，在姜蓁眼中永远都是个孩子。
姜蓁轻漫不经心地雕着手中玉坠，道：“阿蓠的病早好了，从未发过，万一她要是发了，你就来找我，有我在，还怕管不住她。”
姜蓁说的对，姜蓠始终心神镇定，来去自如地上阵杀敌，有条不紊地指挥战士。
一切都很正常。
除了姜蓁死的那一日。
洛神当时身在千里之外的另一战场，依然听得到姜蓠痛彻心扉的一声哀嚎。
五岳撼动。
漫天风雪刮得衣袍飞扬，姜蓠提着剑离开了不周山——姜蓁殒身之地。
自那之后，她便消失了。
直到魔域不断派人来递降书。
众人才知道姜蓠独自一人去了魔域。
无休止地屠戮。
也许是姜蓁的管教还有用，修仙界众人前去阻拦她时，她尚且知道手下留情。
魔域血流成河，姜蓠才面无表情地回来，众人不知道苏陌用了什么手段。
那天风很大，仙魔交界处黄沙漫天。
嬴钦感念姜蓁曾经教导过她的情谊，还有姜蓁姜蓠为了这一战所付出的无法挽回的牺牲，亲自带领天界诸仙去迎接。
洛神那时伤的更重，却也苦苦等在那里。
狂风将她们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唯有姜蓠一身黑衣，和它主人一样沉默着。
待她走近了，众人才看得到她衣服上不断滴着血。
不知道泼了多少血上去，将这一身玄衣浸得生铁一般沉重。
姜蓠不理睬众人，径直去了不周山下。
她在山脚下立了不知多少个日夜，却从未上山。
她表面上没有一丝痛苦，可是洛神知道，其她人也知道，姜蓠绝不可能再是姜蓁口中的好孩子了。而现在，也再不会有一个姜蓁来阻拦她。
“噤声，忍住，我这便带你下去。”洛神深吸一口气，甚至顾不得再看嬴钦——这个唯一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
她扶住申妄，尽力用身形遮住她，便身影一闪，消失遁走。
可是，姜蓠刺破手心时的血腥气她能嗅到，那姜蓠又如何能不发现申妄的异样。
她眸中红光更甚，轻笑一声，随手从嬴钦身上拔剑出来，脚尖一转，便跟了上去。
洛神万万没想到，当年那个跟在她们身后的小妹妹，已经强大到这种地步。
无论她如何带着申妄辗转逃离，姜蓠的剑却总能瞬息而至。
她移身闪避，见姜蓠一招落空，却将书院中数座楼阁轰塌，地面裂出一道巨缝，一路蔓延到远处深山，那座巍峨大山随即轰然倒塌。
姜蓠举剑再出一招，洛神避无可避，将申妄护在身后，举剑拦截。
然而她旧伤未愈，如何接得住这一招。
紧要关头，嬴钦召集部下诸仙，一同赶到。
因为书院乃是清净之地，这些部下之前都被留在书院外面。
洛神趁机找了安置了生产中的申妄，并施法留下一个屏障。
如果她自己都不能阻拦姜蓠，这个屏障又如何能。
但这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申妄已经发动，又受了伤，实在不能再跟着她闪遁了。
洛神又迅速发出两枚传音符，再次催促苏陌和牡丹前来支援。
轰隆一声，洛神维持着屏障抗住逸散而来的剑气，身体也受不住跟着一震。回头看去，只见诸仙被姜蓠一剑轰倒。
而嬴钦本就被捅了一剑，如今也被这剑气震得站立不住，摇摇欲坠拄在剑上
烟尘中，嬴烈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晃着走到嬴钦前面，抬扇欲攻。
姜蓠眼神涣散。在这片刻的静止中，只有嬴烈身形晃动，引得姜蓠歪过头看她，扬手挽了一个极为漂亮的剑花。她低沉沉笑着，向这边走来。
嬴钦在众人心中，是个极为温和的性子。此刻脸阴沉了下来，她吐了一口血，抬脚把嬴烈踹在地上，骂了一声废物。
左手挥动剑鞘击在嬴烈身上，把她径直打飞到岛外，右手挥剑，冰寒剑光正抵上姜蓠刺来的一剑。
她本是强弩之末，姜蓠这一剑下来，她整个人被剑势压得陷入地中三寸。
正在此时，天外飞来一剑，击在姜蓠剑上，两剑相击发出玉石之音，震得湖面波浪滔天。
“阿蓠，阿蓠，将军，你醒醒！”苏陌大喊道。
洛神见此，也举剑攻来，她与苏陌左右夹击姜蓠，才引开姜蓠移开剑，给了嬴钦喘息之机。饶是如此，她仍然忍不住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夹杂着几块碎肉。
洛神见此，不由得心中大痛，喝道：“姜蓠，应天书院是姜蓁的心血，难道你一定要毁了它才成！”
姜蓠一愣，住了动作，洛神与苏陌手中之剑却来不及停下，噗嗤两声，接连插入了姜蓠体内。两人没想到姜蓠竟然放弃抵抗，一时之间又是不忍又是惊疑。
苏陌压下心中痛楚，取出一枚梨花风铃，注入灵力摇动起来。
果然姜蓠眼中渐露清明之色，可是她再度抱住自己头，条条青筋暴起，显然是痛苦不堪。
越是神志清楚，她便越是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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