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男孩
有谁在跳舞。
在跃动的篝火边，在僻静的垂着纱帘的房间，在杂草丛生的墓碑前。
在异兽围绕的森林，在无云的天空，在蔚蓝辽远的海洋。
旋转，旋转，旋转。发梢拂过白纱，指尖托着绿叶，足尖踢起浪花。
眼前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波浪似的，飘渺不定地流动。
你是谁？
那人勾起微笑，嘴唇是血似的暗沉而冰冷的颜色，美丽而诡秘：“——”
避过绿叶遮挡的阳光闯入伊斯维尔的眼，刺激得他又合上了刚掀开的眼皮。
那人在梦的最后说了什么呢？
他思索半天，发现已经记不得了。
伊斯维尔索性闭着眼睛又躺了一会儿，隔着眼睑感受被树叶筛选过的阳光在他脸上的颤动。当他坐起来，便看到风穿过林间，花和草和灌木前后摇摆，一只鹰嘴雀在不远处觅食，脑袋一点一点，头顶灰色的羽毛跟着抖动。
世界是橙黄色的。伊斯维尔想。
这是诺德森林深处，盖敏的边缘，伊斯维尔的秘密花园。这里很少有精灵逗留，他于是偶尔偷溜出精灵们的看管，跑到这个小地方待上一会儿，还会遇到诺德没有的兽类。
啊，那边来了一只。通体乌黑的兔飞奔而来，足趾扬起草屑和尘土。它的黑色皮毛在一片绿意中是跳脱的，伊斯维尔总不知道它们是为着什么样的隐蔽才长了这么一身外衣。它看上去年纪不小，四肢的交替稍显迟钝，步伐也逐渐放得慢了。
上面也有一只，是在树上跳跃的、灵活的捕猎者。几片树叶从摇晃的枝头脱落，是那位捕猎者移动的证据。是曼托猿吗？
兔慌不择路，竟一下跃到伊斯维尔脚边，一根黑色长鞭接踵而至，堪堪舔过精灵的脸颊。
伊斯维尔茫然抬头，逆光的男孩蹲在几步外的树枝上，手握长鞭，银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似乎错愕，花瓣儿状的眼睛瞪大了。
伊斯维尔从未见过他，他大概不是精灵，因为不管是他的外貌还是气质都不是精灵所能拥有的，像从密林的土壤里生长出的矫健而锐利的野兽。
但抛开那苍白到病态的肤色，他简直漂亮过了头。或许隆纳迪翁——精灵族出名的美男子——都不敢说自己年幼时比他面前这个陌生男孩要漂亮。
“下、下午好，”伊斯维尔咽了口唾沫，又补了一句，“天气不错。”
“噢，喔，盖敏的天气确实不错。”男孩从树上跃下，树枝在他身后摇晃着，又抖落几片叶子。
而那只黑兔早就跑没影了，于是只剩下两个男孩相对无言。
又是伊斯维尔率先打破沉默：“您住在这里吗？”
“什么？”男孩似乎被惊醒般地一抖，游离的目光重新聚焦，但仍带着几分茫然。
伊斯维尔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因紧张而颤抖。
男孩听清了。他点头，往森林深处一指：“我住那里面。”
伊斯维尔也点头：“我住在外面。”
男孩朝那边瞟了一眼，看了看伊斯维尔，好像刚想说什么，又猛然一拍脑袋：“噢，糟了，晚饭跑了。”
他向呆愣住的伊斯维尔摆了两下手，说：“那么，再见。”
他一跃而起，落到伊斯维尔身后的一根树枝上，和来时一样很快消失了踪影。
伊斯维尔仰着头看他离开的方向，没过多久便觉脖子酸胀，索性躺下，拿手掌挡住刺向眼睛的阳光。
刚才居然忘记站起来了，如果被薇知道了大概会被说不礼貌吧。
他是谁呢，诺德森林的深处原来是有居民的……
都怪午后的阳光太温暖了，伊斯维尔迷迷糊糊想东想西，又睡了过去。
“我喜欢你的茶。”妮文娅称赞道，用指尖将碎发轻轻拨到耳后。
“你喜欢吗？这是我用新栽培的茶叶泡的，你如果喜欢，带一些走也没问题，”小桌对面的精灵笑道，“但不要给殿下们喝，这只是半成品，拿不出手的。”
妮文娅道：“没有的事，我看这茶叶已经很完美了。”
灵动的双眸一转，目光越过小露台的木栏杆，捉住了不远处小路上现出的小小身影。她对女伴道：“看来殿下玩够了，那我先告辞了，下次再聊吧。”
妮文娅牵着马走出门的时候看到伊斯维尔等在对面路旁的树下，在精灵面前它庞大得像一个巨人。她向送她至门口的女伴道别，走下门前的三级台阶。
“又迟了，殿下。”妮文娅道，佯装不满。
“不小心睡着了，抱歉，妮文娅小姐。”伊斯维尔说，用蓝眼睛望着他的老师，嘴角歉意地向下弯着。
妮文娅受不了这个。“狡猾的小家伙。”她嘟哝一句，揉了揉小王子柔软的金发。
太阳已开始向群山坠落，精灵们也开始陆续归家。马蹄踏过草地扬起尘屑，飞扬的白色鬃毛在伊斯维尔脸颊与鼻尖拂动，弄得他有些痒。妮文娅的棕色马匹在他身侧保持着相同的速度，以免小王子因为分心出什么意外。
花精灵的树屋、水精灵的湖泊、树精灵的悬阁从他们身侧迅速掠过。王宫逐渐近了，两人不约而同放慢了速度，沉浸在树林的安详与温馨中。精灵的房屋稀稀落落分散在林间，灯光开始从窗户缝隙间透出来，几扇半开的窗后隐隐有精灵的影子。有谁在风里唱起了歌，风声呜呜，牵着枝叶，与歌声的旋律竟巧妙地融为一体，仿佛森林深处传来的远古的回响。
诺德森林分为三个部分。最外圈的诺德是精灵聚居地；中间的盖敏森林是大量动物和魔兽的栖息地，它们大部分时候都能和精灵们还有各种植物和平共处，但也有性格暴躁的一些，偶尔会袭击进入盖敏去采集草药的精灵；最里面的是暗夜之森，据说那里终年不见天日——伊斯维尔可以在诺德的高山上眺望到暗夜之森上空沉沉的阴云——因此得名，而这片森林在精灵还没有在诺德长住的时候就存在了，没有精灵敢靠近它，里面有什么生灵都未可知。
整片森林就像年轮一样一环套一环，精灵王宫就在最外层靠内的某处。
伊斯维尔这次确实回来迟了，到达王宫时暮色西沉，只余半个太阳的光辉亲吻诺德。当妮文娅向前来牵马的侍从询问时间，她几乎呼吸停止，忙推着伊斯维尔赶去餐厅，并再三告诫不能再出现这样的晚点。
他乖乖地答应，却突然想起男孩飞身而去的情景。
伊斯维尔在王宫爬满树藤的大门前仰头望见吉尔薇拉纤瘦的身影。他吐吐舌头，与侍卫打了招呼，尽量快速又不显得粗鲁地爬上木制台阶，平复呼吸后推开了餐厅的大门。
阿特亚里斯还没有到，伊斯维尔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干枯树枝制成的指针指向的位置距晚餐开始的时间还有一根手指长的距离。他松了口气。
相对于吉尔薇拉对礼仪的要求，伊斯维尔更担心阿特亚里斯的时间观。阿特亚里斯并不像他的王后一样那么注重行礼时膝盖弯曲的弧度和衣裙的每一个褶皱，但他一贯的准则是守时，他认为这就像善良和勇敢一样，都是精灵必备的品质。
“维亚，今天又偷跑出去了？”吉尔薇拉的语气带了责备的意味，“我说过，不要总去盖敏。”
伊斯维尔眨眨眼：“我很抱歉，薇。”
“你的抱歉，”吉尔薇拉敲敲他的脑壳，“就像被吸干了内质的鸟卵，里面是空的。”
伊斯维尔笑了起来，被吉尔薇拉一瞪，又勉强止住了。
这时透过门缝传入餐厅的卫兵的问好、盔甲碰撞的响声和精灵王祥和稳重的问候。卫兵拉开了门。阿特亚里斯做工细致的靴子在木制地板上磕碰出声响。
而与此同时，群山吞没了最后一缕阳光，黑夜降临了。
阳台的栏杆泛着凉意，层叠树冠间零星的灯火就像有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到森林里。有星星的夜晚依然不甚明亮，遥远的暗夜之森上空的阴云也看不太分明。晚风从露台上滑过，轻拂伊斯维尔的头发，还有阿特亚里斯的。精灵王的金发长到腰际，柔顺而有光泽，而王子的浅金色发梢只堪堪盖住脖颈。
他揪了揪自己的头发，要长到那么长，还要活多少年呢？
他又想起森林里的那个男孩来了，他的头发也是短的，但看上去很漂亮，在阳光下显得很软。
黑色、金色和棕色是精灵发色的主色调，而金色是专属于王族和安卫的。银色的头发他从未见过，伊斯维尔不知道该要在什么环境中才能获得那样的发色。他于是觉得自己已经推断出了男孩的住处，一定是在盖敏以内的地方。可这又与他的常识相悖，反复考虑后，他把目光移到阿特亚里斯身上，说：“阿塔，盖敏有精灵居住吗？”
阿特亚里斯转过脸来，低头看他：“为什么问这个呢？”
“只是想知道，盖敏那么大，应该和诺德差不多吧？那会不会有精灵住在那里？”
阿特亚里斯默了几秒，道：“据我所知是没有精灵居住的。那里太危险了，你知道，没有精灵能在与魔兽的角斗中生存。”
伊斯维尔点点头。问题解决了，又似乎是没有解决，他依然不知道那个男孩住在哪儿，叫什么，而这又不是通过隐晦地询问阿特亚里斯所能了解的。
两个精灵都没有再说话。
一只小飞虫落在了栏杆上，透明的翅膀微微震颤。它黑色的身体在雪白的石面上勾出长长的弧线，随即用它那双小翅膀飞远了。
最后阿特亚里斯道：“我得去工作了，早点休息，维亚。”他对伊斯维尔微笑一下，接着离开了房间。
伊斯维尔仰头，看到天空中星星点点的光，自语道：“今天晚上天气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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