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019年农历12月，京和城内繁华热闹，路边彩灯高照，小红灯笼挂满枝头，街上人声鼎沸，过年氛围浓厚。而京和市人民艺术演艺大厅里却柔和宁静，所有人都沉浸在似水般流淌的钢琴声中。
这是岳朗这一年最后的一场钢琴表演，弹奏的最后一首曲子是她的原创曲目——《他见青山》。年纪轻轻的她凭借这首唯一原创曲目拿下了全国钢琴比赛一等奖。
这首曲子旋律总体是柔和的，但是当你用心仔细体会时，你会发现此间蕴藏的无限力量。柔中带刚，扣人心弦。在时疾时徐的节奏里，你会沉醉，你会动容，你会不受控制地流泪。
这首曲子岳朗每次演出都要弹奏，往往作为最后一曲，总是让听众们擦着眼泪离场。但是这位弹奏者的脸上却没有一点变化，看不出悲喜，读不懂情绪。她就像是个没有任何情感的机器人一样，按照程序编码控制手指按键位置和力度以及脚下的踏板起落。
曲毕。
身穿黑色礼服的岳朗在一片热烈掌声中缓缓起身鞠躬，垂眸的瞬间，一滴晶莹的泪珠落下。
“啪嗒”一声，滴落在木质地板上。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眼睛红了一圈。
岳朗下了台走到休息室换了衣服后，从包里掏出一只黑色盒子，盒子里面是一枚精美别致的银质戒指，上面刻着“zc”两个字母，在柔光的照耀下散发光泽。
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zc”，凝视了一会儿，将它戴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岳朗演奏乐曲的时候并不是很想把它摘下来，但是每次余光扫到这枚戒指时，她就会慌神，然后就会弹错音符。
无奈之下，只能暂时把它摘下。
长达几个小时的演奏让岳朗有些乏累，她卸完了妆便起身准备回家休息，却在刚走出休息室时被一个手捧玫瑰花、西装革履，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男人拦下了。
“岳老师，我是您忠实的粉丝，您的每场演奏会我都会来听。”他语气按捺不住的激动，说着将那一大捧玫瑰向前递了递。
岳朗淡淡看了一眼那一大捧玫瑰，目光停留在了玫瑰花束中央的一个小巧的银质盒子上。
她从大衣口袋李伸出手把玫瑰轻轻地往外推了推，礼貌地说：“很感谢你的喜欢，但是这个花我不能收。”岳朗说完就朝前走。
金丝眼镜男追上她的步伐，“岳老师，我喜欢你很久了，能不能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
他的语气比较诚恳，心中也尽是忐忑。刚才他一直站在休息室的门口，做了半天准备也不敢进去。
岳朗停住脚步，转过身淡笑说：“不好意思啊，我已经结婚了。”
这让眼镜男不敢相信：“……真的吗？”
岳朗点点头，依旧是温和的笑。她伸出左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那枚戒指亮闪闪的。
“真的啊，我老公还在家等我呢，先走一步啦。”
眼镜男一脸尴尬，扶了扶眼镜，赶忙道歉，“实在对不起，打扰了。”
“没事儿的。”她柔柔一笑，便朝艺术大厅门口走去。
瑟瑟的寒风顺着领口钻入，岳朗觉得浑身冰凉，鼻尖又有些酸了。
什么时候京和的冬天变得这样冷了？
明明今年一场雪都没下啊。
-
岳朗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她没有胃口吃饭，脑袋被冷风吹得有些疼。她脱了外套就钻入了被窝，把一个小太阳模样的暖水袋抱在怀里，冰冷的脸颊也埋进它柔软的外层布料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但她很快就被窗外烟花鸣响的声音吵醒了。
屋内一片冷寂，只开了一盏夜灯，而窗外却是万家灯火，天空一片明丽。
岳朗抱着小太阳玩具，赤着脚走到落地窗前，静默地看了一会儿。今晚没有月亮，只有燃烧不尽的五彩缤纷的绚丽烟火。
屋内的供暖很充足，但是岳朗还是觉得冷，她不自觉的把小太阳搂紧了一些。她并没有因为外面的这番欢闹而感到欢愉，她的心还是平静地似一滩水。
正当她准备回到床上睡觉时，她听到了小区楼下有人在喊。
“下雪啦！快看，下雪了！”
岳朗转过身看了一眼窗外，果然飘起来了雪花。她披上羽绒服，穿上棉拖，拿起钥匙急匆匆地下楼了，她跑的很快，差点把拖鞋跑掉。
她跑到楼下时，雪已经下的有些大了，纷纷扬扬的，在街灯的照耀下，闪耀着银光，像是天上的星辰坠落人间。
岳朗伸出手接住一小片六棱形的雪花。风把她的小脸吹的红红的，头发上，眼睫上，羽绒服上都落下了雪。因为没穿袜子，脚脖冻得通红。
这是京和今年冬天的初雪。
她等到了，也看到了。
小区里有许多小孩子在玩耍嬉笑，追逐着打闹。有一个小孩儿跑得太快，一下子撞到了岳朗的身上，岳朗身子歪了一下，没站稳，就和那小孩儿一起摔到在地上。
岳朗摔得并不重，也不疼。她缓缓站起来，把那小孩儿也扶了起来笑说：“下雪天路滑，别跑这么快了。”
那小孩儿看着岳朗，声音糯糯的：“姐姐…对不起，你摔疼了吧？”
岳朗愣了愣：“没有啊，你没摔疼就行。”
“那…姐姐，你怎么哭了？”
岳朗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但是经他这么一提醒，她才发觉自己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流过。
是泪。
岳朗笑着揉了揉小孩儿的脑袋，为他擦掉落雪，说：“姐姐就是很想念一个人。”
“嗯？是谁啊？”小孩儿很好奇地眨着眼睛问。
岳朗恍惚了一下，轻声说：“他叫周昶。”
那小孩子刚想问周昶是谁，就被母亲叫走了。
岳朗还站在原地，头微微仰起看着漆黑的天空，雪花轻飘飘地坠落，亲吻岳朗的脸庞。
“周昶啊，我很想你。”她的声音很颤抖，泪水也从眼眶涌了出来。
你应该可以听到吧？
我真的很想你啊，周昶。
-
那个年岳朗过得异常煎熬。她生活作息很不规律，整宿睡不着觉，失眠十分严重。没有任何食欲，饿的胃痛的话，再随便吃点东西。弹钢琴是唯一一件能让她稍微清醒，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事情。
她反反复复地只弹一首曲子——《他见青山》。弹完琴后就能进入浅睡眠。
后来她去了一趟医院，开了些安眠药。
药量不多，岳朗放在床头，一直没有吃。
过完年后岳朗向单位递交了辞呈。
负责人事的主任很不解：“岳老师，怎么突然要辞职？如果你有那点不满意的地方，或是在工作上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和我说说嘛。辞职有点冲动了吧。”
岳朗擤了下鼻子，冲主任笑了笑：“和单位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原因。我这次辞职，是要去一个地方，探望一个人。”
“你要去哪里？”
“宜疆。”
岳朗辞职后，参加了一个援助宜疆的公益计划，她成功被选中，成为宜疆市某所初中的音乐老师。过完年开春后，岳朗就去了宜疆。她的行李很简单。除了日常的洗漱用品，衣服，还有一本破旧的日记本。
她在走之前，去了一趟母亲的墓地。
邓婉君走的很突然。2018年的冬天，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
岳朗把花束放在母亲的墓地旁，轻声地说：“妈妈啊，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我要去找他了，他在宜疆这么多年了，很想我，我也很想他。他曾经告诉过我，宜疆的风景很美，当地百姓也很善良，所以，这次我想去看看。”
岳朗抹了把眼泪，颤声：“妈妈，对不起了，我不能陪你了。”
-
宜疆市那所初中的校长很欢迎岳朗的到来，给她安排了一件干净的单人宿舍。校长对岳朗说：“姑娘啊，咱们这里可不比京和的条件，我们尽量给你提供好的条件，但是，还是会有些苦。”
岳朗笑着回答：“没关系的，校长，我不怕吃苦。”
她就是想亲眼看看他看过的风景，走走他曾经走过的路，他能吃苦，能扛过来，那么她也可以。
岳朗平时上课时间尽职尽责地教孩子们唱歌，弹琴。在空闲的时候，她会到宜疆的大街小巷里看一看，包里随身带着一本日记。
那是周昶的日记本，是他在进入军校的第一天学校发的。日记本的第一页写的是参军誓词和他第一天进入军校时的激动心情。后面陆陆续续地记录着他的日常生活。日记本很厚，他不是每一天都写，只记录关键的几天。日记本的后半个部分记录的是他在宜疆的所见所闻。
岳朗就按照周昶日记本上记录的，四处询问，去他到过的地方看看。她总觉得，他们一定可以再遇见。
在六月份的某一天晚上，岳朗和同事一起逛夜市。地摊上有很多小巧别致的玩意儿，同事很喜欢，兴致勃勃地和老板娘砍价。老板娘最后同意，拿袋子包装时，不由得感慨：“要是前几年啊，我们晚上都不敢出来摆夜市的。”
“啊，晚上不安全吗？”
“对啊，我们这个地方靠北的地方全是森林，作为天然屏障和北边的国家划开，但是，那森林又挡不住人。姑娘你是不知道，之前这里乱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还有很多贩毒的，哎总之就是日子不太平。”
“那现在怎么就可以摆夜市了？”
“这不是全靠那群当兵的嘛，把坏人老窝都端了，那一个个小伙子，真是勇敢啊，我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是新闻里面都报道了，他们真英雄！”
岳朗在一边听着，晃了下神。
要离开时，岳朗突然听到了旁边超市放的歌曲。
是杨千婵的《小城大事》。
“吻下来，豁出去，这吻别似覆水，再来也许要天上相聚……”
随之而来的是岳朗凶狠的眼泪。
“2013年11月24日，我在宜疆的街道上和王志军正走着买东西，突然间听到了她弹奏的那首曲子，我问王志军才知道，它是《大城小事》。我突然就很想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想她。不知道她在京和好不好，她是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唉，我在这里胡想八想什么呢。”
七年后，她来到了他曾经站立过的地方，听到了他那天听到的歌曲。
同事吓了一跳连忙问：“岳朗，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岳朗擦擦眼泪，摇摇头说：“我没事，就是这首曲子调子太悲苦了，它怎么让人听得这么难受啊…”
“哎呀，那咱们赶紧回去，咱不听，别哭了，我吓死了。”
岳朗点点头，和同事一起回去了。
那晚，她又重新打开了周昶的日记本。翻到了倒数第十页。
“2017年6月20日，明天一早就要执行任务了，这次任务很重要，我有点紧张。我记得刚来宜疆的时候，还在这个本子上写着，时刻准备为国家牺牲，也甘愿为国家而牺牲。但是这次，我有点害怕。我想活下来，想回京和找她，和她结婚，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在往后翻，都是空白页了。
这个公益活动到6月17号就结束了，但是岳朗没有立刻离开。
2020年6月21日，夏至。
岳朗背着包，出发去了玉翠山。
玉翠山在宜疆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因为地形原因，它要比周围湿润许多，一年四季气候宜人。山上种着青松岁柏，到了6月份，更显苍翠。
这是岳朗第二次来玉翠山。
上一次是来参加周昶的葬礼。
那段痛苦的记忆不想再回忆。
她只记得，她发疯似的给他打电话，那边却一直关机。后来收到军区的电话，告诉她晚会取消了，周昶去执行任务了。她才稍微放心下来。
但是她没有想到，再次见到周昶，是在翠微山。
她去的一路上都没有哭，因为她不信。
她就是认定了，他还活着。
那天下着雨，众人在雨中一起唱着《祖国不会忘记》。这首歌原本是要在漂亮的舞台上，意气风发地歌唱出来的，但是那天，他们对着那冰冷的墓碑，忍者泪，唱着。
“不需要你歌颂我，不渴望你报答我，我把光辉融进，融进祖国的星座，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祖国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我……”
歌唱完毕，众人朝墓碑敬礼。
岳朗觉得自己的灵魂抽离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她不信，她就是不信。
直到王志军把周昶的遗物交给她时，她才缓过来神。
“嫂子…嫂子，你别难受，周队长他立功了，一等功，他把那帮子龟孙的老巢都给端了…他可厉害了，他是英雄。”王志军语无伦次，强忍着眼泪，哑着声音说着。
岳朗颤抖着手，接过一只小木箱。
箱子里面，有一份人身意外险的文件、房产证、存折、婚戒、一封遗书，还有周昶的日记本。
“嫂子，房产证上写的有你的名字，保险的受益人也是你，存折上的钱周队说是结婚用的，你都拿着吧。”
“我不要…我不要这些东西…我不要这些东西啊！我只要周昶啊，你明不明白，我只要他啊……”
岳朗再也忍不了了，直接倒在了泥泞的地上，嘶吼着。雨水把她的长发打湿，顺着脸颊流淌，和眼泪交融在一起。她红着眼睛，看向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
那是周昶的军装照。
她相亲前见到的那张照片。
她一步一步拖着身子，靠近墓碑，伸出手抚摸着被雨水冲刷的，冰冷冰冷的墓碑，摸着他的脸颊，摸着他的眼角眉梢，唤他：“阿昶…”
周昶死在了2017年的夏至。
一年中阳光最充足的时候。
满身都是炸弹的恐怖分子朝不要命地朝他扑过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朗朗了。那个恐怖分子之前和周昶交过手，周昶打掉了他的一只手，但他苟活了下来。他的目的很明确，他要和周昶同归于尽。
在他死的前一刻，他朦朦胧胧中看到了岳朗在冲他笑，而他也是笑着闭上了双眼。
而今三年后的夏至，岳朗来了。
周昶墓碑旁边的那棵树长得更高，更繁茂了一些。
岳朗坐在他旁边，和他慢慢说话。
“阿昶啊，我来见你了，你知道吗，我很想你，很想很想。你的那些钱，还有房子，我都以你的名义捐了。你真是个傻子，我说了，我就要你，剩下的我都不在乎，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都不问问我的想法。”
泪水一直在落，但是岳朗不在意，依旧慢慢地说着，语气很温柔。
“阿昶，今天的天气很好啊，咱们的婚戒我一直都戴着呢，就是弹琴的时候会把它摘下来，因为看到它，我就会想起你啊。你的品味还是那么好，戒指很好看。嘶，你到底瞒着我干了多少事啊。”
“阿昶，原谅我现在才来，我妈妈前年去世了，她去世之前对我说，让我好好活着，找个好男人嫁了。连你也这么说，我试着活下来了啊，我真的有好好生活，我还给你谱了一首曲子呢，叫《他见青山》，我还得奖了。你应该听到了吧，我是不是很厉害？”
“我尝试了很多办法去忘记你，接受别人的追求，爱上别人，好好生活，但是我根本做不到啊，阿昶…我怎么努力都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啊。
“所以呢，干脆就不努力了，我来找你啦。”
岳朗很开心地笑了，把眼泪抹干净，就这矿泉水把药吃掉，然后把周昶的日记本揣在怀里，静静地躺在了一旁的草地上，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后来，来上坟的人发现了岳朗，她早已没了呼吸，脚边滚着一只空的安眠药的瓶子。
少女的笑容很安详，穿着绿色的连衣裙，和草地融为一体。
警察来后，在岳朗的身上发现了那个日记本。日记本里面夹着一张纸，是周昶的遗书。
上面写着——
我这些年走过很多路，踏遍祖国的山河，守护各地的百姓。在世界上没什么牵挂，也没什么想要的，这一条命，说给就可以给。但是每次遇到危险，我觉得自己这次肯定活不下来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然后，拼命活下来。我在想，我死之前至少也得见你一面吧，把这话亲口说给你听。
岳朗，我爱你。
这话你记住。
我爱你生生世世。
——周昶亲书
这张纸很破旧，早已泛黄，上面的字是他被紧急召回宜疆时，坐在飞机上写下的。因为深知任务的危险艰巨，他这个从来不写遗书的人破天荒写了第一封遗书。
而这段话的下面还有两句话，字体和上面的明显不一样。
你守护国家，我守护你。
你见青山，我来见你。
——岳朗亲书
2020年6月21日，他们再次相见。
在一座青山上，在一个艳阳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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