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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另一个世界


何莉太太开车送她回家。

        一路上都没有交谈。妇人上车前一直在打电话,用的英语,声音很低很急,听不清说了什么,染着哭腔。

        她在后座上看书,丝毫不在意车子如何摇晃。

        经过医院时她拒绝了何莉太太送她进去包扎的提议。对方本想坚持,但堺信奈声音里的某种东西阻止了她。

        拐进到家前的最后一个路口时何莉太太开口了:“你不用担心,孩子,不用担心……”

        “会有人帮助承太郎的,很快就能解决,然后就没事了,好吗?”

        她从书上抬起眼睛,望向挡风玻璃外的熟悉街景:“在拘留所里,你看见了什么。”

        “那是什么东西?”

        没有回应。

        天已经黑了。

        “在这里放下我就行了……我要,回去照顾父亲。”

        她下车,身后车窗却被摇下来。

        何莉太太看着她,眼睛在路灯映照下亮晶晶的:“信奈,生日快乐。”

        堺信奈没有回家。

        她哪里也不想去。

        很累,一步也迈不动了。

        很不负责任的人啊,照理说应该赶紧回家照顾父亲吧。

        这么想着,却是理所当然地随便找了个犄角旮旯挨着墙坐下,然后干脆躺下。

        毕竟是没有家教的野丫头嘛,捅了通天的篓子的。

        她什么都懒得在乎了。

        缩起来,像个胎儿一样蜷缩着,无视入夜后的寒冷,借着街对面路灯的光,把那本书读完了。

        然后抱着睡去。

        哪怕有人路过,也没有吵醒过她。

        她醒来时正好看见何莉太太的车驱驰而过。

        天已经大亮,晴天,太阳暖洋洋烘烤着脊背。

        堺信奈试着动了动——全身都痛,从皮肉到筋骨都疼,她甚至懒得分辨哪里抽筋了哪里又是感染了。

        如果此时拿一面镜子过来,应该会看见一个正儿八经的乞丐吧。

        打她长到能够到水龙头以来就没这么脏过。他抱怨过她的洁癖,她说把一切打扫好了自己才觉得舒畅。

        不过不是现在。

        堺信奈靠着墙坐着,手里拿着书,却不想再读一遍了。

        她就那么坐着,直到近午时,何莉太太的车回来。

        她爬起来,等麻木抽筋的双腿稍微恢复了些知觉,向着空条家的方向走去。

        车子停在门口,她听见交谈声,英语。

        堺信奈在拐角处,偷偷瞄着情况。

        没戴眼镜,根本看不清。

        车门已经打开了,下来三个人,一女两男。

        女性是何莉太太,另外两个男子身量健硕——从小到大承太郎之外她从没见过如此高大的家伙。

        其中一个男人说话声音很大——是美式口音吗?语气抑扬顿挫仿佛是在演讲,她离得很远也能轻易听清。

        “别担心啊宝贝儿,你妈啥都不知道呢!我跟她讲我来东京谈生意啦。”

        很年轻的声线,三十来岁的感觉——是谁?比何莉太太还年轻的人用那样的语气和称呼……好诡异。弟弟之类的吗。

        “妈怎么可能信你啊,”何莉太太嗔怪道,笑的停不下来,使人错觉她仍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你从来不会主动干任何工作相关的事好吗?”

        “她现在管我管的松多了——”男人拖长了调子显得吊儿郎当,“这些事情哪里敢让她知道?又要着急。”

        另一个男人说了些什么——口音很重,看肤色是阿拉伯人——她就听清了“承太郎”还有“乔斯达先生”几个词。

        何莉太太正要说什么,却安静下来。

        堺信奈往他们的方向挪过去一点,想听清发生了什么,却有一只手落在了她肩膀上。

        她惊叫起来,触电般向后弹去。一抬头,面前竟站了一个外国男人!

        “小丫头,偷偷躲在这里做什么?”和蔼可亲又带了些戏谑——是刚刚说话的那个男人!他怎么可能一下子跑到这里来?

        她踉跄着后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男人的笑容倒是毫不动摇,发胶梳理固定的褐发有些凌乱,白牙闪地她眼睛疼。

        “爸爸你干什么呢!——信奈?”何莉太太匆匆赶来,看见她后惊叫停步。

        她看了看男人,看了看何莉太太:“……爸爸?”

        男人收起笑容,很迷茫似的左看看右看看,目光最后还是落回她身上:“你就是堺信奈?何莉经常和我提起的那个小丫头?”

        她盯着男人的脸看了又看。很浅的能看到眼角有一点皱纹——绝对不超过四十岁,再怎么保养也不可能显得这么年轻,怎么会是……是继父之类的吗?

        男人思索片刻,偷偷向着女儿瞄了几眼,最终那气场强大的笑容回到脸上,他伸出手来:“乔瑟夫乔斯达,我是何莉的父亲。”

        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和何莉太太一模一样,很温暖的感觉,和承太郎的冷蓝色不同。

        她迟疑着握住那只手,惊觉手套下的东西缺乏皮肉的韧性——是金属。

        乔斯达先生朝她挤挤眼,仿佛这是一个恶作剧。

        “这个孩子吓坏了。”他对女儿说。

        何莉走近她。她觉得在这对父女的目光下自己潦倒的仿佛被抛弃在街头遭了风吹雨打的烂布娃娃,尤其是乔斯达先生,明明笑容那么张扬轻浮,却又让人觉得有着沧桑的可靠感——她放弃了猜测他的年龄。

        “信奈,来家里洗个澡吧,”何莉太太露出微笑,“我记得你还有一套衣服落在这边。”

        她点头了,不知是屈从于什么。

        乔斯达先生倒是一马当先大摇大摆走进门去,一点没有客人的拘束,哪怕举手投足都与身周环境对比出了不可思议的违和感也毫不在意,反倒是不知好歹地对传统建筑大放厥词肆意批判。

        美国人……她跟上,瞥见阿拉伯男人与何莉太太满脸无奈苦笑——难道他真的是从小承太郎提了无数次的外公?

        “信奈你去洗,我们很快要去拘留所。爸爸来了一切都好办了,承太郎的问题一定马上就解决了!”何莉太太追上要去卫生间的她递毛巾,笑眯眯的看不出昨天那份担忧恐惧。

        “那混小子有什么难办的?”主厅传来乔斯达先生的大嗓门,“他那一套唬谁也唬不到他姥爷!敢造次你看我揍他一顿!是吧,阿布德尔?”

        阿拉伯男人忍笑低声附和。何莉太太撅起嘴来,朝她使了个眼色,扭头跺着脚向父亲走去。

        她又一点想笑的冲动,于是放任嘴角上扬。

        洗完澡出来果然偌大的房子里就剩自己一个人了。

        堺信奈擦着头发在宅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她知道哪里是厨房哪里是书房哪里又是他的卧室。

        心念一动,走到他的卧室门口。

        门关着,光从纸窗里朦朦胧胧透出。

        她面对着门站了很久,然后转身离去。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回来了。

        他第一个从车上下来。帽子的阴影遮着看不清表情,大步走进门去,无视身后母亲的呼唤。

        剩下的人很快也跟了上去,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她走回家里去。

        堺次郎没有因为她的失踪而责怪她。

        对于病人来讲用那张半麻的嘴讲话是艰难的——更何况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男人只是盯着她,他的目光自她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起就紧紧跟着她,看她准备食物,给他擦洗按摩。

        她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那些伤突然着了火般剧痛,她从没意识到自己被伤的多么严重。

        她做好了一切,起身离开。

        手抓住门把手,他说话了。

        “是他打的,是不是?”

        她停住了。

        “你是我带大的,你成性的谎言对我没有用——他揍了你,是不是?”

        他笑起来。

        那是多么奇怪的声音。她不记得自己听过父亲的笑声。呼哧带喘,仿佛一扇破烂的木门被人拉着开开关关。

        “我告诉过你,我告诉过你。”

        “总有人会替我打你,总有男人会打你,你活该被打死,活该。总有人……总有人会负责教训你。”

        他接着笑。

        她走出房间。

        她最后还是用药箱里最后那点绷带和过期药品包扎了伤口。

        那本《弗兰肯斯坦》放在桌子上,明明是新书,却已经又脏又皱。

        堺信奈去洗她换下来的衬衫。

        衬衫上那个傻笑的小太阳终于被完全洗掉了。

        第二天她准时起床,服侍父亲,然后穿上校服去上学。

        已经一点食物都不剩下了。

        堺信奈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她额头上有一道四指长的伤,没有结痂,肿得挺严重,绝对留疤。一只眼睛是乌紫的,脸也肿起老高,而嘴唇,从唇角到上唇到下唇全是破的,稍微张下嘴就疼的不行。

        没关系了,几天前那家咖啡店已经关门大吉,没人会因为她的仪容仪表拖欠工钱了。

        那么——家里或许能翻出一些东西卖掉——那台收音机怎么样?或许她可以学着修好它。

        她走下楼梯。

        走出楼道,迎面撞上一堵漆黑的墙。

        “妈的!”第一反应是骂人。

        然后是愣住。

        盯着他看,就好像自己根本不认识这是谁。

        “你来干什么?”这么说出来会很伤人吧,但是话不经过脑子自己跑出来了。

        他低头看着她,扑克脸□□依旧:“上学。”

        来了,国高模范三好不良学生。

        这是他们走过最尴尬的一段路。

        不是说他们没有吵过架——多了去了,发育之前打架也不是没打过。冷战更是屡见不鲜。

        但是他们之间的空气从未沉重到这个地步。她从来没有觉得离他这么远,以至于她忍不住扭头去看他,确认那道凌厉身影并非出自什么自以为是的幻觉。

        他变了。

        说不清什么不一样了但就是变了。

        她非常地生气。

        堺信奈考虑着要不要冲上去一拳抡在他脸上——前提是她够的到。

        她送来没有这么恨过谁。他骗了她。他的外公,年轻而强大,微笑的样子就像再说他知道她用尽一生也想象不到的秘密——他们一家站在一起,交谈,分享那种联系——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些。他什么都没说过。

        她还以为……她还以为……

        父亲的笑传来,仿佛代替这个世界发声。

        抬头时她发现他在看她,他的目光仿佛闷烧的余烬。

        她别开视线。

        快到校门时他们的同学围上来。

        消息传开了,自然,那天她赶回小巷时a子已经无影无踪,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女人动手。

        那些家伙不敢靠近,就远远跟着他们。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这么多视线——平素他就引人注目,但从来没有哪一次是所有人,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他们。人群窃窃私语。

        他无动于衷。她倦于在乎。

        走进校园,大楼梯上。

        她突然听见他的叫声。

        转头时只看见他落下去。

        楼梯很高,很陡,他几乎是垂直的坠落,前者没有起到丝毫缓冲作用。

        一切发生的很快,她瞥见楼梯上的零星血迹,看见一侧树木无风自动,仿佛被什么东西一把拉住。他的速度减缓,滚落到了楼道底部。

        身后的人群爆发出惊呼。

        她冲下去。

        “你没事吧?”

        他已经坐起来,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去,研究腿上的伤口。

        很长,皮开肉绽。

        “树枝刮的?”

        他摇头。

        她回忆刚刚的一幕。是那个东西救了他。

        “起来吧,我扶你。”

        身后却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这位同学,”她回过头去,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瘦高,红发,绿衣,皮肤苍白如他系在颈上的围巾,“你的左腿受伤了,不介意的话用这个包扎一下吧。”

        他递过来一块手帕,叠的整整齐齐。她下意识地替承太郎接住。身边的人没有阻止她,而是死死盯着那红发少年。

        她能感觉到什么东西在绷紧。

        他的敌意几乎化为实质触碰她的脊背。

        红发少年转身淡然离去。

        “站住。”

        “谢谢你的手帕。我没有在这所学校见过你,”他站起来,虚扶了一下她的肩膀,“是新来的吗?”

        少年回头,仅仅沉默凝视了他一瞬:“我昨天才转来这所学校。”

        “花京院典明,请多指教。”

        他们目送他离去。

        身后跟上来的女生开始小声嬉笑:“好有型啊……jojo的地位要被威胁了呢。”

        她转过身递上手帕。他摆摆手,兀自走了:“去医务室处理一下。”

        她扭头望向那个新来的学生离去的方向,回忆他的眼神——冰冷而残酷。

        “堺。”

        他停下来,背对着她,拽哥气场依旧:“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快就解决了。”

        她没说什么。两人向着反方向前进。

        上课,a子的目光一直死死盯着她的后背,她回头时那女的又把头低下去不敢看她。

        他们现在……都恐惧她。

        之前的忽视,鄙夷,再到他公布他们的关系后的嫉妒仇恨——现在却是恐惧。

        她明明什么也没做过。

        都是他。

        他们恐惧她,因为意识到他会做出什么。

        这些念头滑过。她还是气他,气的想起那个名字就会发抖,气的想要再也不见他。

        他把她拉出自己的世界,又把她从他的世界里推出去。

        老师要求大家记笔记,堺信奈翻了半天找不出一支笔,迟迟记起来似乎是被自己塞进裤兜里了,于是去摸。

        抓出来的除了笔还有先前顺手塞进去的手帕。

        她打开手帕,发现里面有字。

        “空条承太郎,今天之内,我会用自己的替身杀死你

        ——花京院典明”

        ——这?!

        玩笑吗?“替身”是什么东西?

        不。

        她记起花京院的眼神。

        “老师,我不舒服,需要去医务室看一下。”猛地站起来,也不管老师到底回应了什么,掉头冲出教室。

        医务室……他现在应该还在医务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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