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振振公子7
皇帝陛下也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本欲求娶一个儿媳妇,臣子们非但不肯把女儿舍出来,却还要来抢自己的女儿?
皇帝陛下沉默了。
在皇帝陛下看不到的角度李道贽对着姚守仁翻了个白眼,脸上是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笃定。
能做到二品的侍中,李道贽当然不缺断尾求生的魄力,不过稍一权衡,他便决定舍出次孙的亲事来化解眼前的危机。
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便是做婉昭仪的儿媳妇和做她女婿间的差别。
自己闺女要是嫁给六皇子,婉昭仪就是顶头的婆婆,不说别的,身为儿媳妇,隔三岔五的进宫请安必不可少,以后皇帝薨逝,婉昭仪还得去六皇子府上荣养。
凭婉昭仪那对上谄媚对下狂悖的性子,连亲生的子女都要受她百般钳制,对上儿媳妇岂会手下留情?那肯定是谁做她儿媳妇谁倒霉。
自家小女活泼可人乖巧贴心,不但家中老妻待她如珠似宝,便是自己对她也多有爱重,娇养大的女儿,如何舍得她去受那洗脚婢的气?
以后女儿受了委屈若返家哭诉,作为娘家人少不了想要维护一二,一想到要跟婉昭仪对上,他便觉头大如斗。
可若是娶了八公主那就简单多了,男女有别,后妃无故不能召见外男,她可能几年都见不上女婿一面。
便是连八公主,都能以婆婆管束为由,不逢大事不叫她进宫,如此一来,自家跟婉昭仪接触的机会就能少上许多,少见面,少麻烦。
要说天下间难缠的婆婆多了,自家女儿就算不嫁六皇子也不一定能遇上一位好婆婆,可李道贽宁愿舍出一个孙子也要把女儿换下来的原因,除了心疼爱女之外,更多的,还是为了陇西李氏阖族的面子着想。
身为后妃,婉昭仪除了奴籍出身遭人诟病之外,她还有一个让各世家大族分外不齿的积习——她在卢皇后跟前执婢礼。
在本朝,礼仪并不算严苛,除了大朝会上要行三叩蹈舞之礼,平时官员们见了皇帝陛下也就是行个叉手礼而已,女眷之间更是只需躬身肃拜即可。
可婉昭仪因着是卢皇后的婢女出身,多年来一直对皇后行婢礼以示尊重,哪怕升为二品昭仪也不改其行,每见皇后都要跪拜。
陇西李氏同范阳卢氏争斗多年,自家女儿身为李氏嫡女,如何能有一个对着卢氏女行婢礼的婆婆?
比起把女儿嫁给六皇子,做一个面子、里子都没有的皇子妃,李道贽宁愿舍一个孙子把八公主娶回自己家来。
至少八公主对着皇后从来没有行过婢礼,娶了公主,他李家面子上不至于太难看,还能保住里子,这选择显然合算得多。
中书令姚守仁一见李道贽那挑衅的眼神,气得差点没把胡子揪掉几撇下来。
这老狗!
不是说你李家讲究古礼,干不出姑侄嫁父子的事儿吗?你倒是硬着脖子跟陛下杠到底呀,你怂什么呢?
而且你现在提的这桩婚事叫什么?姑奶侄孙配人家父女?
姚守仁有心借此出言把李道贽再讥讽一顿,只可惜原也是他先提起李家同皇家的婚事,此时再开口,倒显得他是特意针对李家了。
而且李道贽提议的这桩婚事显然已经令皇帝陛下意动了,他倒是不好再扫兴。
哼!这李老狗倒是机巧,又叫他躲过一劫。
姚守仁悻悻地闭上了嘴。
皇帝陛下的心情也正在经历一波三折。
他有一句话说得特别真心,便是刘振的婚事确实令他心忧。
本朝传统,皇子和皇女们的婚事属于皇后的职权范围,除了太子妃人选干系重大,皇帝会过问之外,其余皇子女的婚事一概由皇后做主。
当然了,皇后为了表现自己身为中宫之后的贤良和做为母后的慈爱,对皇子女们的婚事都不会太过专权独断,除了会跟皇子女们的亲娘商议,很多时候还会听取皇子公主们自己的意见。
皇帝在儿女们的婚事上需要做的,就是在皇后把婚事报上来后,给礼部颁一道举办婚礼的圣旨。
所以等国事繁忙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发觉早该成亲的刘振还没定下合适的婚事时,才陡然惊觉,这个儿子的婚事是个棘手的问题。
身为权倾天下的九五至尊,他的儿子当然不难娶到媳妇,赐婚的圣旨一下,任他是传承了百年、千年的门阀,还是耕读传家,世代清贵的士族,除非立刻举兵造反,不然就得尊旨行事,乖乖等着准备完婚。
问题是,在别的皇子都能顺利定亲成婚的情况下,偏刘振因为出身问题需要他下旨赐婚,这便等于昭告天下人:我这个“婢生子”的儿子遭世家大族嫌弃,连个出身好点儿的媳妇都娶不上,还得靠我这个当皇帝的爹以权压人,硬给他配一个。
这么丢脸的事儿,让一向自诩“有道明君”的皇帝陛下如何做得出来?他只愿云淡风轻地把问题抛出来,好让那些见天嚷嚷着要“为君分忧”的老狐狸们主动送女上门。
现在可倒好,亲事是有人主动提了,人选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诡异的走向,叫皇帝陛下也不由得开始犹豫。
刚才李道贽用一个不知所谓的理由拒绝把女儿嫁给刘振时,皇帝陛下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早已心头火起,但当李道贽开口替次孙求娶刘馥玉时,皇帝微一错愕,便又把心头的火气强行压了下去。
十根手指头伸出来都不一样长短,皇帝也偏心,婉昭仪所出的一双儿女中,他更偏爱八公主刘馥玉。
原因有二,其一因为闺女随爹,与刘振更肖似婉昭仪的艳丽不同,八公主刘馥玉在长相上比之刘振更类皇帝陛下,眉目口鼻间都是来源于皇帝陛下的板正端方。
对于一位皇室公主来说,端方板正是比艳丽妩媚更合适的长相,皇帝陛下喜欢亵玩艳丽无双的美人,便越发不喜自己的儿女有那么一副长相。
其二便是馥玉公主个性十分好强,皇帝陛下认为张扬强势的馥玉公主比起木讷寡言的刘振更具有皇族风范,因此他一向待这个女儿亲厚。
虽然皇帝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却也能明白“乌鸦不嫌自己孩子黑”的道理,馥玉公主在他眼中哪怕千好万好,在别人眼中却不一定。
因为受母族拖累,刘振老大不小都没定下婚事,馥玉跟刘振乃一母同胞,不会也落到这种境地吧?
一想到这儿,皇帝也顾不得生气了,立刻抛下了让他“心忧”的刘振,转而把注意力放到了李道贽的孙子身上。
陇西李家乃是传承千年的世家,累世的豪族,便是他当初娶侧妃都没能求到李家的嫡支嫡女,身为嫡支的李道贽能舍出一个孙子来配他的八公主,也足可见诚意了。
皇帝陛下心情大好,略略过问了几句,得知李诫今日也在宴席上,便令随身內侍赵吉祥去楼下大殿召李诫来障日阁觐见。
障日阁内的千回百转不过费了盏茶的功夫,底下大殿里刘振的蹈舞还在继续。
他不知楼上障日阁里的君臣有一番关乎他命运的交锋,还在大殿里随着乐曲起舞。
迅捷时如龙翔九天,稳健处如海潮翻涌,腾踏跳跃,飞速旋转,刘振举手投足间雷霆震动,叫观者看得目眩神迷。
而刘振自己,也在狂放不羁的动作里得到了一丝丝的宁静。
这皇城,这皇子的身份,于别人来说或许是无边的富贵,无上的荣耀,可在刘振眼里,这就是挣不开的樊笼,脱不掉的枷锁,他做梦都想离开这里,摆脱这一切。
只要能离开,山野村夫也好,边疆小兵也罢,随便什么刘振都可以接受,只可惜这一切都是奢望,都是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
身为一个皇子,哪怕是注定没有皇位继承权的“婢生子”,刘振自出生的那天起,都只能生活在皇帝的视线里。
本朝的皇子多有封地,然而却极少有皇子去过自己的封地,原因便是太宗年间的一场兵祸。
太宗非嫡非长,因在诸兄弟中年纪最幼,在太|祖争天下时也并没出过力,却偏偏承继了皇位,惹得诸兄长不满,几个分封在外的皇子王爷便在封地招兵买马,起兵作乱,史称“八王之乱”。
这场战乱打了七八年,导致民生凋敝,连皇城都差点被攻破,平息了兵乱后,太宗便吸取了教训,把近支的凤子龙孙们都压制在了京城,放在自己眼皮底下严加看管。
因此自太宗年间起,本朝再没有被分封在外的皇子,本朝的凤子龙孙们只能享受封邑之地的食禄,却不得去封地看上一眼。
除非伴驾出行,否则刘振这辈子都别想离开京城一步。
每每想到自己一辈子都要生活在这个压抑的皇城里,淹没在这潭脱不开身的泥淖中,刘振便觉得呼吸困难,满腔的戾气几乎要冲破他的肺腑,叫他恨不得仰天长啸。
这便是他不爱学兵法谋略,也不喜习诗词歌赋,只单爱近身肉搏的拳脚功夫的原因,只为了发泄心中那股难以压制的,几欲把他的心烧成一团灰的戾气。
随着最后一声激昂的曲调,刘振原地一个后空翻,两条腿在空中快速交叉,带起一声破空声后迅速落地。
乐曲戛然而止,他双脚站定,两手轻轻叉腰,单凭着腰力支撑上半身,整个人朝后仰着,便如一弦弯弯的月一般,斜斜地插在了地上。
“彩!彩!好彩!”
殿内众人拍掌跺脚,喝彩之声几欲掀翻屋顶,气氛喧嚣到了极致。
原地定点的刘振呼吸急促,顶着潺潺小溪一般顺着脸颊下巴乱淌的汗水缓缓收势起身,弯月渐渐失去了美妙的弧线,化成了一株被劲风吹偏了树梢的松柏。
“孽子!”
就在刘振刚要挺直身体时,突然出现的婉昭仪一声厉喝,把一记耳光径直甩到了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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