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佛口蛇心

自京城派遣巡察使彻查廊南要案时起，宰相刘赫就坐不住了。廊南地处偏远，离京城更是天高皇帝远，他要当地官匪层层封锁进京要道，竟然还是有两起案子捅到了京城。

        他在京城的家业，有大半是凭着收受廊南官员的贿赂而积攒下来的，如今廊南要被彻查清洗，怎可能不完全波及到他。他天衣无缝的密网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他一面销毁罪证，联系莫家帮助他清理他用来与廊南保持联系的官员，一个一个拔除干净，又联系徐家帮助他暗中调查到底是哪一环节除了差池。

        两日内进奏院负责廊南地区的官员旧疾突发，负责从京城递状报去廊南使节路遇飞石惨死路边，廊南节度使畏罪自杀…

        刘赫听闻此事惶恐至极，请大理寺卿彻查相关人员，一时间牵连甚多、处罚相关人员数十人，虽治部下保护不力之罪，却确认无误都是几场意外巧合，刘赫这才放下心来。

        而刑部尚书卢林接连几日没有归家，住在刑部，从不单独用餐，侥幸没有被波及。

        而这夜刘赫宅邸中，他屏退下人，遣了豢养的私奴，接了莫家派人递来的情报。

        “岚雾阙林雾？”刘赫坐在书桌后面，昏暗的烛光被风吹的摇动，红色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晦暗不明的脸上浮现出皮笑肉不笑神色。

        “她能收到廊南来的信？”刘赫漫不经心地盘着手中的佛珠。

        “是的，听说是驿站送来的。”下属低着头，目视着前方的地面。

        “不可能。”刘赫轻笑着摇摇头：“去查查岚雾阙有没有私人的通讯渠道，查不到就不必回我了。”

        下属连忙跪下，双膝重重磕在地上，磕头道：“奴才定会查清此事！”

        “起来吧。”刘赫轻笑出声，似乎不明白下属为何如此诚惶诚恐，就像前些日子盛怒下接连处死三名私奴的人不是他一样，他仍漫不经心地盘着手里的佛珠：“那个上京城告状的…是怎么瞒天过海的？”

        “城门口有几家商铺很是可疑。”家奴着急忙慌地答道：“做生意的女老板，常主动打听进城的人是来做什么的，上京告状的刁民在事成后，提着礼品上门致谢。

        “而铺子的房契正是登记在岚雾阙林雾名下。”

        屋内寂静无声，家奴跪在地上不敢起身，他一动不敢动，长久保持一个姿势的身体开始僵硬微微颤抖，好在他隐在黑暗中的颤抖并不明显，刘赫毫不在意。

        屋里只有刘赫一下一下拨动佛珠的声音，他在心里盘算着岚雾阙这一香楼洛神般的美人，在京城这些达官显贵能有多大份量；而岚雾阙那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老板林雾，给这些各怀鬼胎的人牵线搭桥，又有多么合乎他们心意。

        慧极必伤，机关算尽时，岚雾阙当真不会惹得一丝忌惮？

        一声烛花爆裂的声音，家奴如惊弓之鸟一般猛地打了个颤。

        “再查查看，”刘赫唇角至始至终保持着的虚假弧度终于消失了：“退下吧。”

        万籁俱静的夜里，刘赫一人缓步走至他屋中供奉的佛龛，静静地上香跪拜继续，几串听不清楚的经文从他口中流畅而出，佛龛昏黄的灯烛映在他跪立笔挺的身子上，勾勒出他低垂的眉眼，是一派虔诚笃信的模样。

        “宰相刘赫真真是佛口蛇心，近几日定要忌惮着他的动向，此人笑面慈祥，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林雾借着昏黄的烛光，将随意翻看了几页的《平南国策》搁在一边，书页已经被翻的有些破损了，但今日她今天显然是有些漫不经心。

        丝塔和游麟二人此刻都来到了会客室，她最毒辣的眼和她最锋利的刀。

        丝塔晃着腿上的铃铛应了下来，游麟则皱着眉问：“此人阴险歹毒，杀人不讲道理，何不杀了干净？”

        林雾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丝塔一听兴奋地抢答：“刘赫这人自己太坏了，老是暗中谋害别人，所以自己家中养了很多守备用的私奴，一旦出宅邸也是一众人马排场极大。”

        “主子还信不过奴的能耐吗？”游麟不是不知此事，只是对自己的能耐极有自信。

        “白鹄不在，用你的地方太多了。”林雾笑着拍了拍游麟的脑袋：“你不说我也知道，最近累得话都少了。”

        “他对敌人挺客气，反倒是对着只倚仗他的人，说杀就杀，料定了别人没有能耐反扑。”林雾缓缓地摇着头，口吻惋惜：“和他相处不亚于与虎谋皮，只是可怜了卖身契握在他手里的家奴。”

        “无尽将军这两日连下陇南三城，连斩三名誓死不降的猛将，势头极盛。”游麟万般佩服：“她前些日子公然说与你私定终身，刘赫未必敢动主子。”

        “好在那夜她没伤着右肩…”林雾担忧之情明晃晃地写在脸上，目含愁绪：“叛军她只斩了将领，苟活的地方势力倒是被她剿了个干净，不知道一下子得罪了多少人。”

        陇南出达官比廊南还多些，恐怕也是官商勾结，逼得平民落草为寇，江无尽出身平民，本就看不惯官员仗势欺人。此次平乱要斩草除根，确实也应当铲了贪官酷吏，只是怕她损了陇南世家的利益。这些京官未必是官场要员，但背地里使起手段、挑拨起是非也够江无尽喝一壶了。

        林雾真的不懂，江无尽怎么如此肆无忌惮。

        细细想来才发现她确实是无所顾忌，她没有家人，漠北无尽军就是她的家，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她出生入死的兄弟换了几轮？

        而她自幼漂泊无依、孤苦求生，又有多少次命悬一线、被迫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

        丝塔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快！趁现在没别的事，说说你到底什么时候看上的无尽将军！”

        林雾被吓了一跳，跟这两人在一起时她总是全盘放松，毫无防备，一抬眼便看着游麟也望着自己，眼里闪着好奇的光。

        “不是…你们好奇这做什么呀…”林雾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只说：“是我初到平南那会儿，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在瀚海时也曾远远见过一面，还有初到京城时…然后就是现在。”

        丝塔终于逮到机会，把林雾笑话她的话原封不动的送回去了：“远远地最多叫看一眼，可算不得见了一面哦～”

        丝塔一脸得意，游麟也微微笑着，林雾瞟了她们一眼，微微一笑一摊手：“讲完了。”

        丝塔笑容僵在脸上，游麟笑容消失。

        这回得意的又成了林雾，初见那一面很有意思，本来很糟糕的一天，全因为她变得有趣了起来。

        那时她刚人生第一次亲手杀死了一个人，温热的血液浇灌在她身上，眼前人震惊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然后瞪着眼看着她，然后一头栽倒在自己身上，临死前双眼仍死死地盯着她，死不瞑目。

        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而被杀者的同伙也怔愣了片刻。

        然后就是他们疯狂的反扑。

        她还没来得及把身上的尸体挪开，一阵拳风便袭过来，她躲闪不及，便受了当头一击，刹那间眼前一黑，耳道生疼，直接被掼倒在地。

        林雾凭着本能反手一匕首刺向那人，她听见了一声哀嚎，然后就是一阵混乱的拳脚，这时那句先前没有被挪开的尸体便成为了一块盾牌，卸去了大部分力道。

        要一击毙命才好。林雾蜷起身体，暂时先敛去自己的攻击性，一动不动，咬紧牙关死死地忍耐着浑身上下的剧痛。

        直到一阵粗喘着的鼻息靠近了自己的脸部，林雾猛然睁开双眼，眼前仍旧是眩晕着发黑的，她并不能完全看清楚眼前景象，抬起的手臂也一阵撕裂样的疼痛。

        所幸距离足够近，她攥在手里满是冷汗的匕首，利落扎在眼前人的脖子上，再一拔除，便是喷溅的鲜血，糊了林雾满眼。

        眼前一片黑红血色。

        林雾几乎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游麟和护卫呢，为什么还没寻来…平南国真乱，姜国民间会不会也有这种事情…体力逐渐慢慢消失殆尽、五感也尽失时，林雾脑子里只能想想立法和实践应当如何防范此事了。

        久未再有动静，林雾耳边的耳鸣声慢慢低下去了，她在听到不远处有打斗声。

        她忍着眼睛有异物的剧痛，睁开了双眼，入目第一眼便是低眉慈悲至极的佛像。林雾动了动身子，左右便看着了凶神恶煞的天王，当她艰难地拖动着身子站立起来时，她闻到了浓郁的血腥恶臭味。

        庙宇原本紧闭的大门倒在一边，血色的月光洒进了破落庙宇。林雾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着轻甲、纤长挺拔的身形，她身形变幻利落又轻盈，闪躲时柔韧至极，寒芒干脆地钉入对方的身体，再抽出时便带出一串飞溅的晶莹血珠。

        最后她拉住一个向着门外冲刺出门的人，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将匕首猛刺进那人的后心。那几个凶神恶鬼一样的散发着酒肉臭味的大汉，横七竖八地倒在一边。

        她戒备地四下看了看，最终视线落在了林雾身上。收去了一身暴戾地攻击性，林雾才发现此人的身形不是纤长，反倒是瘦弱。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碎肉，凝视着林雾的双眼澄澈又干净，称得上是温和地笑了笑。

        然后猝不及防地一头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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