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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凤栖虞城


九月,虞城。

        连日秋雨,沈府荷池里开了一个盛夏的芙蕖开始凋零,秋风卷起檐下画帘,一阵凉意袭入屋内。

        “哎…哟……哎…哟……”

        窗边软榻上,头裹靛青色抹额,发色银白的老夫人正双目轻阖地斜躺着,哀声连连地痛吟。

        一旁侍疾的二房夫人黄氏仔细看完手中家书,道:“母亲,大姐信里交代,让咱们派人将那姑娘送至京中去。”

        “芸娘她糊涂!”

        沈老夫人蓦地睁开眼,眉头紧皱,朝榻前为她按头的婢女摆摆手,气道:“姑爷既装作无事将那丫头一出生就送了回来,这许多年都已过去!她做什么还要上赶着把人接回去?不是当年她哭着喊着让沈府给她撑腰,把人赶出秦府祖宅那会子了!一个卑贱的外室女,亲娘都不知道是谁的丫头,留她一条活路便是开恩,做什么还要去管她死活!”

        “母亲,您病里可不兴动怒。”

        黄氏见她生气,立刻上前扶她坐起,将大姑子寄来的家书重新展开,递给沈老夫人看。

        “大姐将那丫头接回去也是事出有因。宫里太妃娘娘月前中秋宴上,点了咱家大姑娘到身边作陪,有心要让秦府送女进宫呐……”

        “大姐身边只那一儿一女,楹姐儿就是她的命,这教她如何舍得。”顿了顿,黄氏扫了眼屋内四周,见身边伺候的皆是房中心腹,这才又压低了声音接着道:“那位即位这些年,身边何时有人侍奉过。当年不是还传出那乔家女宫宴上招惹他,被他当场赐死……”

        “住口!”沈老夫人拧起眉,目光严厉地扫了黄氏一眼,训斥道:“越说越没分寸了。”

        黄氏见状讪讪闭了嘴。

        沈老夫人病里燥火烧心,顾不得她心中如何作想,细细思量了一瞬,吩咐道:“你去挑些得用的人,明个把人从寺里接出来就直接送到京中去罢。”

        黄氏闻言一愣,她睁大眼问:“这…不与秦家知会一声吗?毕竟是他们家的姑娘……”

        沈老夫人冷笑一声,毫不在意道:“一个外室女,芸娘肯接她进京认她回去,他秦家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黄氏心中仍觉得不妥,哪有嫡母外家私自做主将人姑娘送走的道理,秦家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若不是大姐当年不依不饶,秦家怎舍得将那病弱的小姑娘送到深山寺庙去寄养。

        黄氏于是斟酌着开口:“坊间都盛传那姑娘承了净忏大师的衣钵,医术十分精湛,母亲既病着,不如把人先接到府中来给您瞧瞧病?”

        黄氏嫁于沈府已有十余年,沈老夫人再了解不过她,闻言她没吭声,只抬起眼去看黄氏,眸色深沉。

        黄氏被她盯得眉心一跳,立刻朝她笑道:“母亲瞧沈婆子如何,她最是忠心,还是大姐身边人翠荷她老娘,她母女俩挺多年没见了,不如派她送人进京去?”

        沈老夫人垂下眼,摆了摆手:“你看着安排罢。”

        黄氏赶忙点头应下。

        初冬十月,寒风禀冽,豆大的雨滴砸在人身上,冷的刺骨。

        沈府送人进京的管事家仆顶着风雨牵着马车,终在夜色将至前赶到了上京途中的最后一个驿站,鹿角驿。

        此地离京城只余半日路程。

        一行人从九月初旬赶路至今,已有近两月的光景,眼见明日就能行至京城,一时间都轻快了许多。

        就连管事沈妈妈紧拧了一路的眉头,此刻也稍见松淡。

        待进了驿站分了房,她眉眼刻薄地扫了眼角落里立着的头戴帷帽,身披藤紫色披风的纤弱女子,目光暗沉下来。

        她冷声朝婢女吩咐道:“伺候姑娘回房。”

        话落,毫无半点恭敬地先一步朝厢房走去。

        绿珠见状不敢耽搁,连忙走上前扶着女子的手臂低声提醒:“姑娘,奴婢扶你回房歇息。”

        秦绾静立于屋檐下,闻言她微微一笑,素白的手提起锦面绣裙,出声问:“此地离京城,还有多远?”

        绿珠扶着她进了上房,随口应道:“明日此时,怕是已到京城了。”

        话落,屋内似乎静了一瞬。

        秦绾透过面前轻纱侧眸望一眼身旁的小姑娘,那双比之常人要浅淡许多的清润眼眸染上了笑意。

        “真好啊。”

        她轻笑着,应了声。

        冬日雷雨阵阵,夜里又下了起来。

        秦绾躺在驿站最上等的客房里,伴着屋外瓢泼大雨,翻来覆去睡得极不安稳。

        越是临近京城,她的心就越是静不下来。

        屋外寒风吹动廊上灯笼,烛火忽明忽暗透过窗子照在她眼皮上,秦绾挣扎着想要睁开眼,那光影却牵着她,带她陷入更深的梦境。

        ——后妃乔氏,媚上惑主,品行不良,今贬为庶人,按律行溺毙之刑……

        耳畔似有侍从宣读的声音在响起,秦绾刹时浑身僵住,她目露惊恐地抬眼看去。

        寂静无声的宴席间,年轻的君王站在阴暗光影里,他对她温和一笑,目光悲悯清寂,恍若神佛现世施恩于人,教人忍不住地心生敬仰。

        他唤她乔氏。

        他说按律处置。

        声音里尽是怜悯。

        做的确是杀生折寿之事。

        他信佛礼佛,受万人敬仰,从不轻易动怒,可最终,他却下令要她死……

        秦绾蓦地睁开眼,仿若窒息,她无意识地抬手捂住颈侧,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额间满是细汗,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脑海里尽是那双明明目露悲悯却莫名显得残忍的漆黑眼眸。

        又梦到他了。

        进宫两年,秦绾至死方知他疏淡平和表面下的冷血冷漠。

        悲悯清寂全是假的,他寡情薄意,从不将世人生死看进眼里。

        世人皆被他骗着……

        秦绾神思恍惚,整个人都沉浸在了前世临死前的那一场宫宴里。

        “姑娘?你怎么了?”

        床前守夜的绿珠听见帐内动静,她连忙披衣起身,手执高烛去看帐内情形。

        “姑娘……”

        窗外电闪雷鸣,映得帐内光影交错,榻上人面色苍白,一身雪青色素裙,衣角袖口莲花初绽,那一截白如雪的腕子上缠着串一百零八颗紫檀木穿就的佛珠。此刻她双眉微蹙,只静静端坐在那里,如有月光笼罩,恍若皎皎天上月。

        耳边一霎安静极了。

        淡淡檀香似有若无地自床帐里缓缓飘至鼻间,绿珠仿佛又瞧见了幼时所见那乡间庙会上扮做观音静坐莲花台的佛女。

        此刻,修行渡人的佛女双目正轻阖,手中佛珠一颗一颗捻过……

        轰隆——

        耳边一道雷鸣声惊响,她猝然抬眸,回望于她。

        听她轻声问,何事?

        绿珠被那双清凌凌的眼眸看得浑身一震,终于回过神来。她神思恍惚,并未听清她说了什么,见她脸色不好,忙掩下心中思绪,伸手去探她额间。

        “姑娘脸色怎地这样白?可是路上受了寒?”

        “无碍,捂一会就好了。”

        秦绾没有过多解释,她侧脸避开绿珠的手,苍白文弱地对她笑了下,身子无力地倚靠在床头。

        这哪里像是没事的模样?绿珠眉心一跳,反倒更紧张了,她将油灯放置在床头矮几上,起身去翻随行携带的药箱。

        秦绾目光恹恹地望她一眼,颇有些无奈,出声唤住她:“只是连日赶路累到了,你别忧心。”

        她声音轻飘飘的,无力极了,却仍能听出语气里的安抚之意,听得人心里不自觉地沉静下来。

        绿珠回过头,借着昏黄的烛光将她细细打量一番,心下虽仍担心,却也怕自己多事惹她不喜,便没再坚持。

        她被送至秦绾身边伺候的时间不足两月,还尚未摸清秦绾的习性。这些天里她日夜伺候,秦绾虽从未斥责过她,也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可绿珠心里却总是浮现路上沈妈妈曾教训她的那一句。

        “你年幼不知事,看她对你好,便巴巴地将一颗真心捧给她。可你看她那模样,你长这么大可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人?美人如花隔云端说得便是她!温和有礼?你又岂知这不是她给人的假象,你竟妄想入她的眼吗!本本分分伺候她便是,切记得你自己的身份!”

        沈妈妈向来刻薄,总是怀以恶意揣测他人,绿珠面上怕她,心中对她更是不喜。可是沈妈妈教训她的这一句,她不知怎么竟牢牢记在心里,面对秦绾时再不敢像最开始那样跳脱随性。

        出于本分,她又坐回到秦绾身边去,手拿香帕细细为她擦拭着额间薄汗,轻声细语安抚她:“姑娘没事就好,等明日进了京,且得好生歇养些时候……”

        话未落,那只手持佛珠的手却已握上了她正擦汗的手腕。

        绿珠不解地停下动作,垂眸便瞧见面前美人苍白着一张脸,那双清透眼眸正柔柔注视着她,薄唇浅而慢地轻轻朝她勾起。

        “你确定,明日……便能进京吗?”

        佛串色深,坠在袖口莲花丛里,衬得那手腕,那面容,似一截玉,一捧雪,淡色薄唇也被衬得艳丽非常。

        昏暗光影里,皈依佛门的女子蓦地竟莫名妖冶了些。

        “姑娘……”

        绿珠一时睁大了双眼,期期艾艾地唤她,不知她眼下再次问出这句话是欢喜马上就要进京被接回秦府了,还是其他。

        顿了顿,她低眉,如实回道:“明日此时,怕是已到京城了。”

        秦绾终于从过往记忆中回过神来,她收回手又朝绿珠问,面上是一贯温和的模样,“你去过京城?”

        声音轻柔似春风拂面,吹入人心。

        绿珠将帕子收回叠起,腼腆地笑了笑:“两年前,二公子娶亲时,奴婢曾跟着老夫人进京贺喜。”

        秦绾闻言眼睫垂下,轻轻嗯了声,唇角适时挂上笑,未再言语。

        绿珠口中的二公子是她现在身份上的二哥,但秦绾却并非是他秦二公子的正经妹妹。

        从乔女成为寄养在余忏寺的秦绾,已有七年之久。秦绾对自己现在的身份也已了然于心。

        现下,她只是秦将军的外室女。

        听闻十五年前,秦将军命亲信将刚出生的秦绾从京城送回到老家虞城,并交代族人一定要将她妥善照料。

        至于女婴的母亲是谁?与秦将军又是甚么关系?送回老家来是想让秦家作何身份养着她?

        亲信只字未言,只称女婴名唤绾绾。

        绾,乃含挂念之意。

        听闻此名,秦家人只觉得心底瞬间明悟,当即闭口不再追问,将此女冠以家姓,当做小姐精心养至六岁。

        直到景初六年,将军夫人沈氏得知了秦绾的存在。娘家沈府打上门去讨要说法时,秦府一时理亏无法,又见秦将军将人送至老家再不过问,便遂了将军夫人的愿,将六岁的小姑娘送到了城外古寺去寄养。

        这八九年间里,秦沈两府再未曾过问过秦绾一句。

        至月余前,沈府却突然派人将她接下了山,只称京里来了信,要接她回京去。

        至于接回京做甚么,无一人知会于她。

        不过,秦绾也并不在意这些就是了。眼下只要能回京,只要能回到那个她生她死她苟活十余年的故土,不论他们怎么说怎么算计,秦绾都会应下。

        秦沈两家当她是秦将军的外室女,将军夫人沈氏也这么认为。

        可秦绾自己却清楚的知道,不是的,他们全都猜错想错了。

        早在还是楚宫美人时,因进宫多时却还未争得恩宠,为了不被父亲和陈太子早早舍弃,她一面大张旗鼓地去招惹楚帝,一面暗自在禁宫里搜集着重要情报。

        临死前,心腹春月的话犹在耳边,她说楚帝有一子嗣养于民间,她说冷宫里郑皇后的旧仆唤小帝姬绾绾殿下。

        所以绾绾此名,并非秦将军所起。

        而是已故郑皇后为自己舍命生下的女儿起的小名。

        她重活一世,成了大楚皇帝楚襄垣的骨肉血亲。她此生再不是乔氏女,她姓楚,该是这大楚皇帝唯一的子嗣。

        她该叫楚绾。

        至于为什么俯于小帝姬之身,原本的小帝姬又去了哪里,秦绾不知,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熟悉经文后每日里为小帝姬抄写往生经,以慰小帝姬之灵。

        初时刚探清这一世身份时,秦绾又哭又笑,哭上天开眼让她有了尊贵身份,哭佛祖慈悲让她得以重生于世。

        但更欢喜得是,她竟成了楚帝唯一的子嗣。

        虽不知为什么楚帝圣旨里宣称郑皇后生产时一尸两命,不认自己的至亲血脉……

        但不论当时发生什么龃龉,眼下只要她身上留着与楚帝相同的血,只要她用心谋划,惹他怜惜,引他愧疚,便可换来无上尊贵的身份。

        比之前世费尽心思去引他注意,得他恩宠。

        秦绾只觉得这次要简单许多。

        只要能恢复尊贵身份,她一定安分守己再不去纠缠他,她也会谨记这一世的身份,全心全意孝敬于他……

        坐在京外驿站的床榻上,秦绾低垂着眼,温和有礼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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