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这要出事的，谁报的警？”董事长郁成雄开窗户问。
“要出事，才叫来警察，不然摆不平。”杜经理走过去。
郁仪顾不上恶心这人，紧张地扒到窗口：那保安和警察显然是挑起怒火，有人木牌、砖头随便拿，看穿制服的人就打。剩余的人，则源源不断向办公楼涌，凭着人多势众，像是要占领阵地。
“经理，这下去不行的，允诺两句，先安抚人再说。”
有人出声，几乎是求，郁仪认出是管生产的胡总监，宽厚的脸一脸沮丧。
被求的杜春鑫手抓窗沿，看来只想等：“这就不是我们错了，□□都来，怎么安抚得了！”
郁仪恨恨，底下起伏的人潮，震耳的叫喊，让她只觉处在风口浪尖，而这里负责的人，却缩头缩脑不动。人潮漫向大楼，她看出大多是女工，带着狠恶神色挥拳舞臂，她觉得那愤怒，都快隔着空气染到她身上。
——不想被欺压的愤怒。
“我去安抚，爸你兑现我说的话，我来摆平这事。”走到她爸身旁说。
“不行。”郁成雄怒吼拒绝。
郁仪抢过身想问，但耳里的叫喊，有了哭吼声，郁仪看外面，人涌得成了踩踏，果然有小孩夹在人群里，从陷进去的几个点，她认出那天见过，穿得混搭嬉皮的小乐——
“不行也行。”对她爸大吼，直接大踏步地走下楼。
“我姓郁，代表公司来谈。”门厅高台，郁仪站定。
“没什么好谈，给发工资，发遣散费。”
“不发就搬东西，直接买了抵债。”
“到底发不发？”……
一阵起哄，然后胶桶脸盆瓷碗一股脑招呼过来。
出师不利，郁仪躲到玻璃门后，她真没这样的经验，相处一向都是温文有礼的人，这些被惹火的脾气上来，只会不讲理地喊打喊杀。
一脸冷汗无奈，但看到胡/总监跟来，捧着一摞帐，郁仪眼中发亮，暗暗招手，想好歹有人一起面对了。
胡/总监手在裤边蹭：“这是欠薪，又辞退人，搞成这样，我提醒过几次…”
“也是我没注意。”郁仪想起他对自己提到过。
“大小姐敢出去吗，这是今年的账，按合同，欠多少，该赔多少，算得清楚，一个一个核对，不定能够不再闹。”
郁仪一愣，她的确经验太不足，该学的东西还很多，她爸要她从头开始学，的确说得没错。
“胡/总监不去吗？”疑惑问。
“经理和董事长没说，我哪敢，账是我考核用的，你能自作主张，就去。”
觉得被催促，也是被托付了，看着胡/总监期待的眼神，郁仪接过账本走向门口——当头一胶桶呼啸袭来，她当然没躲，忍下了被砸个大包的疼。
但出去的不是时候，还没亮出账本，人群已闹得更凶。穿黑蓝制服的警察拿出防爆盾，开始推耸人，人潮被挡牢，往园门外挤，进退相抗，叫喊和哭喊乱糟糟一片，混着阵阵燥热和汗臭。
“里面有小孩，他们大多是女工，犯不着……”郁仪没砸头的危险了，但看不过去，朝拿盾牌的人喊。
“安静，安静，不要砸……”警察只顾大喊。
“还我血汗钱，还血汗钱……”有人跳起来喊，不屈不挠地往前挤。
但郁仪听到了哭叫，撕心裂肺地叫，有人滚在地，大声叫让一点，并没人让。她想到楼上看到的身影，那叫声刺在耳，就一咬牙，缩头，从缝隙直接钻到了人群。
挤得头昏脑涨，真是肉贴肉地挤，五脏都恨不得跑出来那种。她也不知道是进还退，循着哭声走，渐渐有血腥味。她看到小小的一团滚在地，是被踩被踢的血腥色。
“伤人了，都停下来，”郁仪推开人，狂喊，“不想死人，就停下来。”
人群终于静一瞬，慢慢散开点，郁仪披头散发站起来。旁边那女人木愣愣，茫然摸到嚎哭的娃，然后像是无知无觉地，把血糊糊娃往怀里抱死紧。
有警察走过来，帮忙退散人。郁仪好歹能踉跄站直，摸手机拨急救。而那些被退散的，震惊的人，又有二三个跳出来，狠劲冲出，指郁仪鼻子喊：
“警察杀人。”“老板杀人了。”
日头毒照，郁仪只觉浑身脱力了，万般地无能为力感，口张合，半句话也说不出。看到人冲突的影，耳里耳鸣，感到有人扑打而来，对着无力地闭眼——
郁仪睁眼时，听到打斗声，带头闹事的那男工，已被警察押起来，被押着头龇牙咧嘴。
而另一边，像意料之中的，周忱站着拍手，整理姿势地拍，得胜者模样。阳光白亮，在他侧脸光耀无阴影。
该是会什么格斗法吧，郁仪看周忱姿势，想起余豪招混混打过他，他没被打服，又制住余豪，该是真真打赢过人。
充英雄救美？郁仪窃笑看，兵荒马乱里，看这人又莫名有点怀念感觉。穿平跟鞋在校园，也曾这么愣愣地仰视过。
但冷水当头浇，周忱睬都没睬她，对躁动的人群，声色俱厉：
“欠人钱这事，是很可恶，尤其富人欠穷人，更叫可恶至极。”
群起响应，欢呼鼓舞。他就用的那种号令口气说，郁仪都不知他在哪儿养成的，那种一呼百应相当煽动的口气。
“那干嘛不打恶人，打我干嘛，是老板欠钱，老板想杀人，老板吃人不吐骨头……”
不是谁都能煽动，被警察压住的两男工，猛跳起来不服。
“恶老板自有治他的法，但要合法合规。那你说，今日伤的人，生产停止的损失，你们几天工资，甚至工作的机会，都赔在对付这恶老板上，值不值？”
那两人又被压得扣到地，挣着没再说话。周忱对平息下的人群，倒扣个塑料桶，一步站上去：
“反正都在，那我告诉你们，是什么合法合规途径。要有人不服，警察在这，拘留所里去普法一样。欠多少钱，个人要先弄清楚，12351热线能打，人社局能现场投诉……”
郁仪看周忱领袖式地平息众人，是打心底地佩服，他干政务并不长，但门路技巧已然是炉火纯青，转头想想自己，只凭意气，莽莽撞撞，跟这人相去也太远。
想着气闷，更气闷地，周忱只背影对自己，陌路人似的，咄咄的言说，还都是教唆人怎么跟“恶老板”做斗争。
“总之可以跟你们老板斗到底，但用合法的途径斗，才能真正赢你们老板。你们看看，这么闹，钱，你们老板说不给还不是一分不给。”
一片点头称是，心服口服地“嗯嗯”。
“还有，要协商、投诉、打官司等等等，都得材料证据，不是吵吵嚷嚷能成的。我做社区工作，替人写过，有点经验，要是有需要，我可以当场义务写。”
群情振奋，踊跃说有需要。周忱这才回过头，看郁仪邀功似的目光。郁仪见他一眼睁开一眼闭上，脸上，肃正和笑意交织，又是那种，让人看不透心思的面具。
不过表面用意懂。郁仪走过去配合，站塑料桶旁，保证公司不阻扰员工合法维权。还配合地让人准备办公用品和帐，方便周忱给当场写。
有十几人轻伤，小孩重伤，救护车来后，郁仪心情沉重地去张罗。红蓝闪烁的光，警车救护车一道涌在门口，不息的闹哄叫喊，郁仪直觉这事像个成形的雪球，顺着坡在越滚越大。
——就像是灿灿阳光下，有阴影在悄悄地铺展开。
“累吗？”
“心累。”
“我身心都累。”饭点，人散得差不多，周忱从电脑前起身，揉揉眼，“还有让你更累的，要见识不？”
“无非是雪上加霜的事。”郁仪已被刺激得波澜不惊。
余豪收拾起东西：“打住，前胸贴后背了，中午我请，两位赏光？”
郁仪瞅这快面目全非的二世祖，当初那百无聊赖的浪货，而今鞍前马后当人跟班，还事事殷勤似乎乐此不疲。
“你需要问他吗，看你们形影不离有分开过吗？”
郁仪怨声嘀咕。发觉周忱衣着都有变，仍是旧衣，但麻质的宽衣绸料细裤，很有风格地套在他身，一看就是，有人别有用心地搭配过。
吃自助餐。郁仪无精打采，周忱扶额思索，只剩余豪心里没事，帮着端上两个摆放齐整的盘，放在两人面前。
“不该吃自助，但其他的，估计你俩也没胃口，这个不用我喂吧。”
“别损。”
周忱闻言磕磕筷子。郁仪发现软座，自己坐在一边，而他们两人并肩坐另一边。这点还好，但两人盘中餐居然也一样，一样的牛排鳕鱼，而自己是半盘子的蔬菜沙拉。
郁仪捂脸晃晃，心里自道，一切正常，再正常不过，大概对周忱太在意，这是起了什么乱七八糟心思啊……
“还是跟你说吧，这闹事蹊跷，做工的人一般逆来顺受，不至闹这么激烈的。何况最多，只是欠了半年薪。”周忱吃上一口，放下筷子说话。
郁仪从心烦意乱归位，移开遮眼的手，逼迫自己专心想眼前的事：
“不该叫警察，警察来后就冲突了，几乎真成□□。”
“那你怎么不想，警察来后，闹事的人就该老实呢，”周忱反问，抚桌严肃，“带头闹的人，像是有计划要闹到底。”
余豪立马接应：“看不出吗，上千人了，那小乐妈也被煽动来，这事太有组织，看去就不正常。”
郁仪彻底没了胃口，对着两人，嚯地站起：“你们是不早看出了什么？”
她半身越过桌，眼神凌厉地逼视，把被蒙鼓里的不满都放在眼神上。
“今天这场，比你看到得晚，知道得也晚，”周忱坐向靠背，“与其说看出什么，倒不如说猜到什么。”
那种严肃和庄重，让郁仪眼神一晃，她看到周忱眉头微锁，唇边收敛，神情也清清冷冷地说。
——她很少从他身上看到，但他又这么不经意地表露出，又好像习惯性地如此。
“怎么迷一样。”郁仪脱口而出说，就着弓起的身，靠近周忱脸面。
周忱忙抬手挡，慌得换了种神情：“哎哎，不用逼我，都向你摆明，肯定老实交待，有样东西你自己看……”
说着划手机屏幕，是几张文件，公开的电子文档，盖有红章，郁仪赫然看到她熟悉的地址——是地产开发的审核文件。
“简单来说，包括我们那天看到的厂房，有五块地，都被转让了。看来贵集团要大肆转型，来场壮士断腕的自救。”
周忱笑着说完，余豪在旁边凉凉地补充：“也不叫自救，服装走下坡路，远不如房产来钱快。我爸跟你爸合作上了，看上了你家值钱的地，让你家别干那什么生产了，都开发成大楼吧。”
郁仪震惊，真有点壮士断腕的疼。她自小抚摸布料听缝纫机声长大，心心念念地是发扬家业：打造闻名世界的生产厂商，而不是干躺着捞钱的房产。
“所以你们猜到……”脱口而出问。
“大批辞工，在所难免，不想拿钱赔偿安顿，那便由工人闹，”周忱慢慢说，“闹得生产耽误，工厂破坏，他们也会理亏，仲裁起来，或法院判起来，公司便不用赔什么钱，还能顺理成章关掉门。”
“真是一针见血，”余豪哈哈笑，拍拍周忱肩，“你家要搞房产，我爸肯定不想多个竞争对手，估计到头来把你家吞掉，说实话，这比去拍地划算得多。”
郁仪感到了阵阵阴险，还有眼前两人，事不关己的样子，一同哈哈笑，妥妥地是刺激她——
猛地拍桌：“我会阻止的，二十多年了，我会让这家业继续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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