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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51章


“你别碰他,一碰他就多话。”郁仪像有经验,暗暗嘀咕句。

        “我不碰,由他自作孽下去?”余豪笃定以对。

        “那碰他彻底吧,乘天还没黑,把他或背或扛,给弄到镇上。”郁仪更小声建议。

        “一碰就多话,你不很清楚吗,这般碰,他肯定把我唠叨死。”余豪摊手表无奈,“早上动手动脚拉他从桌上起来,那场景你也见识过。”

        你一言我一语中,周忱又晕晕乎乎趴好,郁仪对着,绞起了手,脚底在地上擦,一副气炸了肺却无可奈何模样。余豪觉得这焦躁样好笑,捂嘴偷笑声,决定还是去缓解下:

        “得把症结找到,不然无用功,你瞧好了。”

        说着,抵着粗糙的木桌边,完全俯身,脸挨到周忱蓬起的头,把他鬓边支棱的小毛发一拨一拨,语带威胁地:

        “你要是再不好下去,一命而呼,绾音可就惨了,无依无靠,没钱上学,要困在这山沟里,你好对不起她,欠她的还没还清呢?”

        周忱动一动,像熟睡被人扰,头在枕着的臂上蹭两下后,埋得更深,几不可闻的一点叹后,再没动静。

        余豪不信奈何不了这人,转到另一只耳朵,拎一拎,换上了冷森森腔调:“你是不有罪,要做点什么赎罪,事情没做完撒手,小心有人做鬼不放过你。”

        他其实是心虚加心疼的,不想步步加重地刺激周忱。但从绾音那里明缘故后,觉得对周忱这样意志强韧的人,激起他意志是最好的法——

        掏出药,放桌上,把装水的瓷杯子一顿,顺手砸上桌面振两下,提醒周忱该干嘛干嘛。

        却眼看不奏效,周忱无动于衷,听该是听到的,可除了手挠上的头发些些颤动,这人瞧去熟睡如猪,似乎再听不进话——也或是,难受得人事不知吧。

        余豪一筹莫展直起身,半身一顿,体会到了郁仪的僵直。才发现,都不用指望,郁仪早欺身而上了,乘他闪开的瞬间,把周忱耳朵揪起:

        “你要是再不好下去,”哽了下再说,“我也惨了,所谓家业,就一蹶不振、负债累累,可是一心指望你帮我,你要不帮我,我只死路一条,说不定一死了之。”

        余豪倒吸口冷气,看郁仪说得严重,不像玩笑,正正经经地说,激烈又大声。她那顿的一下,余豪知道是“一命而呼”说不出来,此刻看郁仪红得炽烈的脸,真感叹两人冤孽够深,到了谈生论死、性命交换的程度。

        “你倒灵光,多谢。”颇感慨地拍拍郁仪肩。

        “有什么好谢的。”

        郁仪回头一嗤时,周忱应声坐起来,目光迷离地打探,似看不清找不准,只是焦急地搜索。

        那目光渐渐向郁仪身前晃,余豪觉得不是办法,抢过去,一把把那脸掰好:

        “快说,你这么昏得一塌糊涂,该怎么办?

        周忱愣愣地,但坚定地:“我不是说了吗,你们出去吵。”

        “……”面面相觑无语。

        “耳朵不灵光?非要我说滚么?吵死了。”周忱很不耐烦地焦躁起来。

        两人更莫名其妙,但这一声令下,不管明不明白,都下意识地有多远跑多远,再不敢烦他。

        小三轮车轰轰地爬在山道上,一上一下抖动,歪歪扭扭沿着土路小心走。余豪忍着从没有过的颠簸,狠瘪嘴,算明白了周忱昨天是干嘛——他等那老村长把路通掉后,偷摸打了个电话,从镇上叫了辆车。

        这三轮司机也是要钱不要命,麻木着脸,架顶草帽在前面木然地开。车后面是铁皮围起的一个框,铁皮窝窝瘪瘪,肮脏地露出蓝油漆,他们三人就猪仔一样圈里面,幸亏冬天/衣服厚,被铁皮磕得还忍得过去。

        天光熹微,山气清冽,林木飒飒地响。说实话,要不是周忱不愿走路,两条腿绝对比这当猪仔拖运好。

        “话说这要走多久?”又一猛颠,余豪松嘴问。

        “我也没走过啊。”

        周忱倚在铁框角,晕乎乎但挺安然的样子,像是坐船,听到忽睁开眼,露点抱歉神色:“貌似有十公里,但这车摸不准速,不好算。”

        余豪并不追究,想这人好点了,从一贯的迷糊焦躁,到认真答起了话,从绾音那里弄的药还是管用。当下放心一截,管着周忱的手,也松开了几分。

        “这话,你问第四遍了,嘴这么犯痒?”

        郁仪嗤一声。她坐在另一角,曲着膝盖,大刀金马地稳坐,浓厚的头发扬在风里,为看清特意一拨。

        余豪迎上那在意的目光,悄声:“我看,我不问出点名堂了。”

        “问了出么?”郁仪怔住,一脸迷惑,但半晌后开了窍,尖起嗓子喊:

        “受不了,这车不是人坐的,还颠半小时,我肯定散架,都不告诉个时间,简直绝望……”

        “反正比你走路快。”周忱应声再冒一句。

        “比起毛驴怎样?”郁仪兴致勃勃。

        “这更不好算,我就赶过两趟毛驴。”

        “那你觉得这小破车能比什么?”

        “住山腰的正国吧,他家女儿病了,赶忙估计走得比这车快。”

        “瞧你也不好两天,可惜这么大个大,没法像小婴儿,背篓一装带走……”

        “所以这车装着正好,你俩忍忍吧,看在我难受的份上。”

        “还难受?”

        “阿嚏,”周忱捂嘴偏头,“太冷了,伤寒感冒传染,离我远点。”

        “车就这么大,我怎么离远点,跳下去成不?”

        “那我离远点。”

        ……

        余豪发觉,郁仪嘴痒程度绝对超过他,见跟周忱瞎侃有效果,东一句西一句扯个不停,眼看周忱都烦了,眼皮又在打架,但打着架也不停陪她扯。

        这么,彼此在意,又虚与委蛇周旋,有意思吗?

        纳闷着,周忱说到做到,离郁仪离远点,余豪就被挤得半身悬在了铁框外。天色大明,车轮下的悬崖奔流已清晰入眼,云雾丝丝缭缭,他猝一见,魂都丢了半截,刚想反应,前面开车的麻木脸气吼吼喊:

        “坐好,坐好,不要命了。”

        “是,嘴都消停点,乖乖给坐好。”余豪惊魂未定跟着喊。

        “啊,有土。”郁仪却应声站起来,满脸地惶急和不安,仰头朝上看。

        余豪才后知后觉到“不要命”内涵:车走到山的罅隙,头顶一片倾斜的土坡,土沫正雨点一样扑簌簌掉落,大有从毛毛雨到暴风雨的势头。而小三轮嵌在这缝,简直像风雨里的小蛾子,只能奔命似的地往前跑。

        亲身临险境,惊慌下想,难道周忱不要命的行事,终无可避免地把自己卷里面了吗?

        一时体会了郁仪和绾音的恨意。

        捂眼生恨,土腥味满鼻子,心头狂跳,只觉挤一起的周忱也一阵讨厌,内心住着恶魔,对他的关心白费,下次再可怜样绝对见死不救……

        但有个东西毛刺刺地手,抬眼,见周忱眼中明亮、有力,手里摸出根绳,深褐大/麻绳,他镇定,却严厉地:

        “见不见意绑一起?绳子拉好,闭眼。”

        犹豫要不要接,却见郁仪当先一步,接过去,攥得有紧绷感,笃定接句话:“反正早绑一起了。”

        土已落得黄雾弥漫。余豪想到这绳子就是当预备措施放着的,这险境估计周忱是有所预料的,可陷到其中,恨没有用,骂更没人理。

        不如像郁仪那样有觉悟,绑一起,听指令吧。

        咬牙切齿接过:“只能接受同生共死,能怎么办?”

        镇上果然是镇上,沿街两三层的水泥房不说,平坦的水泥大道,路边停有像模像样的一溜车。轿车不算凤毛麟角,在大货、三轮和马拉车包围中,再脏再破,都兀地多了点高级感。

        以往觉得窒闷的钢筋水泥,如今看去,倒是赏心悦目了。

        余豪抖着酸麻的手脚,目送英勇小三轮走远,再不带鄙视神色。想起那司机并没收钱,感叹:“这高超的驾驶技术,怎没好好敲一笔,可是救命的。”

        “有人付过了。”周忱简短答,往道边慢慢走,像在搜索什么,脸上全无表情。

        “有接应的不早说,请顿饭不?”

        “你吃的下么?”

        余豪咽口水,的确胃里还翻腾着,喉口发紧,勉强管住早餐不涌出来。而周忱没事人一样,因为他早上一口没吃——不过没吃也能体会别人。

        因为郁仪蹲路边,吐了个天翻地覆。

        “的确,恶心,吃不下。”

        余豪看郁仪,吐得不顾大衣衣摆扫在地上,沾满灰泥,还完全背对,离得远,估计狼狈样子不想让人看见。

        决定怼下周忱:“她是恶心你,嘴上不说,躲一旁,尽情抒发对你的膈应。”

        “这是你心里想的。郁仪才不,有什么直接冲我发,从柔声细语到大吼大叫,什么档次都有。”

        “好有自知之明。”

        余豪对这无所谓的态度讽刺,但他被看穿,心虚地落后周忱一步走。

        “应该叫知人之明,”周忱回头纠正,但有了点请求神色,“郁仪听我话离远,你去照应下她,我是不好食言,再去挨她嘘寒问暖。”

        余豪想起山路上周忱说“离远点”的话,他不算伤寒感冒,也不会传染人,怎么随口瞎侃当了真?又或是,他就想口头占优势,懒得管郁仪,还想说得有道理?

        想着气鼓鼓,并不依言。周忱没停步,裹着硬布的防风衣,拉链上到颈口,身板挺直,人有种阴阴的冷硬感——但看得出强装的勉强。

        余豪觉得好笑,这人不示弱起来,那叫个绝不认怂,眼前更变本加厉。正打算继续怼,忽刺耳地滴滴两声,一辆人高马大的肥车横到眼前。

        有人开门跳下来,朝周忱走。余豪眼前一亮,那人衣着整饬,合他以往的调调,能一眼认出标准开司米大衣,精细手工鞋,还不怕冷地露出打底丝亮衬衫。这无一丝皱褶的黑蓝,与身后绿油油山野车,和乌七八糟的小镇街头,实在不搭得很。

        而那人却没半点高贵神气,身敦实,不高,脸也宽宽地柔和,头发乌黑蓬松着,而神情显得年纪大,靠近周忱时,居然,是种谦卑和恭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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