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心结
当初晨第一缕光照进寝殿，再缓缓穿过帷幔洒在床上时，本就睡不安稳的容齐悠悠转醒。
感觉到被子被压得紧，扭头向下一撇就看见宋绥景本来是用手支撑的姿势已经变为侧脸枕着手臂趴在床沿，殿里其他人一个也没有，应该是都守在了外间。
刚轻轻动了一下牵扯了一点被子，就见趴着的人微微蹙眉有些被惊动，容齐连忙不敢再动，想起宋绥景忙前忙后一整夜，想让她再休息会儿。
容齐现在神思清明，回忆着昨晚上发生的事还有说过的话，那种钻心蚀骨的痛和一幕幕往事的折磨，真是比绝望更加绝望，他本以为是真熬不过这一关了，但有一双手于绝境中拉住了他，告诉他无事。
正是这样的话和这个人的存在，让容齐熬过这一关。
此刻心绪无比平静的容齐再是避无可避的思考起了宋绥景于他的意义，这在之前是决计不会想的，但现在这个人已经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了。
容齐问自己，只是盟友吗？不，早就不止了。那么是知己？但又多了一份特别的感觉，就是这样复杂的情感让人理不清，却并不反感，容齐不得不说有这样的人在身边是他之幸。
不愿意惊醒人的容齐就这么一直看着床沿边的熟睡的人的脸，她真的很安静，就连呼吸都是轻轻的。
也不知看了几个时辰，外面早就已经天光大亮，室内的蜡烛也已经燃到尾巴。
强烈的光线照在脸上让人不适应，宋绥景动了动眉头，缓缓睁眼，刚开始那一瞬还有些迷茫，很快就撑起头看向床头的人。
正与一直看着她的目光撞了满怀。
容齐愣神后有一瞬间的慌乱，迅速转过头去，抬手揉眼睛假装刚醒。
宋绥景本能的反应就是为他探脉，但胳膊压得有点麻了，就只是问：“陛下刚醒？”
“嗯。”
听他的声音还有观之面色，看来容齐还是有些虚弱。
容齐也注意到她的手臂，关切问道：“是手麻了吗？”
“是有些。”
看着宋绥景一直在活动双手手腕，直言道：“要不然我帮你按揉一下，或许可以舒缓舒缓。”
“啊？”
这话不仅让宋绥景吃惊，就连容齐自己在说完后也有些尴尬，试图解释：“你彻夜照顾，本来就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宋绥景摇摇头：“陛下本就是患者，臣身为医者这是应该的。”
容齐听后默不作声。
外间的人许是听见了说话声，兰泱探进来见两人都醒了，又出去，隔了会儿与萧粟和小荀子捧着两盆水进来伺候二人洗漱。
宋绥景还穿着昨晚的寝衣，外面随意披着一件外衣，头发也未挽。昨晚事出紧急尚不觉得有什么，但现下却是十分不妥。
容齐的目光一直随着那道身影移动，看见她往外面走去，下意识喊住：“你去哪？”
“臣回房更衣，现在仪容实在不宜面圣。”
容齐看了一眼又撇看目光，道：“你这样出去也不妥，还是让人回去取了衣物过来吧。”
最后宋绥景是在容齐的内室更衣梳妆，这段时间也让容齐意识到刚刚有些失态。
虽有些虚弱，但至少能下床走动，容齐与宋绥景一同坐在膳桌前，看着桌上的清淡汤羹，突然想到了前段时间的那只烤兔子。
然后又想到二人这几日都未一同用膳的原因，看了眼候在外面的宫人，又转头看着正喝粥的人：“上次青梅的事，对你言重，是朕的不是。”
本来正一口口喝着粥的人，听了这话也突然愣住了，宋绥景放下勺子，看着容齐满脸歉意的模样，想了想说：“其实也是臣的错，过于鲁莽做出冒犯陛下的事。”
“不，不是你的错，”容齐怕她还是心怀芥蒂，解释道，“当时冲动口不择言，但后来朕意识到的确不该为了一棵树而斤斤计较，今日向你赔罪也是希望你不要再生气了。”
一国之君能主动放下身段赔罪，是何等不易，也不该死抓着不放，宋绥景道：“臣怎敢生气，先前举动的确是臣昏了头，不该任性行事，况且每个人心中都有禁区，臣理解的。”
她说的是不敢，不是不会，容齐追问道：“你若还是生气，就算骂朕也是应该的。”
宋绥景真是无奈失笑，这人怎么这么固执，只能好言解释：“臣真的没有生陛下的气，若真说生气更多的也是对自己，怪自己劝不住陛下保重自己怕陛下再次弃自己不顾，弃百姓不顾。”
如今直接把实话说出，就看这人有什么反应了。
容齐想原来她是担心这个，于是郑重道：“你生辰那日朕既然承诺过就决不食言，你放心。”
“那臣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陛下也该放心才对。”
容齐舒了口气，状似无意的随口一说：“那朕之后还是让人把膳食摆在这儿。”
“嗯。”
容齐强撑着在房里处理的一天的公务，宋绥景不放心也一直守在一旁，但好在直到晚膳后都未病发。
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汤药，容齐想起昨晚上的事，向宋绥景说道：“你还未告诉朕你为何需要吃药。”
原还以为他已经忘了，这下蒙混不过去，宋绥景只能一边回忆一边解释：“六年前遭人围堵刺杀，中了一剑虽被救了过来但剑上余毒始终在体内，每到冬季便会发作，我母亲寻到了一位南疆的巫医求了药，得了这么一瓶，几年吃下来只剩这几粒了。”
“这药能缓解毒发时的痛苦，说是解百毒都可，对你也是无害的。”宋绥景怕他担心特意解释了一句。
容齐哪里是担心自己，此刻有些懊悔：“如此珍贵，算起来你已经给了朕两粒了，朕当初不该将它给了容乐，昨夜便是痛死过去你也不该浪费这药。”
“事急从权而已，陛下当时比臣更需要这药，臣也是考量过才决定的，”宋绥景显得比较豁达，“这几年吃下来已然有了好转，不过是比旁人冬日里更畏冷罢了，去年臣便没有复发，说不定今年也是呢。”
“就再也配不出来了吗？”
宋绥景摇了摇头：“我与南溪也试过，但始终因为没有秘方而配不出来，想来是有特殊的制法不为人知吧。”
容齐本想让太医院的人全力研制，但听闻南溪与她都没有办法，想来也难了。
又一想到她说的刺杀，不禁问道：“六年前你才十三岁，那时候还是北临的郡主怎么会有如此要命的刺杀？”
宋绥景还在想要怎么解释，恰好被人打断。
小荀子来禀太后派人来请陛下过去叙话。
容齐的脸色一下子沉郁下来，语气不善：“就说朕身体不适，改日去向太后请安。”
小荀子明白容齐的态度，原话回了来的人。
宋绥景默默递上一碟蜜饯。
“不如泡了药浴再入睡？”
容齐点头吩咐小荀子去备水。
宋绥景回了自己的院子，原本想再守一夜，但容齐念及她整夜都没有好好休息坚持让她回去休息。
洗漱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个时辰却始终睡不着。
宋绥景觉得心中不安还是想去素心若雪再看看，干脆换了衣服提着灯独自去了容齐的住处。
刚到素心若雪门外就见原本的宫人守卫都被撤下了换成了面生的人，宋绥景一下子警惕起来立马放轻脚步吹灭了手中的灯笼，悄悄的从旁边的院墙上翻了过去，到了院子里也是贴墙而行，但寝殿门口空无一人房门打开而容齐房里还点着灯。
宋绥景已经握住了随身的匕首，冲进去就发现殿里只有太后和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容齐。
太后的手离容齐的脖子只有一寸，然后就被另一只手抓住手腕，力道不重但用了巧劲让符鸢挣脱不开。
“太后。”
宋绥景就着手将太后推倒一旁，连忙查探鼻息。
“陛下？陛下？”容齐呼吸略急但没有回应应该是晕了过去，脖子上有手指印的红痕，应该是睡梦中被掐住了脖颈，把脉也没有异常。
那么刚才是太后已经收手还是？宋绥景电光火石之间快速权衡。
此刻宋绥景一边庆幸自己来了一边又略微放心，至少太后还没有杀心。
转身向太后说道：“更深露重，太后若要探望陛下还请明日再来。”
太后十分不满这突然出现的人，看着站在对面的人冷讽道：“你是真关心他啊。”
宋绥景看了一眼床头的瓷瓶，转头对太后说道：“既然太后放心不下陛下，何不白日里来探望，也好叫陛下知道太后舐犊情深。”
“舐犊情深？”太后十分不屑，“他的生死都掌握在哀家手中，对于不听话的人，只有死。”
宋绥景见太后还在强撑着，也不急着辩驳，想着容齐还在晕睡反正也听不见谈话也免去他一番伤心，眼神直视太后，道：“陛下既不多问太后在外的谋算，那么也请太后给陛下留一条路。”
看她说话时眉宇之间的坚毅神态，叫太后突然想起一个人：“若哀家就是不留，你又能如何？”
“臣就算用尽全力也会为陛下拼出一线生机！”
太后符鸢从见她的第一面起就直觉，在她身上讨不到便宜，现下听了这话更是久久没有说话。宋绥景趁机说：“臣送太后回宫休息。”
本来以符鸢的性格是不会轻易任人摆布动摇的，但刚刚已经内心挣扎过一番，现在只觉得精疲力尽。
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宋绥景扶着出了素心若雪。
看着旁边举动有礼，行止有度的人，出声：“你是怕哀家折回去找皇帝的麻烦，才要送哀家回去。”
“臣是怕天黑路滑有损太后凤体。”
符鸢将手一把撤了出来，立即有小宫女接住，边走边道：“明日哀家要见你。”
宋绥景站在原地看着太后一行人走远，确保不会再折返，这才匆匆转身向容齐寝宫走去。
刚进内室，就见容齐已经坐在床榻上，撑手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走近能看见眼尾还挂着泪珠，脸上犹有泪痕。
他竟哭了？那他是听到了多少？
“你何时醒的？”
容齐其实在太后进来的时候就醒了，但他还是闭眼假寐就像看太后要做什么。
果然，太后对他还是怀恨在心的，伸手就要掐死他。
在已经呼吸困难的时候，容齐仍是闭眼没有动作，心中想的是若就这样死去也罢了算是还了生养之恩，但他可能要对宋绥景食言了。
可太后的手还是在关键时刻松开，容齐看不见太后是什么表情状态，但他自己心中无比难受，既要狠心杀他又为何要心软，给彼此都徒增痛苦。
宋绥景或许真的是来拯救他的，他听见宋绥景的声音及时出现，听见她与太后争辩，听见她铿锵有力的一字一句。
“我都听见了。”
容齐用的是“我”而不是“朕”，还不待宋绥景作任何反应，又紧接着问了一句：“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
“啊？”宋绥景一时之间有些懵，回想刚才说的所有话终于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意思，容齐的目光执着而又带着一丝期待，让宋绥景不忍否认，何况本就是真的。
“是真的。”
容齐的眼神松动眼眶又泛红起来，突然起身向前一步，直接伸手抱住了宋绥景。
喃喃一声：“谢谢你。”
被突然抱住的宋绥景有一瞬间的僵硬，瞳孔都不自觉的放大，第一反应就是推开他，但听到这声谢谢后又停在了半空。
这个拥抱，无关风月。
如同一个脆弱之人突然找到了可以支撑的倚仗，本能的想抓住而已。
宋绥景知道，刚刚再次被母亲伤害甚至差点没命的人此刻现在有多心如刀绞，只怕比病痛更甚，感觉到容齐只是虚虚的环着自己的肩膀，还是犹豫的伸出手，一下一下的轻轻拍在容齐的背心。
容齐冷静下来也意识到这样太唐突，慢慢松了手。
宋绥景斟酌着用词：“我虽不知太后为何要这样做，但天底下的母亲大多还是爱孩子的，她今日来或许还是担心你来送药了。”
容齐当时睁眼后看到的也是这个瓷瓶，就是这样又爱又恨的情感快把他折磨得窒息。
现在，只有想要倾诉的欲望想把心里压着的都说出来，说给宋绥景。
“你愿意听我一个故事吗？”
宋绥景认真的看着他，接下来，她知道了一件令人唏嘘的纠葛往事。
随着容齐的缓缓诉述，才知道太后是前宸国的公主，国家被灭又从北临皇后变成了西启弃妃，容齐是她耻辱的见证。
而容齐与容乐，年少相识在孤寒宫，原来容乐与他没有血缘亲情，只是被太后胁迫成为了公主送去了北临和亲，成为太后复仇计划中的一环。
听下来，无论是人生跌宕的太后符鸢，被迫降生、成为母亲棋子的容齐，还是幼时家破人亡进宫复仇却又失忆成为棋子的容乐，都是可怜人。
宋绥景实在不愿再见到容齐沉溺于过去的痛苦回忆中，不管会给容齐造成多大的刺激，都说道：“太后遇人不淑，为了复仇不惜让你从出生起就身负剧毒，从小百般磨难从没享受过温情，这让你满心怨恨委屈，但以我这些天的感受而言，她心里是有你的，她给的药用料珍贵十分难寻，若不在乎尽管让你病发就好了反正只要不到二十四岁你就不会有事。但或许她的经历和骄傲让她无法向现实低头。”
见容齐神色有些细碎的动摇，干脆一鼓作气把剩下的话都说了出来：“再说你与容乐，本来一开始就是互相欺骗，你没有告诉她你的身份，她也没有说她进宫是要报仇的目的，若不是你爬上了那棵青梅树与她相识或许现在你会比太后对她更狠，她中毒失忆却得到了一生挚爱，而你还停留在过去那些建立在虚幻欺骗上的回忆里，越想一次越伤一次，真的还有意义吗？”
“你认为过去的人就没有意义了吗？”
“有，但一切建立在欺骗上的意义一戳就破。”
宋绥景说这话时，仿佛回忆起了什么，眼里藏着杀意。
容齐也有所察觉，问道：“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仇该报就报，但人始终要往前走，一边得到一边失去，大体如是。”
说完这话，两人都有些沉默，容齐还是问了那句话：“你过去的岁月里有过这样的人吗？”
宋绥景眨了下眼，转头看着容齐，好半天才答：“或许有吧，但假的就是假的。”
“今晚我说了太多的话，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宋绥景起身就走，容齐看着她的背影默默沉思今晚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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