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柳暗花明（7）

龙溟怔住了，恍惚中想起了身在长安的自己，和他年岁相差无几，眼前的少年如旭日东升，充满了勃勃的朝气，而他却好似早就垂垂老矣。

        若问当年的龙溟是否想过带凌波回草原，答案自然是想过的，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自问给不了凌波想要的生活，也不确定自己的分量是不是足以让她甘愿远离家族、背井离乡，所以他不会问，甚至不会表露分毫。后来，凌波家中变故，凌音也进了宫，他们之间就更加没有可能，也就连想都不必再想了。

        可是如今，就在这一个北风呼号的城上冬日，被幼弟的一句无心之语勾起了深埋于心底的那一道疑问：若是抛开那些纷繁复杂人事纠葛，她会愿意随他一起回草原吗？这个疑问日久经年，越埋越深，深到连他自己都已想不起来，却也愈发难以拔除。

        龙溟听见自己声音平静地说道：“她们中原女子与咱们塞外不同，若无三媒六聘，也未情根深种，你若出此冒犯之语，只会对你敬而远之，再不相见。你还是莫要莽撞行事的好。而且，”他看向龙幽，似乎也在看着多年前的自己，“终身大事岂可全凭心意？你若当真喜爱她、敬重她，首先就要为她扫除一切顾虑才是。爱之，则为之计深远。”

        交给时间吧，让龙幽早日回到草原，迟早会忘记的。

        龙幽闻言，陷入了苦思。两人一时无言。忽然一声鹰啼从高空中传来，一道灰影矫捷划过长空，像是一句咒语解开了二人周遭有些压抑的氛围。

        “是夜影。”龙幽低呼，“定是舅舅来信了。兄长去吧，此处交予我。”

        龙溟斜睨他一眼：“交予你？”

        龙幽轻咳一声，嘻嘻一笑：“把你那面具借我一用呗。”

        龙溟不禁嗤笑出声：“狐假虎威。”

        龙幽颇不服气：“兄长莫要小瞧我。”只是话音未落，一枚玄铁面具已被塞入怀中。

        龙溟摆摆手：“别弄坏了。”背影消失在城墙那头。

        龙幽犹有些不敢置信，接着又是一阵狂喜，头一次盼望叛军赶紧打过来，他好大展身手。

        龙溟赶回自己帐前，果然夜影已在等候，正施施然站在帐顶最高处。这是一只喙爪尖利、体态雄健的苍鹰，灰羽白斑，头顶一条雪白纵纹，黑色瞳仁周围一圈金色，煞是好看，此时正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神中还透着一股子桀骜不驯。

        龙溟戴上手套，一声唿哨，只见夜影箭一般从空中俯冲直下，倏地展开翅膀，坠势霎时一停，稳稳落在龙溟的手臂上。

        身边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叹：“这就是你说过的鹘鹰吗？”

        龙溟一怔，他竟然没有注意到凌波正在帐边等着他，看来已等了一些时候，秀气的鼻尖与白皙的脸颊已冻得通红，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厚袄裙，显得有些臃肿，却不见那件灰色镶兔毛边的斗篷。她朝自己福身一礼：“抱歉，我并非有意打扰。”

        龙溟那一对英气十足的剑眉紧紧地皱在了一起：“你的斗篷呢？”想了想又道，“先进来再说吧。”语毕，当先走入帐中。

        凌波却没有马上跟上，绕到了帐篷背风处——方才她就是在此处等他的，拿起了一个由灰色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圆球，快步走入了帐中。

        帐中虽未生火，仍是比外间暖上太多，冷热交替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鼻尖痒痒的，好在及时忍住才没有失仪。

        龙溟一脸不愉：“你该直接进帐等我的。”视线扫到她怀里的斗篷包，更是一脸不赞同，刚要开口，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幼时尚且爱炸毛的龙幽常常对他抱怨——好好地嘘寒问暖不会吗？非得一脸说教惹人厌——这才生生止住。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世上唯二两个享受不到他的八面玲珑的人就是龙幽与凌波。

        凌波不以为意，走到案前放下斗篷包，小心翼翼地一层层解开，露出一只红陶盖碗，摸了摸碗沿，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揭开盖子递给他：“殿下请用。”

        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鼻，碗中药汁浓稠。龙溟一怔，终于明白了她为何而来。这几日酷寒，滴水成冰，狂风呼啸，好处是攻城更加不易，坏处是城内染上风寒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凌波帮着拓跋越管着城里大大小小的伤兵病号，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同军医一起利用城中简单的药材食材熬成汤药送给众人。

        龙溟有些无奈，他觉得自己睡过一觉已经不需要喝药，但看她无比认真的样子，知道反抗无效，干脆接过一饮而尽。忍不住问道：“这是专门给我的？”她莫不是把全城的草药都熬进去了吧？

        凌波面色一红，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他人只是防患未然，你却是已有病灶了，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龙溟自以为掩饰得很好，想不到还是被她看出来了，心中却也有一丝暖意，说不出的熨帖。

        见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眉眼隐隐带笑，目光有如实质，凌波不自在起来，仍忍不住劝道：“还是莫要大意，多休息才是……”说完却又发愁，如今情势，哪是由他做的了主的？只恨自己能做的太少，不能代替他辛苦忙碌。

        “不必忧心，今日风大，云梯无法使用，箭矢也失了准头，叛军自下而上攻城，困难尤甚，即便攻城也多半是掠阵佯攻，扰乱军心而已。”所以龙幽盼望的大展身手，怕是无法实现了。

        凌波忍不住叹气，即便是佯攻，他们又如何知晓真假？一样要认真应对，不敢松懈——所谓攻城容易守城难，诚不我欺。

        龙溟见不得她这副模样，连忙宽慰：“无须忧虑，越是艰难之时，越说明转机就快到了。”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凌波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在你没有把握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唬人的？”

        龙溟一时愣住，他这是被温柔厚道的韩女史打趣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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