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书信与剑
方才说门外有人,倒是确有其事。一推开门,程宿秋就看到管家的手悬在半空中,正要敲门询问的样子。
“殿下,王爷来信了,给夫人和小姐的也分别都送到了院里。”
程宿秋点了点头,接过那轻飘飘到似乎轻易随风飘散的书信,稳了稳心神,强忍住即刻拆开的冲动,走到书房才伏到桌边,小心翼翼地沿着漆印揭开信封。
离上一世父王去世的日子越来越近,即使告诉自己已经发生了太多改变,她也不可避免地为之担忧,王爷知晓她心中有结,即使在外行军,也不时趁着驻扎休息时派人送来书信,告知她些近况,无论是路途上的风土人情,还是军中发生的趣事。
薄薄两张纸,却值得她翻来覆去地看。
这回父王按照惯例,先说近来行军顺利,他们已经一路到了渔阳以东,这边骑兵也以剽悍勇略著称,士卒们不服,便屡屡比试,从剑术,武艺,驯马到排兵布阵,挨个比了个遍。
可惜至今为止还都是平局,难分高低。
不寻常的是,信里少见地提起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至少此前程宿秋只是有所耳闻:
“宋云,渔阳宋氏之子,弱冠之年,在得知燕地军队过境后便来军中一观。”
程宿秋艰难回忆了一下,只记得前世时,此人似乎也是领兵打仗的将才,天资出众,家境优渥,就是不知道最后宋氏是否得保全于乱世之间。
再往后看却忍不住弯起嘴角,因独自一人,便无甚顾忌地笑出声来。
原来燕王见他闻风而来,又是少年英才,顿时觉得这是个拉宋氏上船的好机会,即使只拉来宋云也不亏。于是燕王便安排手下,精心设盛宴款待。
谁料那容貌俊朗,身姿笔挺的小郎君,在听到燕王流露出招揽之意后,竟没什么反应,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不说,还在会后耿直地对他说出原因。
“云学剑时,也被称作‘一剑飘然’,但等听闻世子使剑,‘剑边虹去’,便一直想亲眼见见霁红之名,可惜自幼长于渔阳,一直未曾有机会前往云中郡。”
所以才去军中碰碰运气,看能否碰到世子随军出征。
燕王很郁闷,想了又想,还是拉来副将,含蓄地问自己是不是年岁渐长。可惜副将说话水平和宋云差不多,直夸“将军真是老当益壮”之类的话,完美起到火上浇油的作用。
好不容易把溜须拍马拍反方向的副将送出帐外,燕王转念一想,小女儿的剑术,武艺,兵法之道等等,全是自己和她的夫子教的,崇拜世子不就等于崇拜他么,只是话是这样说,但看到这人一来,渔阳骑兵的比试便清一色的一个结果,赢得彻彻底底,便越想越气闷,只是靠嘴说不过,还是得从武艺证明,于是便准备忍到回来后,再让世子出手,好好锉锉他的锐气。
程宿秋读到这哭笑不得,好在这桩任务和大军归来相关联,短时间内是不用担心,突然冒出个人要和她比试了,不由松了口气。
再抬头一看窗外天色,落日尚未落尽,远处还有些许微光。
心头一动,程宿秋披起外袍起身,吩咐廊下侍从道,“备马车,去定安寺。”
燕崇听到侍从的传话时,显然有些惊讶,世子很少在天黑时外出,为数不多的几次也是陪小姐或夫人一道。不过作为训练有素,深谙主仆之道的管家,他并没有多话,只是一如既往,迅速安排好了出行所需的一切准备。
达达的马蹄落在青石板面上,沿着笔直的街道朝定安寺走去。
等她坐到马车上,陷在软垫里,摩挲着柔软的织物,程宿秋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好像做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冲动决定。
糟糕,没有事先通知,这样冒失地去拜访他人,有失贵族风度,她蹙起眉头,开始紧急找补。
说自己是来上香的不行,不行,谁会等太阳下山才来求神拜佛啊?这么一来也太可疑了,简直像是来接头暗中交易似的。
还有什么理由呢?其实直接说想再见下谋士应该也没问题吧?程宿秋赶紧晃了晃头,将这个想法甩到脑后,难道因为自己读了信,就不知不觉也开始学着那宋云吗?
往常觉得定安寺建在城边,离王府的方位不远,甚是方便,但今日适得其反。当掀开帘子能看见寺庙大门时,程宿秋终于决定以来看看质子当初横尸的现场为理由,正好来验证一下对方的说法。
临时出行,一切从简,她乘坐的并不是常坐的那辆马车,天色正晚,瞧着和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架都差不多,身边的侍卫也只带了两人。
一侍从正要去门房处,先通报一声,却见帘子内伸出一截沐浴在月色下的手臂来,仿佛蒙上了一层白纱,朦朦胧胧,“等等——”
二人登时都噤若寒蝉,世子未多言,只让从侧门出示过令牌进去。
等再拐过两个路口便到那座小亭子时,程宿秋示意停下,径直下了马车,二人则静悄悄地候在车架边,等待世子的下一步命令。
已是夜晚,常人顾忌这是案发现场,不敢前来,事实上使团能有出路的都早走了,只剩些余人惶惶不可终日,也挪到了驿馆里。僧人们也不住在这片香客礼佛的居所,整夜只有零星几趟巡逻。
官府更不必说,既然白天已经查看得大差不差,又已经将整块地方围了起来,便只留了一个小吏看管,此时也不知在何处,可以说,至少方圆一里都寂寥无人。
然而此时,她却听到前方有些奇怪声响。
那人正背对着自己,身着一身花纹有些熟悉的胡服,看着虎背熊腰,很不好惹。
仔细一想,凭借着不错的记忆力,程宿秋成功回想起这是在酒楼时拦住楼洵的那个胡人。
而面前那个人,她小心缩在树丛后,有些好笑,自己跟做贼似的,心底已经有了猜测。
借着月色粗粗打量一番,湛蓝色的眼睛分外有辨识度——
正是楼洵!
——
那侍从的声音十分尖利刺耳,头发乱蓬蓬的,眼底满是红血丝,甚至隐隐透露出些许癫狂,“你这个强盗,这样颠倒黑白,不怕将来神灵降罪吗?!”
楼洵则连连后退,口中却强硬道,“这可是令使查案的结果,你要抗命不成?”
“够了!我受够了,其他人都被你的花言巧语蒙蔽了,”那人死死握住拳头,指甲也深陷入掌心,但他却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缓缓靠近,狞笑低声道,“既然你逼我到这个地步,那我也要拉个垫背的,一块上路!”
只见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刀柄还镶嵌着莹莹闪烁的宝石,正是曾经的主人,质子所赠,“给我去死——”
“住手!”
一颗石子打在了那人手腕上,酸痛间,匕首也脱手而出,掉落在几步外的草丛里,一时间难以分辨。
程宿秋率先出手,轻盈如燕,扣住对方关键命门,以至于挣扎而动弹不得。
两个侍从也听见了喊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合力之下,足够拦下此人,楼洵还从旁处寻来了麻绳,草草系好,便通知了僧人送往府衙。
等周围恢复平静时,只剩二人站在夜风中面面相觑。
楼洵情绪并不是很高,苦笑一声,“没想到他误会我至此,竟然走上行凶杀人的道路”
程宿秋叹了口气,知道有的人一旦想岔了,就纠结不得,最终无法回头,面上淡淡,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虽然只认识短短一段时日,但毕竟也有君臣之谊,方才也惊险至极,若是再晚一分
二人便闲聊着,等侍从回来又邀请楼洵一道回府。不管怎么说,王府的安全还是有所保障的,至少不会刚发生过凶杀案和行凶未遂。
楼洵没有过多推辞,欣然跟随世子上了马车。
只是当路过府衙时,夜风恰好吹起一点帷幔,月光洒落,勾勒出楼洵那线条锋利的下颌来。
程宿秋不经意用余光看去,突然发现他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点冷冷的笑意。
她心头猛地一震,后背慢慢渗出些寒意来。
仅从下面人的调查来看,起于微末,能把握机会走到她面前展示才干,就足以说明一路谋划颇多,虽然楼洵习惯了温和待人,但程宿秋深知,他的骨子里必然不可能如表面一般良善无害。
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车内陈设,思绪却逐渐飘散,她感知到楼洵的视线移了过来,看到她一如既往冷淡的侧脸,微微松了口气,眼底也像平日,噙着一点温和笑意。
“今天真是劳烦殿下了。”他轻缓的语气也让程宿秋骤然回过神来。
她抬了抬嘴角,一边思虑一边淡淡道,“无碍,早日休息。”
当她行走至住处的分岔路口,走出一截回头时,那人却仍手提灯烛,静静注视着她的身影,看不清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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