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野孩子
我的大名叫李诗婷,我爸特意让五叔取的。从名字上不难看出,我爸对我寄望颇深。亭亭玉立,乖巧可爱,文静娴雅,饱读诗书。可惜我爸没上过几年学,他不懂得降低期望,生活才有更多惊喜这种深奥的人生哲理。更不明白事与愿违才是人生的常态。
有些事你越想越得不到;等你不期待了反而峰回路转。
就比如我这个闺女,从小没少让我爸头疼,我爸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你看看别人家养的闺女,多听话多乖多文静?怎么就你到处惹事跟个癫和尚似的”。
我出生后,我爸就心存幻想等我学会走路了,他要给我扎小辫穿花裙子,带着我满大街溜达。这种父慈子孝的美梦破碎,是我人生第一次打架的时候。我雄赳赳气昂昂回家,活脱脱一只骄傲的大公鸡,脸花了头发乱了裙子也脏了,身后跟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小男孩和气势汹汹的妇女。
看到我爸,女人劈头盖脸一顿骂:“你们是怎么教闺女的,看把我儿子打的。”
我妈觉得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很正常,虽然看小男生被打得确实有点惨,但我也好不了哪去。你看,脸花了头发乱了裙子也脏了。我爸对着小孩妈妈不停低三下四的道歉,好说歹说才让人消气。等人走后,看到我气得吹胡子瞪眼,想要教训我立刻被我妈拦下。
奶奶从小不喜欢我,嫌我是个闺女,连带着对我妈也阴阳怪气,各种看不顺眼。嘴里总是叨叨:“对不起李家列祖列宗啊。”
奇怪,她生了好几个儿子,李家老祖宗应该感激她才是;我爸没生儿子,要怪罪也该怪罪到我爸头上,关她什么事?我爸可没觉得对不起老祖宗。
同样第一胎生了女儿,奶奶对待二伯母和三伯母可不这样。
后来,我越来越大,行为没有半点女孩子家的样子,奶奶对我更加不喜。我是无所谓,反正喜欢我的人那么多,少她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我妈非常非常非常……喜欢我,我妈可太喜欢我了,哪怕有了弟弟后,我妈对我的喜爱更加深厚。
我妈说,我的性格多多少少和她小时候很像。
姥姥孩子多,养育的方式是放养,这也导致我妈从小性格过分活泼。我妈不喜欢大姨,嫌她是个闷葫芦不吭气的,也不喜欢大舅舅,因为大舅舅太懂事,经常帮家里做农活,两相比较就显得我妈很没用,整天只知道打闹。我妈最喜欢两个弟弟,小,闹腾,对她的脾气。每天我妈都带着两个弟弟到处跑,今儿个摘果子,明儿个偷地瓜,天亮吃完早饭出去,中午饿了回来吃个午饭,然后又跑出去了。在娘家的时候我妈有一帮闺蜜,各个是打架斗殴一等一的好手,很多男孩子都不敢轻易招惹她们。我妈还是玩水的高手,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憋气谁都比不过我妈,游泳也是。
可惜,婚姻磨平了我妈的棱角。结婚好多年,我爸甚至都不知道我妈曾经有过那么多的辉煌。许是看到我顽皮,唤醒了我妈体内休眠的野性,她亢奋了,带着我,我们俩一起疯。
天性释放以后,我妈结识了一位密友,按照辈分,我该称她二奶奶,我妈称她二婶婶,有趣的人儿就这么凑成了一窝。二奶奶和我妈一样,个子矮小,爱吵爱闹。她也打人,在娘家时有谁欺负她弟弟,二奶奶提着板砖就上了;嫁过来后脾气不改,夫妻吵架动手,二奶奶从没吃过亏,哪怕一对三,她一个人应付二爷爷兄弟三个,打不过了冲到厨房拿了菜刀继续,久了把二爷爷兄弟几个治得服服帖帖;二奶奶也喜欢玩水,五岁的时候,她们就带我下河了。
村子后面有条河,河道蜿蜿蜒蜒不知其源头,看不到其尽头。带着我,她们总玩得不够尽兴,只好让我站在河岸上,看她们扎进河里游了好远好远。我虽然闹腾,但很听话,我妈让我站在岸上不动,我真的会乖乖一动不动,不然我妈以后就不带我玩了。
可惜,到现在我还是没能学会游泳,连个狗刨也不会。想到这件事,我妈无语看苍天:“真是白喝了那么多河水,连个游泳都学不会。”可可惜,那条河给我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小阴影。站在岸上,我看到一条蛇在水里游弋,纤细,灵活,在河面上划开一道波纹,漾出一圈圈涟漪,好不吓人。
这辈子,蛇是我最大的恐惧,巴掌大的蜘蛛我拿起来面不改色,可哪算看到手指长的小蛇,我也怕得心惊肉跳。不过怕归怕,在河里我该怎么玩还是怎么玩。
河流是大自然对人类慷慨的馈赠。大量的水源可以被引来灌溉,为农作物的生长提供充足的水分;河里丰饶的物产,为人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美味。在河里玩累了,回家时我们并非空手而归,小塑料桶里装着几条鱼,用盐腌了然后煎一煎,回味无穷;浅水区的淤泥,爬满了泥螺,搜刮干净吐沙,用大料配辣椒,煮了或炒了,另有一番滋味;秋深了,莲花塘里荷花不复夏日的娇艳,形如枯槁的老人,荷叶也衰败萎缩,淤泥里的藕正是到了成熟的时节。
可是后来,城市长到了村子边上,河道填了鱼虾没了,兴建起大型水库,我的童年以及后来孩子们的童年也没了。
我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妈可能喝酒的呢?记不太清了。好像是有次八月十五中秋节,我妈在院子里摆上了一桌贡品,有鸡有鱼有羊肝有月饼,当然还有三盅白酒。
我就看着我妈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接着三个小白杯子斟满了酒,然后磕头。如此走完流程,我妈拿着酒瓶走了。
在堂屋里,我等了好久不见我妈进来,好奇出去找了找,南屋没有,厕所也没有,最后在厨房的灶台前,我看到我妈坐在板凳上,靠着灶王爷画像,左手端着只小碗,右手握着酒瓶,已经空了大半。那时我妈已经喝得上头,脸红红的,头脑却还是清醒的。
看到我出现,我妈放下碗,拿出小酒盅倒了一点,招呼我尝尝。对于怂恿女儿七岁喝酒这件事,我妈自有道理,我记得她说:“你也过来尝尝。以后女孩子出门在外,滴酒不沾是要是亏的。”
想了想,我妈把小酒盅倒满。我毫无防备,乖乖接过来闻了闻,有种辛辣的味道,接着闭紧眼睛一饮而尽。辣,火辣辣的感觉从鼻腔一直冲到了脑子,嗓子眼也是火烧火燎,酒精随着食道进入胃里,整个翻山倒海,难受得不行。我妈笑得前仰后伏,帮我拍着后背:“记住,女孩子出门在外,太能喝也是要吃亏的。”
长大毕业后,有了工作正式进入社会,看到手机里女性酒后各种不好的社会新闻,我很庆幸在很小的时候我妈就教给我了关于喝酒的道理。有时候因为人情交际不得不饮酒,我的套路一般是先态度明确不会喝酒,一旦推辞不过便小抿一口,假如还有没皮没脸的,也别怪我翻脸无情。
喝酒这种危险的行为,必须得和亲密的人在私密的安全的地方才放心。
我爸本是一直不知我妈酒量极好的。夏日炎炎,我爸喜欢吃饭来一瓶冰啤酒,有时他兴致突起,给我妈也倒一杯,坐在旁边我就看我妈假模假式推辞,我爸若是态度很明确,那她就慢慢啜饮。我爸一瓶喝完,我妈还剩了大半杯。
我憋笑憋得很辛苦。
直到某次,我爸打电话说不回来吃晚饭了晚上也不回不来了,正巧我休假回家,弟弟周末,我妈便张罗一桌好吃的,我们母女两个打算来个一醉方休。
可谁知,我俩喝得正开心的时候,大门突然有了响动,现场还来不及收拾我爸就进来了。所以到家的时候我爸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我妈面前摆着一瓶白酒,空了大半瓶;他豪放的女儿脚下倒着两瓶空的啤酒,两个人谈笑风生大有不醉不休的架势。
怪只怪我们两个在我爸面前伪装得太好了,一朝原形毕露反正我是没想好怎么应付。我笑容僵硬,筷子尴尬地掉在桌子上,余光中我看到我爸嘴角隐隐抽搐。
到底是我妈经历过大风大浪,她脸不红心不跳,面不改色宠辱不惊地对我爸笑:“回来了?坐下吃点。”
我背对着我爸,听到他很郁闷的声音:“不了,已经饱了,你们继续喝。”说完,径直回屋。
怎么办?我用眼神求救我妈。我妈满不在乎地一扬头:“该吃该该喝喝。浪费可耻!”
我弟一直坐在椅子上,默默吃菜。
大约是我和我妈推杯换盏太过开心,一个人生闷气的我爸想开了,打开房门坐到弟弟对面。
我弟从小怕我爸,他一坐下强大的压力扑面而来,看到我爸黑着脸,我弟主动自首:“酒都是我妈还有我姐喝的,我喝的只有饮料。”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爸怒不可遏:“她们两个喝酒你喝饮料?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再后来,我爸兴致来了,陪他喝酒的人不再只有我妈,还加上了我。我爸很惆怅,为啥家里已经有三个贪酒的了,怎么还没把另一个拉下水?我懂事地把我爸的酒杯倒满,劝解道:“爸,想开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
我爸从小就怀疑我弟不太正常,我更正我爸,那是取向小众化,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心之所向的爱情都值得被尊重。后来,我弟早恋才彻底消除了我爸对他的怀疑。当然,早恋是我弟弟在青春的叛逆期做过唯一出格的事。
二月,来自南方的湿润的春风一吹,万物纷纷响应,光秃秃了整个冬季的树木里,蛰伏已久的生命力盎然勃发。叶芽从枝干中慢慢抽发,先是一个个的小尖尖,然后挺立舒展,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旧貌换新颜,整个树上的叶子已经密密麻麻一大片。
三月,杨树上开始垂满了一条条的果实,先是青色然后是褐色,接着春风的号令一响,相继爆裂,白色的羽毛妆的杨絮漫天飞舞。很快,大地上覆盖了一层杨絮,目之所及全是白茫茫一片,壮观而美丽。它似雪,但比雪更松软,蓬蓬的,一脚踩下去,压成薄薄一层,厚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知道更壮观的事情是什么吗?是拿打火机那么轻轻一点,火苗瞬间蔓延开来,只听呼哧一声,仅用一秒,方圆五米内的杨絮全都烧得干干净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句话在杨絮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春季,是火灾的高发期。预防火灾,人人有责。可惜我小时候不懂。
想要点火烧杨絮,必得几个人同时看着,一旦发现火势不对,需要立即扑灭。别问为什么我这么懂,经验,总是从惨痛的教训中积累而来。
柳絮飘飞的季节,是令人烦恼的,一不注意就会吸进鼻子里,难受半天。我爸的摩托车停在院子里,为了避免杨絮钻进发动机里,上面盖了一席草席。
杨絮落到草席上,一团团的,看着不免让人有火烧一下的冲动。我发誓,我真的只是纯属好奇。我点燃火柴,火苗稍一接触杨絮表层,哗地一下火焰就蹿起来,烧焦了我的刘海,眉毛。
接着,干燥的草席也燃起来了!
我没有想到杨絮的杀伤力如此厉害,吓得哇一声哭了,我妈听到哭声,连安慰我都来不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起燃烧的草席,丢得远远的。还好,我爸的摩托车保住了。虽然,我挨了我妈一顿臭骂和毒打。
但请记住,一次的打骂是不会让人有记性的。
秋天,玉米收获后,剩下的秸秆是很好的燃料。砍下,晒干,每家每户的围墙都堆着干枯的玉米秸秆,是农村里常见的景象。
我妈喜欢和人唠嗑,一般这时候我喜欢自己找点事情做。那天,我在大街上溜达,看到码成一排的玉米杆,好奇钻了进去。看着干燥的玉米叶,我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一摸口袋正好有只打火机。
鬼使神差地,我掏出打火机对着长长的叶子点火,看到火苗才后怕,这要是真的烧起来,我不就成了烤鸡?于是赶紧吹灭钻了出来。
我蹦蹦跳跳钻出来,直接朝家走去,没想到过了几分钟有人敲我家的门,很急切。
“豆豆娘,你快去看看,你家豆豆把人家老林家的玉米杆给烧了。”
原来,我没注意,吹灭火苗的时候一点火星溅到其他,我走后直接烧了起来。我妈顾不得说我,急忙跑出去,我也跟了上去。人算不如天算,一点火星也能酿成大祸。
已经有人开始救火,我妈立即加入其中,我站在边上看得心惊胆战。在大家的通力协作下,火势熄灭了,老林家的墙被熏得漆黑,我妈头发被烧得卷起来了,衣服也破了好几个洞。
我从玉米跺里钻出来的时候被好几个人看到,想赖账也不行了,都在一个村里住着,火灾也造成损失,老林家没好意思多说什么,但我妈是狠了心要收拾我,看着我妈一步步逼近,乌黑的脸像极了电视里的黑无常,几乎是一瞬间,我晕了过去。
这下,我妈还有那帮人都吓坏了。于是,这场闹剧最终以我承受能力弱的晕倒而告终。
可我妈并没有打算放过我,以前小打小闹也就算了,现在我竟张狂的放火了,我妈自然要给我个教训的。
晚上我爸回家,我妈对他讲述了白天发生的事,我爸火气当即冒了出来。其实晕倒后我很快醒了过来,我爸回来时精神已经完全恢复,可看到我爸生气的样子,仍装出一副虚弱,萎靡不振的样子。
打不得骂不得,我爸看着躺在床上的我,“你你你……”咿呀咿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眯着眼,偷偷瞧我爸和我妈两个人嘀嘀咕咕,声音太小,我听不清。过了几分钟,我爸刚把凳子坐热又出去。没过几天,我才知道原来我爸我妈对我的性子无可奈何无处下手,想着找所寄宿制学校把我关起来,好好收收性子。
消息如晴天霹雳,我哭着闹着不要去,怎奈木已成舟,我爸和我妈统一战线,弱小无助而且独自一人的我,如何反抗得了。
我放火的事情,好几年都是村里的谈资。我三十岁时还没有结婚,过年回家难免遇到一些记得我小时候糗事的长辈,她们总笑着亏我:“豆豆还没结婚呢?也是,你说你那么小就敢放火,哪个男人降得住你?”
我骄傲地昂首挺胸:“唉,现在的男人不行啊,自己没本事还怕老婆太有本事。”
我妈跟在后面,听到了用力踢我一脚。
小时候我妈有多喜欢我,现在我妈就有多烦我。烦我不让她省心,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二奶奶孙子孙女都出来了,她的未来姑爷在哪还不知道呢。
现在,我妈常常叨叨一句话:“都怪我把你性子给惯野了,导致你无法无天,现在都没个男人要你。”
我反驳:“妈,你这话就不对了,是我不要男人的好不好,多少男人求着我嫁给他呢。”
我妈乐了:“哪个?让我瞧瞧,人长得咋样?家庭啥条件?要是合适你俩先处着试试。”
到了这时我只能求饶:“打住打住,妈,你说得对,没男人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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