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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萧泽


夜宴上,秦远安听完封赏便要领旨谢恩,随后又应付了一众完全不认识的大大小小的官员,他百无聊赖地捏了只杯子在手里把玩,观察着那些没有上前来凑热闹的少部分人,酒杯凑近唇边,却并不入口,尽数洒在了他的黑色袖摆上。

        他的眼睛落在一个人身上,目光久久没有挪开。

        那人穿身烟青色的广袖长袍,皮肤白净,身形偏瘦,白玉冠一丝不苟地束起他墨色的长发,裹挟着一身清明淡雅的书卷气,让人移不开目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眸半垂着,劲瘦白皙的手指同样拿了酒杯,红润的唇凑近了酒杯,离开杯沿后秦远安能看见他唇珠上泛着水光。

        他坐得靠后,身前是通明的灯火,身后是一片黑暗,许是察觉到了旁人的视线,朝着秦远安侧过了脸,对上他一眨不眨的眼睛。他在明暗交错的夜色里望着秦远安笑了笑,举了举杯,饮下了杯中的酒水。

        秦远安忽觉得燥热,喉结滚了滚,遥遥举了举酒杯,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待那人转回去后他才捅了身侧的副将一手肘,“那位是谁?”

        “哪个?将军你是想弄死我么?”副将被他一手肘怼得弓起身子,缓了好一会儿,副将侧了身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喝酒那个?那是萧泽,太子太傅。”

        这个副将是京中子弟,这些人他倒也都认得。

        “那不至于。这么年轻的太子太傅吗?”秦远安好奇地问。

        “嗯。人家十六岁就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了,过了殿试在翰林院任职四年,听说是皇上欣赏他的才学,就把他放到东宫,做太子太傅,他如今二十一了。”

        同岁啊。

        秦远安在心里想。

        秦远安倒好酒,端着酒杯往那边走了过去。

        “敢问公子年岁几何?可有妻室?”他走到萧泽桌前,半蹲着凑到他面前,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萧泽被他问得一愣,转而低低地笑出了声。

        秦远安:……

        我这什么嘴,这话问得,啧!

        “我……抱歉,唐突了,我……。”

        “无妨。我今年二十有一,无妻无妾,孤身一人。”萧泽的话音里还有未散尽的笑意,带了淡淡的调笑意味,“那你呢?大将军。”

        萧泽的眼睛是浅棕的,明黄色的灯火落在那样一双眼睛里,映成了金棕色,秦远安蹲在他桌案前,他看向秦远安时微低着头,秦远安能看见他脸上铺着灯火的地方有毛茸茸的细小绒毛。

        秦远安被他看得悄悄红了耳尖。

        “我们同岁。我也没有……妻室。”滚烫的温度从耳尖攀上了脸颊,烧得泛红。

        “不用喊大将军,我叫秦远安,长远久安那个远安。”

        “远安。”萧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念出这个名字时带了一股子缱绻的意味。

        秦远安觉得自己脸上更热了,而萧泽看起来毫无所觉。

        “我叫萧泽,你可以喊阿泽。”

        萧泽勾着唇角看他,似乎在等他喊一声自己的名字。

        “阿泽。”秦远安遂了他的意,小声叫了他一句。

        萧泽又笑了起来。看得出心情很好。

        “你要坐在我这边吗?”萧泽往旁边让了让,给他空了个位置,小声地问他。

        秦远安往上位瞟了眼,摇了摇头,“不了,我回我的位置去了。”

        “嗯,去吧。”萧泽挪了挪,重新占满了自己那一侧的位置,眼睛却没有从秦远安脸上挪开过,他说,“少喝点酒,爱脸红的大将军。”

        刚起身的秦远安差点一个踉跄栽倒下去。

        他又听见了萧泽微哑的嗓音里逸出的笑。

        晚宴结束,皇帝早已经离了席,官员们结伴出了宫门。

        秦远安有一座新分配的府邸,他出了宫,牵过自己的马翻身上去,和副将告个别就让他们回了家,给那十六亲兵安了个住处,自己就溜着马往府邸去了。

        秋天夜里的风有点凉,吹散了少许他身上的酒味,他不急着回去,就随马儿走,只在方向错了时给它指一指。

        三年前,他从刚入军营的小兵那儿听说了平南侯唐旬去世的消息,晚宴上,他看见了平南侯嫡长子和嫡次子,哦,不对,现在已经是平南候和平南候的亲弟。他认真辨认了许久,他们看他的眼神只是在看一个风头正盛的将军。

        他们没有认出来,这个新晋的大将军,曾是他们家的小阿靖。

        说来也奇怪,明明记忆里从没听过有人这样唤他,他却总觉得,曾经一定有个人,贴在他耳边温柔地叫着他小阿靖,可能还有一句什么别的,也可能没有,他只记得这一句。

        他忽然有些难过。

        注定了亲缘淡薄的命,他早该认的。

        他只是有些害怕,爷爷年纪大了,他怕最后只剩下他自己。

        秦远安没有注意到他身后有辆马车也在不疾不徐地前行,马车里的人听见不远处悠闲的马蹄声,掀起窗帘看过去。

        马生得高大,马上的人也生得高大,这会儿垂着脑袋没有看路,四周偶有马车经过,嘈杂的声响没有引起他半点注意。

        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着,安安静静地待在一个单独的世界。

        萧泽觉得这个不久前在他面前红了脸的人此时应该是不开心的。

        他心里闪过一丝心疼。

        “远安。”正默默消化汹涌着的难过情绪的秦远安听见有人喊他,嗓音低沉温柔。

        他想起这声音的这主人晚宴上也这样喊过他。

        “停一下。”秦远安拍了拍马脖子。

        他转过头看见一辆马车缓缓驶过来,停在了他身旁。马车里的人抓着帘子,探出个脑袋,好奇地看着马。

        他带着马凑近了车窗边,“你要摸一下吗?他很乖的。”

        “他很漂亮。”萧泽伸出手揉了揉马脸。

        你也很漂亮。

        这句话萧泽没好意思跟他说,只在心里想想。

        马听见有人夸他,高兴地拱了拱萧泽的手,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全扑在了萧泽脸上,萧泽笑着缩了缩脖子。

        “他是不是跟了你很久?他能听懂我们说话?”

        秦远安被他的笑晃了眼。

        你好爱笑啊。

        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笑起来能让人心情变好。

        他感受着难过被快速地驱散,在心里想。

        “嗯,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指令和字句,也能听懂夸赞。”

        这是他参军第三年能有自己的马之后爷爷从清渊山里寻出来的野马头头,性子桀骜难驯,他又是凶又是哄的,花了半个月才让这马乖乖听话。

        “这马叫什么?”萧泽问他。

        “马。”提到这个,秦远安脸都木了一下。

        他最开始那会儿本想给马取个名字,结果这马死活不从,喊什么都当听不见,就爱秦远安管他叫马。

        “你挺有个性。”萧泽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愣,然后笑了好一会儿才摸着马跟他说。

        马似乎很认同萧泽的话,去拱他的脸。

        马脸上的毛不怎么软,萧泽皮肤又嫩又白,红了一小片,他一边笑一边推了推,“略微有些扎脸。”

        秦远安看这一人一马玩得挺欢,也不急着走,心情很好地弯起嘴角,他侧了侧脸,把小小的酒窝藏进阴影里。

        “之前我就想说了,你脸上这个小窝很可爱。”萧泽的注意力从马身上转到他身上,看着他终于露出笑悄悄松了口气。

        “你要不要试试骑马?”秦远安垂下眸子问正捧着马脸有一句没一句和马聊着天的萧泽。

        “啊?可以吗?”萧泽的眸子亮了一下,看看马,又看看秦远安。

        “嗯,可以的。”

        萧泽下了马车,把手搭上秦远安的大手,紧紧握住,借力上了马。

        秦远安稍稍让开了点距离,尽量不贴着他,“往哪边走你就摸摸马头,给他指一下,他就知道了。”

        萧泽上马后摩挲着手指,掌心里都是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有些粗糙的手感和灼热的温度,听见声音倏然回了神,“好。”

        秦远安把手背到身后,轻轻攥了攥,仿佛那只瘦弱柔软的手还握在掌心。

        两人坐在马上闲聊,萧泽时不时摸摸马给马指路,马车不远不近地跟着,周围只剩下他们,轱辘声,马蹄声,和轻轻的说话声,宁静又热闹。

        马上的两人之间氛围轻松自在,学识渊博的人或许都能一见如故。

        马最终停在了将军府的隔壁。

        “你住这里吗?”秦远安向他确认。

        “啊,门匾上写着呢,整个京城,大户人家只有我姓萧。隔壁就是你的将军府了,我知道离得近才喊你一起走的,不然多麻烦你啊。”萧泽眨了眨眼睛,好笑地看他。

        “哦。”秦远安还懵着,没反应过来。

        他刚想再说点什么,就听见远远长啸一声蹿上了天,和俯冲过来的安安一起盘旋着落回了他肩上,冲着他叫。

        爷爷来了!

        秦远安一下子笑起来。

        “这是……鹰?”

        “你认识啊?这只是雄的,叫远远,”他指指左边那只,“这个是他的伴儿,叫安安。”

        “远远,安安。”萧泽喊着鹰,眼睛却看着秦远安。

        秦远安顿时说不出话。白皙的耳尖又烧了起来。

        萧泽看着他红润的耳尖,清润的眸子里满是笑意。

        他猜着鹰来找秦远安大概是有什么事,没再耽搁他的时间,“是有事吧?那我进屋了,你也快回去吧。”

        “今天晚上我很开心。很高兴能认识你。”萧泽进屋前回过头,对牵着马目送他进屋的人笑了下。

        秦远安也笑,“我也是,我也很开心。”

        萧泽进了院子,秦远安飞快地撒开马绳往自己院儿里跑,推开门就看见站在庭院里等他的老人。

        他跑到老人身前,抱住了秦慕的胳膊,“爷爷!”

        马跟在他身后进去,跑到爷孙两人跟前撒欢,小幅度地扬了扬前蹄,欢快得不行。

        “诶。”秦慕揉乱了他的头发,“想爷爷没?”

        “想,特别想。”秦远安忽的红了眼眶,原来的家里两位兄长都已经完全不认识他,萧泽温柔的笑,萧泽的那句“远安”,还有攒了整整六年的对爷爷的思念,所有的这些充斥在他心里,刺得他眼眶酸疼。

        “过来,爷爷抱一下。”秦慕张开有力的双臂,把他纳入了自己怀里,像小时候那样从后脖颈到背一下一下顺着。

        “爷爷,”他的声音闷闷的,沙哑着,还带上了轻微的鼻音,“爷爷,我很想你。”

        “傻小子。”秦慕手上动作没停,“乖。”

        他埋在秦慕怀里缓了些时候,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一向满脸笑的爷爷眼眶也红着。

        他小心地翘了翘嘴角。

        “远安。”秦慕喊他。

        “嗯?”

        “你酒窝露出来了。”

        秦远安:“……”

        “哦。”他局促地摸了摸嘴角,唇边的笑意却敛不住。

        他在心里碎碎念:露出来就露出来吧,您老人家怎么还能跟萧泽第一次见似的?

        他拉着秦慕跟在管家身后进了内院,一路上絮絮叨叨,秦慕安静听着,拣着空隙回他几句。

        秦慕比起六年前稍显了老态,却依旧如往常一般对秦远安有无尽的耐心。

        秦远安刚来那会儿不爱说话,也说不利索,问什么答什么,还不爱笑,他愁得不行,想各种各样的法子逗他开口。

        后来爱笑了,话也还是少,一直都是个安静性子,现下这么能絮叨,可见这六年属实憋狠了。

        秦远安说完了军营,提到那个才认识不久的叫萧泽的太子太傅的时候,眼睛特别亮,脸上的笑都是温柔惬意的。

        秦慕瞅了他几眼,一副没眼看的表情。

        “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秦慕从来不知道委婉两个字怎么写。

        “啊……?”

        “你是惦记上那个人了还是单纯惦记那张脸?”

        秦慕继续问。

        “我……”秦远安脸上挂了个大大的懵字,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合适。

        “你们一晚上聊到哪个地步了?哦,不对,一路,一路聊到哪个程度了?”秦慕

        秦远安:……

        我要招架不住了,爷爷你不怕把我问哭了吗?

        “你们……”

        “爷爷,你问早了。”

        秦慕:“?”

        “是我看上他了,但是……我喜欢男人,你不怪我不能传宗接代吗?”秦远安很是纠结,也满心不安。

        他和别的人都不一样。

        他在军营时身边人总有忍不住找军妓发泄的,他却提不起半点兴趣,孤身营救将军时敌营正在寻欢作乐他也能丝毫不受影响地提刀就砍,在今天之前也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没有因为什么人红过脸。

        可是他看见萧泽第一眼就没能挪开,听见萧泽那声“远安”的时候他就挺希望能听一辈子。

        他低着头,不敢看秦慕。

        “传宗接代做什么?”

        秦慕一出声他就猛地抬了头看向秦慕,并没有看见他所想象的震怒和失望。

        秦慕脸上挂着慈祥温和的笑,摸了摸他的脸,轻轻戳了下他唇边的酒窝。

        “你看我一辈子一个人,不也过来了?要没有你,我现在也还是一个人,乐得自在。你喜欢谁就喜欢谁了,男人还是女人都不重要,接不接代的也不重要,我们家没有要接的代,重点是你喜欢。你找来的人将来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

        秦远安抱住了秦慕,脸贴在秦慕肩上,“爷爷,不是和我,是和我们。”

        “嗯,所以啊,你和萧泽……”

        “我喜欢他,喜欢那张脸,更喜欢那个人,我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们才认识一个晚上,爷爷,他是个很好的人,你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秦慕挑了挑眉,心想,可以挑个时间去隔壁喝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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