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涵湘
皇帝示意林涵湘从龙床下脚踏的机关中取出那份供词，“你也看看吧。”
林涵湘垂眸，默念起这份供词。供词上写着所有的内容都是从方业成嘴里挖出的，至于事实是否如此，那便只有金羽卫知道了。方业成已供认他收受多名富商之子的贿赂，并透露会试与殿试的试题，这几名举子在此次春闱中都在二榜前列，多在翰林院供职，如今应都在诏狱中了。
而方业成与这几名富商的交易来往并非只有这一次。早在三年前，方业成尚在户部任职时，他们就已经勾结在一起私贩官盐、亏空盐政，以此谋取了近五百万两白银的暴利。
但最令人震惊的是，他所谋取的财利大多都送进了隋王府中。五月选秀时，皇帝顺了太后的心意选了方业成的女儿为隋王侧妃。如今看来，成氏与方氏早已勾结在一处，有图谋皇位之心。
林涵湘沉默半响方才唏嘘道，“王爷与长姐成婚十年仍未有子嗣，若说王爷有更大的图谋，又怎会不为此心急。真正有罪的还是那有意挑唆之人。”
皇帝牵起嘴角，却是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你认为隋王无罪？”
林涵湘回以平静一笑，恭谨道，“隋王是否有罪，全在于陛下的心意。”
皇帝闭上眼，沉默着不再说话。殿中安静下来，只能听见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少顷，他的呼吸渐渐平缓，显是睡着了。
林涵湘沉目凝视了他片刻，转身看了点燃的香炉一眼，无声冷笑着退了出去。
那香炉中透出的香烟缓缓飘散开去，又似聚拢地包裹着龙床上沉睡的皇帝。
他的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眉心紧蹙似是难受地□□了一声。旋而又放松下来，似有谁在梦中伸出她温暖的手抚平他眉心的愁。
是他那从未见过的生母？
他奋力地睁开眼，欲看清那人的模样，似是又听到了一声清脆如铃的笑声，柔美的眉眼渐渐清晰起来。
原来…是涵湘…
刚及笄时的何涵湘，那一双美目中只盛着天真烂漫的欢欣，温柔地对他笑道，“二殿下醒了？”
萧峘对着眼前美色一时看呆了，以床被遮掩住他通红的脸，“你是何人？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何涵湘微微一笑，“妾身是镇平伯之女，陛下召妾身的父亲入宫为殿下问诊，妾身作为随行的医女来照顾殿下。”
镇平伯？萧峘思索片刻，方想起南阳县公原是医者出身，追随□□皇帝起兵，又因护驾有功而封爵，但时至今日其子孙大多仍是行医。镇平伯更因医术精湛而常被召入宫中为父皇请脉。
父皇愿使镇平伯为自己看诊，萧峘心中难得升起父子温情之感，又日日得见何涵湘，更是欢喜非常。
他病愈之后，何涵湘也该出宫了。静谧月色下，他牵住她的手问道，“你可愿做我的王妃。”
她踮起脚尖，轻轻地吻在他脸上。二人相视而笑，那时只觉得这便是往后余生了。
谁知后来父皇会命他娶虞欢为妻，可又有谁人不知虞欢曾被选为他太子大哥的正妃。他心中不愿，婉拒了父皇的指婚，引得父皇大斥他道，“虞氏必将成为太子妃。只有娶了她，你才会是太子。”
他还是娶了虞欢，而涵湘在一年之后嫁去了定国公府。
大哥去世后不久，沐皇后也跟着去了。他这个不受宠爱的皇子原先连王位都未曾得封，却是一步登天被封为了太子。可即便他成了太子，成为了皇朝的下一任主人，他的父皇和祖母眼中依旧无他。于他们而言，他只是一个不得已才抬举的替代品。先时知晓父皇特命镇平伯为他医治时心中不胜感动，之后才明白父皇竭力要保住的是仅剩的一名皇子。
而他新婚的太子妃，管理东宫后院大度宽容，面对他时端庄恭谨，时常劝诫他道，“殿下入朝学政已迟，唯有更加勤勉刻苦才能博揽人心。”话里话外透露出他不如大哥聪敏精干的意味。她真正关心的只是他能否坐稳太子之位，而她能否顺利当上皇后。
他受够了虞欢虚伪的面容，提出要另纳侧妃。
他在一众秀女中一眼便相中了月儿。在万花丛中，她着一袭粉红薄烟纱配嫩黄长裙，峨眉杏眼，浅浅一笑时一对梨涡若隐若现。
他本以为此次可以顺心如意，谁知又生变故。成氏满门男丁沙场阵亡，成月儿守完孝期，父皇感念成氏忠烈且她又孤苦，立她为新后。她虽贵为皇后，却不得不侍奉比她年长二十数岁的皇帝，又常受沐太后的刁难，过得甚是辛苦。
但是阖宫也只有她真正能体察、关心他内心的冷暖，她为他在父皇面前周旋，使他的处境不再是那般如履薄冰。
他们俩便是两个孤独的人，在这幽冷的深宫中依偎着互相取暖。
终于他熬过了父皇，坐上了这天下至高无上的宝座。更有意外之喜，他的涵湘又回来了。
数年未见，她变得更加明艳娇美，只眼波中氤氲着忧郁的涟漪，盈盈落泪道，“这些年，无时无刻不思念殿下。”
她奉父母之命嫁给林云贤，却因无子而饱受非议。他紧紧将她抱在怀中，久违地感受到她的气息，心中发誓再也不会叫她受任何委屈。
便是民间百姓都知晓，他独宠何宸妃十数年，给了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光。何宸妃专宠多年无子，这十几年也未有别的妃子诞下龙子。
原以为总算能做一世恩爱夫妻了。
上苍还是对他太残忍了，他想要的永远都不能留在他身边。何涵湘的躯体因久病而变得瘦骨嶙峋，消瘦的面容愈显苍白，精神似是回光返照，熠熠双目为整张脸蒙上了一层光晕。她靠在他的怀中，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只愿君，不忘妾。”
皇帝躺在龙床上不断地摇首弹动，似是溺水之人奋力想要触摸到岸上的礁石，却越是挣扎越是下沉。他身下的枕头与被单都已被汗水浸湿。
安神香渐渐燃尽。又过片刻，皇帝才终于从梦魇中醒来，仿若终于爬上了岸，浑身湿透，“呼哧”着大口喘气。
他偏过头去，正见立在床榻边的林涵湘目中无喜无悲地望着他，这副面孔与往日里见到的她并不相同，倒叫皇帝想起了一个人。
他只见过那人两面。初见是在靖国公府，身怀六甲的女子坐在葡萄藤下沐浴着温宁的日光，安然欣悦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微微笑着注视一旁拍着球玩耍的男孩。
他乍见那温柔细致的眉眼，惊诧地以为是何涵湘重现于世。那男孩手中之球滚落至他的脚下，他也茫然不觉，疾步走上前去搂住那女子，如获至宝地唤道，“涵湘。”
她惊慌无措地推开他，慌乱中被绊倒在了地上。她吃痛地捂着肚子，血流了一地。
再见到她时，她已经生下了孩子，溢满厌恶情绪的眼神瞪视着他。明明与涵湘如此相似的面容却做出这般陌生的神情，他不能忍受、落荒而逃。
林容君死了，他心中难免生出遗憾。再没有想到他还会遇见第二个人，林云贤的第三女，她低眉说话时那温柔恭顺的模样，这才是他的涵湘应有的模样。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她远比不上涵湘那般貌美，也不如涵湘待她真心实意。
若当初他能娶他的涵湘做太子妃……
皇帝只觉喉咙干渴，沙哑着唤道，“涵湘…”
林涵湘矮下身子，低声问道，“陛下可是要起身？热汤已备下，不如让福得公公伺候陛下漱洗？”
皇帝看了她一阵，又转过头去唤道，“福得！福得呢？”
一旁的福得公公躬身走来，扶着皇帝坐起身来，小心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面上是一片迷蒙神色，仿佛还沉溺在梦中未曾醒转，突然双目一瞪浮上威严，叫道，“朕已是皇帝！再不用顺了他们的心意！传旨，册封涵湘为二皇子妃！”
林涵湘大骇，惊问道，“陛下！这…这不合体统啊！”
福得公公也吃了一惊，目光在二人身上移转。这二皇子萧望原定的王妃出了事，二皇子妃的位置的确是空了出来，可林侍中既比二殿下年长，在众人眼中又是皇帝宠信的女人，如何能指给皇子为妃。他面上袒露难色，“陛下…当真是将侍中大人指给二皇子为正妃？”
皇帝狰狞着脸，显得有些疯怒状，喝道，“只有涵湘才能成为二皇子妃，还不快去逆旨！”说罢又阴沉沉地看着林涵湘，箍住她的肩膀，质问道，“涵湘不愿意吗？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吗？你不是说这些年一直思念着二殿下？为何又要反悔？”
林涵湘心下“咯噔”，能说出这话的人，想来只有她母亲一人。难道这皇帝发起疯病来，竟是真的将她当做了母亲。他此时究竟是神智恍惚着，还是有意为之。
林涵湘垂下头，喏喏道，“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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