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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第104章


当今咸阳,笼罩在名为罗网的浓重阴霾之中。

        正赶日头,街上也没有来往行人商贩的影子。自中车府专权以来,摊位费物价足足提了五倍,百姓早不堪重负,纷纷买通门吏往咸阳外搬。咸阳城来往过路费也高得惊人,日复一日无人入城。

        曾经的繁华帝都,现在沦落到无人问津的境地。

        门吏打量着戴着斗笠的男子,这人看着文弱不经世事,可以狠敲一笔,刚问他通关文牒也说没有,想必是个身份隐秘的旧贵族,这种人富得流油,随便揩上一揩都够在城中最好的酒楼快活个把月。

        “没有还想进咸阳?哪来的愣头青,滚滚滚!”门吏拿起门闩开始哄人。

        男子也不恼,悠悠地反问道:“那试问,可有方法联系中车府?”

        “你还想去中车府?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说到中车府时,门吏面部微微抽搐,脊都微微弯了,神情闪烁地凑到男子耳边小声嘀咕,“年轻人不要想着一步登天,那地方吃人都不吐骨头,别问!也别去。”言行与方才大不一样。

        “大哥真的不考虑放我过去?”男子将门吏的变化看在眼里,斗笠下的瑞凤目寒了几分。

        门吏有点莫名其妙,“你这人”劝你保命还上杆子找死!真是个怪胎

        男子轻叹一声,“情非得已,我也不想用这法子”门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回过神来男子将手伸到他脑袋两侧,“对不住了。”

        残影一晃,门吏软乎乎地倒在地上,脖子已经被扭断了。

        门吏一倒,男子周遭就凭空出现几个黑影,他有所预料似的微微一笑,“进中车府,不知这个投名状够不够,如若够了,还望各位能带个路。”

        一个黑影奸笑一声:“城门老刘不算良民,那些召集出城的人给他交了不少好处,杀一个贪污的门吏而已,杀一个小恶人可不够凑投名状。”

        男子一愣,低头看着地上冷掉的尸/体冷笑一声,“那怎样才凑得够投名状?”

        黑影诡异地笑道:“刚进城的地方有个功德簿,上面的随便哪颗头都够当投名状了。”

        “功德簿?那上面不是治国有功之人,杀了、难道不可惜?”男子依旧温温和和,仿佛方才杀人的不是他,声音却冷了几分。

        黑影杀手却冷笑,“不过是些冒着善名的家伙,背地里干的事跟你我又有什么区别?”

        男子轻笑一声,“阁下既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什么意思?”杀手不明所以,但直觉地向后退了退,周围的杀手也感受到了异常,从这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身上,散发着微弱却纯粹的杀意。

        “既然没有区别,杀你们,可比杀那些人容易多了。”

        中车府秩序森严,今日却是稀罕,一个绝字级杀手大咧咧地暴露着身形一路跑进中车府,到中车令堂前被六剑奴拦下,名为乱神的剑横在他脖子上,六剑奴之首的真刚站在屋檐上俯视着他,“擅闯者死。”

        “真刚大人,是城门那边有人递投名状!”绝字级道,嗓音有些哑,看样子是一路逃命回来的。

        真刚啧了一声,身旁的转魂和锁魄拔出短刃朝地字走去,“那东西归杀字处理不是一天两天了,丢人现眼。”

        地字级忙道:“不是的大人!我画了那人的画像”颤颤巍巍地递给真刚,真刚抬手示意,转魂锁魄同时停止逼近,拿过地字手上的画布递给真刚。

        真刚百无聊赖地展开看了一眼,只一眼,真刚瞬间出现在地字面前,“这画和人的一模一样?”

        “属下敢用性命担保!”地字伏在地上颤声道。

        真刚蹙眉,对六剑奴道:“你们等在这里,我进去启禀大人。”身影转瞬消失在原地,剩下的五人面露玩味地相互看了眼。

        不多时,真刚在后,黑红色衣袍的中车令在前,六剑奴立刻从屋檐落下站在黑红衣袍之人身后。

        赵高看着地上匍匐着的地字级一扬手,一道黑气顺着杀字的督脉流窜到四肢,尖细却不寒而栗的嗓音悠悠道:“这是血蛊,一旦种下,就会吸取载体的血液直到枯竭,你的命还能剩多少,就要看这张画了。”

        赵高一扬手,那张画落在地字级面前,六剑奴紧随其后一同前往城门,城门口一向人烟稀少,南城门又是咸阳城最不繁华的所在。

        中车府车架缓缓停在城门处时,城门大开,外面只站着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身影的脚边七横八竖地躺着几具尸/首。

        赵高扫了一眼,其中有地字级也有绝字级,“能徒手击杀这么多刺客,阁下的功夫真真是不错。”他缓缓鼓掌,掌声在空荡的城门洞里更显得诡异空旷。

        男子笑道:“好在他们死得其所。”他摘下斗笠,一双瑞凤目无悲无喜地看向车架中端坐的人影。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百越剑谷。

        玄翦和单云在一左一右站在白瑶房门前,相比于后者,玄翦的反应更冷静。

        三个时辰前,玄翦感受到体内子蛊极度不安,他寻到白瑶时,单云已将她抱回她房中安置,感受到视线中的冷意,单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引他到院中,回身给白瑶关上门,跟他说了所有。

        白瑶尚未转醒,二人便守在外面。玄翦记得她没有内伤,方才简单诊了下脉,好在只是急火攻心。

        但年轻的习武之人若无陈年旧疾,怎会因急火攻心咯血?玄翦思量之下,想来与昨日加冠后白瑶的异状有关。

        玄翦对事不爱评断,并不代表他赞成单云的所作所为。但玄翦没有立场指责或劝告,他没那么好心,这件事,还是得等白瑶醒来再做定夺。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屋内传来起身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推开,白瑶扶着门框,脚步还有些虚浮,显然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她脸上倦色甚重,但比起疲惫眸光中的杀意更让人在意,“给我个咳、解释。”

        单云给她倒了杯茶递到她手边,“先喝了。”

        白瑶这次被他气得不轻,单云最早与她相识,除渔叔之外也算最先加入夜幕,平日里她的行事多不避讳单云,却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

        白瑶气归气,心里又清楚单云的脾气,自己不喝下这杯茶,他绝不会说半个字,只能接过来泯了一口,“可以说了。”

        单云将与玄翦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考虑到是白瑶,这遍讲得更详尽了些。

        一年前,公子扶苏与大将军蒙恬,以拥兵自立为名被赐死。彼时的单云还在管理狼族,漠北少了蒙恬,于狼族而言是件不折不扣的好事。

        原本北方异族之于蒙恬的事上唇亡齿寒,突如其来的蒙恬之死让狼族彻底霸占了漠北草原。

        对于苦寒之地生长的蛮夷子弟而言,一旦少了对手生活就会变得无趣。

        单云每日逃不开随族人巡查、建立防御机制和被巫医阿婆念叨这些琐事,正无聊着,帐帘一掀诺敏走了进来,“当了首领这么多年,怎么也没个首领样。”

        单云翘着二郎腿靠在虎皮交椅上打着哈欠,“哟,是女英雄来啦。”

        诺敏不吃这套,板着脸说:“西北山脉发现了匈奴残部的痕迹,是否需要我带人端掉?”

        “被蒙恬俘虏不算奇耻大辱,总觉得你从虎口脱险回来,比从前心狠手辣了。”单云把玩着狼牙项坠,悠悠道,“现在的匈奴构不成威胁,不必赶尽杀绝。”

        诺敏冷哼一声,“赶尽杀绝?这还是那个屠遍老狼王旧部的少年英雄么?”

        单云更无聊了,像只没精神的牧羊犬瘫在交椅上,“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别没事挂在嘴边。旧的威胁消失意味着新威胁的诞生,剿灭了匈奴也不会让狼族一劳永逸,时刻保持对危险的警惕才是要务。”

        正说着话,一只肥胖的白鸽身后跟着单云的苍鹰,两物一前一后飞进帐内。

        原本趴在一旁的狼王纳木错立刻凑了过来,胖鸽有恃无恐地落在苍鹰专属的鸟架上梳理着有点凌乱的羽毛,苍鹰和纳木错就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这团白色,谁也不打算“享用”这份美味。

        诺敏蹙眉,狼王苍鹰一向凶残,能让他们面对眼前的美食心生忌惮的,只有坐在交椅上的单云。

        再看单云,一反之前的百无聊赖,从怀里掏了点喂雏鹰的细粮给胖鸽,兴致勃勃地拆着信件。

        诺敏去年满十八,她对这位年轻族长充满了好奇,那些“光辉事迹”都是从小跟着巫医阿婆做事的时候那打听来的。

        据巫医说,当年血洗老狼王旧部不是族长一人的手笔,背后还有个与族长年纪相仿的中原女子。

        那时,尚且年幼的诺敏瞪着溜圆的眼睛问:“可是阿婆,咱们不是最讨厌中原人,怎么会让中原人帮忙?”

        巫医用苍老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大小姐是上天赐给狼族的恩人,她和其他中原人不一样。”

        “大小姐?”诺敏眨眨眼,“她很有钱吗?”

        巫医被逗地哈哈大笑,“等小诺敏长大就知道了。”

        可她现在长大了,再去问巫医阿婆,她却再也不提关于这个神秘的大小姐的事了。

        单云展信舒颜,诺敏想起之前族人说,她在蒙恬军中被俘时,大小姐来狼族呆过一段时间,她问了关于这个大小姐的事,族人却连个名字都不知,只说族长对大小姐特别好。

        念及此,诺敏冷哼一声,“怎么,又是那个大小姐?”

        单云不觉得瞒得住她,挑了挑眉,“好奇?”

        诺敏说:“当然,都说族长对那大小姐特别好,不若将她娶来漠北,省得整日心不在焉。”

        诺敏的嘲弄并没激起单云多大反应,他垂眸看着纸条上的字迹,“诺敏啊,当年那些事发生的时候你还不记事,过几年中原安定了,去走走看看吧。”

        “什么意思?”诺敏攥拳。

        单云将纸条递给纳木错,纳木错用鼻尖轻嗅着属于白瑶的气味,身后大尾巴快要摇出花来。

        “知道月狼之契么?”单云问。

        诺敏点头,“月狼之裔天生能与狼沟通,自幼与狼为伍。成年时,巫医会将与他自幼相伴的狼褪下的乳牙制成项链,并用巫术祈福与月狼之裔的生命结契。成年后的月狼之裔必须将此物随身携、带”

        她盯着单云胸前的项链,项链上的狼牙是成年狼的尖牙。

        诺敏瞳孔骤缩,“你!”把它给了那个大小姐吗?

        同为月狼之裔的诺敏非常清楚,将生命契约送给旁人意味着什么。

        那项链上承载着月狼之裔的生命契约,一旦离身,狼族最古老强大的祈福就会转移到佩戴项链之人的身上。

        对于月狼之裔而言,一生只能将项链送给一人,一旦送出,就意味着他的命,从今天起只为此人消耗

        直至终结。

        就连族中夫妻也不会将生命祈福交给彼此保管,对于月狼之裔而言,送出生命祝福意味着高于任何情感的绝对忠诚。

        就是将他的狼与他的命,都交到那个人手里了。

        “为什么?”诺敏不理解,“她不是中原人吗,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相比于她的激动不解,单云收拾好包袱顺手薅了把纳木错的耳朵,巨狼兴致顿时杀了大半,尾巴肉眼可见地耷拉下来。

        单云看着它整个没出息的样,凑到脑袋边上低声说:“去东坡找阿玄吧。”

        巨狼立刻来了精神,屁颠屁颠地站起来,看到诺敏的一瞬间想起自己的狼王尊严,改成优雅地迈步出去。

        单云起身走到诺敏边上拍了拍她的肩,“狼的生命很短,现在的你可能很难体会,一生能遇到这样一个人,是多幸运的事。”

        他看着帐外生活祥和的族人,“我不会很快回来,现在的你跟当年的我很像,我能做好的事,你也可以做好。”

        单云走出帐外回过头对诺敏说:“狼族,就暂时交给你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单云便立刻动身前往剑谷,白瑶在信上写的很清楚,麻烦他照顾一个孩子,顺便教他些护身的功夫。

        阿瑶不会让他千里迢迢抛弃狼族去保护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这孩子肯定与她的布局有关,且至关重要。

        单云最清楚白瑶的动向,月狼之裔对自己的生命祈福有很强的感知,即便相隔甚远也能大概知道方位。

        他的印象里,阿瑶入宫前经常往桑海跑,甚至有几次,从咸阳到桑海明明有更短的路线,却也偏绕个远走。

        现在看来,或许跟这个孩子有关。

        等他到了剑谷,发现这孩子竟是玄叔亲自护送,更加坐实了他的猜测。

        当然,到此为止的事,都不在他对白瑶的坦白之中。

        他来到剑谷后,发现阿婴对史书兴致斐然,平日习舞也刻苦,有时便依他的要求在绕开与帝国相关的事的基础上,讲一些漠北游牧的见闻。

        他说直觉上感觉,这孩子与夜幕多年的布局有关,但没有白瑶许可,他也没跟阿婴说过关于夜幕的事。

        直到有一天,阿婴主动问他关于长公子扶苏的事,他就猜到了这孩子的身世。

        按他年纪推算,白瑶接阿婴来夜幕时他已经记事,如果他是扶苏之子,现在外面扶苏之死闹得沸沸扬扬,一定是听到了闲言碎语。

        当时虽然被他搪塞过去,但终究不是办法,本打算过几日写信告知白瑶此事,但在那之前阿婴竟主动来找他,说自己知道扶苏已死,想让他帮一个忙。

        听到这,白瑶心里仿佛有万千根细针在扎,无力地闭上眼。

        单云见她如此,知道她猜到了后面的种种,便没有再说下去。

        白瑶沉默了一盏茶的工夫,“子婴让你帮他离开剑谷,年关将近时剑谷会采买物资,赶那时送他出去,却不想我突然回来,让你们的计划无法实施,只能拖到”

        她眼仁一颤,“三月初三上巳。”

        单云的沉默无声认可了她的推断,白瑶太阳穴跳得发麻。

        她明明有机会可以发现子婴的变化,如果能再多为他考虑一点,而不是只对扶苏之死闭口不谈,如果在剑谷的这段时间不把他当个孩子

        “我”白瑶声音沙哑,“有过机会救他。”

        沉默不语抱臂而立的玄翦徐徐开口问道:“为什么要救?”

        白瑶要解释,却突然哽住了。玄翦看了她一眼,“你接近他,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

        “玄叔!”单云没能拦住,刺耳却直白的话落在众人耳中。

        单云看向白瑶,白瑶杏眼圆睁看着玄翦的方向不语。

        玄翦说的单云又何尝不知,他理解白瑶的初心,也就明白了她的转变和犹豫。

        白瑶憋了半天弱弱叹道:“是啊事到如今我居然会对一颗棋子下不去手。”

        “其实你无需这样想,这种事论谁都”单云还没说完就被白瑶打断了。

        “阿云,别说了吧?”

        阿云、阿云

        单云怔住,整个人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后艰难但迅速地从方才的时态中脱身。

        这个称呼已经很多年没从她口中听到了啊。

        单云轻轻叹了口气,一防再防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院内寂静无声,三人仿佛融入万物风息,这寂静反常的很,仿佛在为某些山雨欲来的回忆铺陈序曲。

        转眼间,白瑶仿佛换了一个人。

        她杏眼微眯、嘴角下压、下巴微微扬起,于平日和煦春风般的面容相反,冷漠、绝情,脊背挺得笔直,一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手指在二郎腿上轻叩着。

        玄翦对她的转变颇为惊奇,在他的印象里,白瑶是他见过最没有锋芒的剑客,任何剑客都有棱角,但白瑶恰相反,她仿佛剑鞘般地,不仅毫无棱角,甚至让身边的人一道隐匿锋芒。

        白瑶周身散发着极其纯粹的杀气,与她的龙游之气如阴阳太极,一边是冷艳决绝的肃杀,一边生意盎然的和煦。

        玄翦看向单云,单云神色复杂地看着白瑶。

        这小子,看来知道些什么。

        玄翦自脱离罗网,寻常就随白瑶四处游荡。准确的说,是从韩国覆灭,白瑶随心去燕地观雪却意外加入了墨家开始。

        满园森然,石桌旁的白瑶轻笑一声,“准备一下,明日启程。”

        见她回房,单云犹豫片刻还是问:“去哪?”

        白瑶侧头,阴影衬得肤如皎月、唇红齿白,乌黑的杏眸中翻出森白的冷意。

        “呵呵,咸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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