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106章
“呵呵”外面女子低声笑了笑,便再听不见交谈声。
有些话,就在耳鬓厮磨之间,刀光剑影般地掠过了。
王离逗留的时间很短,他此行的目的并非流沙,好奇心作祟下的敲山震虎罢了。
江湖人云集的地方,以朝廷命官的身份不好来,流沙入城算给了他由头,好来一睹阁主芳容。
可惜王将军运气不好,就连这样的小兴致都得不到满足。
上将军看着那张颇为潦草的面具,再看看手中的陶瓶,心想着来日方长离开了天香阁。
伙计缓缓关上门,单云下来接应,看着空荡的大堂中女子指节轻叩木桌地斜倚着桌沿不语,走到边上,“流沙还在里面。”
她却不答,只是看着紧闭的大门轻笑了一声,话音森然,“帝国上将军,可惜了~”
这话不仅听着奇怪,越品还越凉飕飕的。
“至于他们”她缓缓起身,拍了拍掌,“我只跟领头的讲话,至于闲杂人等,就继续交给在座的各位处理吧。”
方才鸟兽散的各派打手听到准许再度回到堂中,卫庄递了个眼神,白凤赤练便退了出去。
与兵刃撞击声一同响起的,还有绣花鞋缓缓上楼的声音,房门推开,黑红罗裙越过卫庄,坐在铜镜前,房门应声而关。
“阁下来天香阁,所求为何?”
面对这位,她并没有心思像往常那样布局谋篇般地开场,越简单的方法才越有效。
女子背对着卫庄看着铜镜,铜镜中却没有任何倒影,仿佛照了一缕幽魂。
此状并没惊讶到卫庄,天下嚷嚷,奇人良多罢了。
“找人。”卫庄道。
一个单刀直入,一个惜字如金。
“哦?”女子轻笑一声,头上的塞外发饰相互碰撞,叮当作响。
“流沙之主手眼通天,什么人能逃过您的法眼?”
不满于调侃中带有戏谑的提问,卫庄危险地眯了眯眼,“如果天香阁能找到。”才有资格这样同他讲话。
“阁下来此,不正是看中了天香阁的能力么?”她一笑,“能让流沙之主苦苦追寻的人,可让人家有些好奇呢~”
她掐指一算,面具后的柳叶弯眉微微一挑。
“天香阁虽然未卜先知,但还是听阁下这种叱诧风云的人物亲口说出来,比较有意思。”
“你也会卜卦。”卫庄盯着她的背影。
“也?”女子放下手里摆弄的算筹,“大人要找的人,也会黄老之术?稀罕!这不入流的法术,应该难入大人的眼才是啊?”
很低级的激将法,卫庄扬了扬下巴,死死盯着女子的背影,仿佛猎手追捕猎物一般。
方才擦肩而过时那股幽香,和与那丫头相差无两的身形声音,处处透露出相似,却又从言语中,展现出本质的不同。
“墨家白瑶。”
或许,是他猜测有误。
女子自言自语:“还真是她?”
声音虽小,却难逃流沙之主的耳力。
屋内静默,没有辩护辩解,没有戏谑嘲弄。
二人仿佛都在等着对方出招,却同时陷入了沉默的圈套。
“白姑娘,大人也不必再找了。”
“天香阁已有眉目?”
她方才的话给卫庄一种或许他失算的错觉。
当然,对于流沙之主而言,只是错觉。
流沙入咸阳,自然不可能只以这样单纯的借口。
“眉目算不上,小女子也算受白姑娘所托,给流沙首领一个小小的忠告罢了。”她说。
“呵。”没人敢给他忠告。
“她不会再出现了,大人最清楚原因。小女子只提醒大人一句,”她说,“咸阳城要变天了,过了今年,大人也算年、近、不惑。多心易衰,此地气候恶劣,不若颍川更宜养老~”
刷——
一道寒光闪过,快过电光火石之间,鲨齿压在女子颈侧。
她刚巧歪头,过于锋利的剑刃在细腻的肌肤上划开不窄的血口。
颈侧多动脉,鲜血先是渗出,随着鲨齿收回、施加的压力消失,涓涓血流般从伤口流出。
卫庄从不恶意伤人,原本只是威慑,却被她好巧不巧地撞在剑锋上。
他微微眯眼,从撞上剑锋到现在,她的身形没有一丝紧绷,即便是点穴止痛,也会引发不可遏制的肌肉痉挛。
很诡异,就像感受不到疼痛。
但她的反应,更像刻意撞在鲨齿上,然后赌,赌自己会不会收剑。
明明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失血而亡。
“阁下真是固执。”
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卫庄蹙眉,和预想中的不一样。
从进天香阁开始,很多事跟他料想的或多或少都有些许差别。
卫庄从不自诩识人入骨,对那丫头的了解更少之又少。
不说其他,就连下落都无从下手。
流沙是用来解决问题的,卫庄深知这一点,但在关于她的事上,他却一直刻意忽视着流沙的作用。
或者说弃之不用。
这次也只是为了一见能在咸阳城建立江湖据点的人,如果是、就是了。
不是
就是当下的情形。
那女子冷笑一声,“小女子不过受人所托、尽人之事,我这小小的天香阁,看来是容不下流沙之主这尊神仙。”
话语戏谑,音色如常。
卫庄不承认,但事实或许是他料错了。
天香阁主与那丫头定有很深的关联,但绝不是同一人。
“我呀?我可最怕疼了”
稚嫩清脆的嗓音穿越经年往事,朦胧如烛火地跳跃在卫庄脑中。
门外传来脚步声,天香阁有耳力超群的奇人,自然也不缺嗅觉出众的伙计。
“阁主。”话音尽可能保持沉稳。
即便自家主子负伤,也能临危不乱。
卫庄看了眼门的方向,不经意地赞赏:“不错的手下。”
女子却没应承,只是徐徐地说:“去送卫庄大人。”
外面门一开,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小厮颔首进来,朝卫庄一拱手,“大人,请。”
少年全程没看女子血流不止的伤口一眼,好像只是被传唤来,尽职尽责守好本分罢了。
相比于被贵族生活耽误了练功、此刻有些体力不支的赤练,白凤用羽刃解决了大半的对手后,飘飘然立在一旁。
先于身后的声响,白凤觉察到卫庄的气息后,余光中,一个少年小厮引着卫庄下来。
心细如白凤,凤眸一扫就知此行未达目的。
白凤的心思从不写在脸上,心里却盘算了个来回。
白瑶一年前离开颍川下落不明,莫非有能力在咸阳城建立如此规模江湖窝点的女人不是她?
那江湖中还有哪个女人有这般能耐?
白凤头领难得揣着满腹疑问,一言不发地跟着卫庄出了城。
此次流沙只他们三人前来,准确些说,赤练也不该出现在这。
临行前,她不知哪里得了消息说卫庄要去咸阳,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做了,逼韩王成拟制让她同路。
赤练也满腹犹疑,按他的性子从不无功而返,听说他要去咸阳,原以为是对天香阁感兴趣
流沙没有迟钝的,曾经的机关无双也有属于他的心思,更何况以火媚术立足、靠洞察人心谋事的女杀手?
见到墨妨的一瞬间,赤练很确信那就是白瑶。
但
墨妨的声音跟白瑶极为相似,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区别。
墨妨的柔若无骨,就是混迹将日久的女人得以安身立命的模样。
没有超群的武功,没有得以仰仗的靠山,仿佛一片在人潮中附着权贵的浮萍。
墨妨是个典型的江湖女人,确不是个侠。
与她相反,白瑶就是侠的典范。
一生要强,仗剑天涯,栉风沐雨,以风为友。
赤练从未见白瑶自轻,即便示弱,也从未弯下脊梁,剑就是她的骨气,足够她四处闯荡。
墨妨柔媚无辜的那声“奴家”,白瑶就是被折了剑、碾碎骨也不会说。
赤练识人尚且狠辣,识女人更是透彻,机关城一语道破雪女的心伤,不过手到擒来。
显然,他此行来此也不是为了白瑶。赤练看着他的背影,目光默默柔了柔。
流沙走后,天香阁一如往常,私闹、喧嚣、市井。
“天香阁立足咸阳,阁主姓名遍传江湖,看来是迟早。”
她想起卫庄临走前隐晦的发问,现在还是有些诧异。
区区楼主的名字,似乎不是她印象中的流沙之主会好奇的东西。
“小女子墨妨。”
很风尘吧?
她微微一笑,却牵动到颈侧的剑伤,德福已经带着小药箱在边上调制凝血散了。
“少用些凝血草。”墨妨摘了面具,不悦地蹙眉。
德福并不如她所愿,“阁主伤得很重,要不是恢复力惊人”
她狠狠捏了一把德福严肃的小脸,“此类凝血草大量使用后会产生依赖性,黄帝内经才看了几章?”
“您不知道疼吗!”
德福被她的动作吓得小脸刷白,颈动脉连着手臂,手臂一动血冲破纱布洇了出来。
没想到这孩子这么有骨气,墨妨愣了一下,“还好。”
门外传来脚步声,“你就别吓德福了。”单云推门而入,笑道。
德福看到了救星似的眼中闪烁着光亮,“单云哥!”
看到德福眼中的求助,单云扫了眼德福的药膏,不动声色地接过来调好,从怀中取出陶瓶倒了点深色粉末进去,搅匀后坐到墨妨身侧。
“狼毒可以缓解瘾性,鲨齿常年嗜血,上面的血气太重,不多用些凝血草,你的伤口很难完全愈合。”
墨妨看着药膏冷笑,“寻常人这一剑下去命就没了,真下得去手。”
单云轻着手给她涂药,失笑:“真不是墨阁主故意的?”
故意撞上去的?墨妨大方承认。
“确实有几分好奇。”她勾唇,“想来也不过如此。”
单云失笑,“流沙从江南来,想必不只对是天香阁感兴趣。”
“是啊,流沙一向如此。”墨妨慵懒地拖着脖子让单云涂药。
单云给德福一个眼色,小德福便收拾药箱退出去了。
单云道:“流沙出城后,往项氏驻地去了。看来那是个诱惑很大的承诺。”
“也是个很久远的承诺。”墨妨看向窗外。
说话间单云包扎完毕,墨妨不悦地看着颈上缠绕的绷带,扎眼地难看。
见她要拆下,单云出言阻止:“小德福会担心。”
那小孩哭起来很烦人,墨妨想了想还是忍了。
“阿云,你捡回来的小鬼惹我生气,可要算在你这个监护人头上的。”
单云自然知道她的意思,笑道:“墨阁主可是又想听埙了?”
回答他的只有靠到背后的人,没什么精神地嘟囔了一句,“别这么叫。”
墨阁主嘛?是有点别扭。
单云掏出埙放到唇边轻轻吹响。
那是只与众不同的埙。
比寻常的埙更小,不似陶土制成,更加光滑细腻,色泽鲜红妖冶。
狼族巫医也是当年屠杀的知情人,特意制作这枚巫埙送来,给单云下了剂强心药。
巫埙声音更醇厚,比起乐声,更像耳畔低语。
刚听有些古怪,但听久了,睡意会不可抵抗地卷上来。
不论是多么精明的练家子,都撑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单云将声音控制在只他二人听得到的音量,巫埙对月狼之裔的作用较小,但让心神不定的墨妨入睡轻而易举。
单云小心地横抱起熟睡的女子,小心扶着颈侧轻放在内室的软榻上,点起熏香。
看着她眉眼间的倦色,上次睡熟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过去的经历会像沼泽一样困住她,刀下亡魂从泥沼深处苏醒,抓住她的手脚往深处拖,直到光明散尽,漆黑如墨的黑暗降临。
单云正要出去,却看到铜镜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字条。
上面是她的笔迹,写着一个地方。
这是他来之前写的?
单云看向内室中沉睡的人蹙了蹙眉,她预感到了,所以提前布好了局,让他执行。
单云看着烛火不语,半个时辰后,还是攥着纸条默默离开了。
两日后,西楚大营。
自项氏一族声势日大,近日接连消灭秦军主力,终于逐步靠近关中地界。
但鲁公并不欣喜于此,因为有线报称,刘邦一路已经直逼咸阳。
区区前锋,借项氏的兵卒,又问韩王要谋士,才有近日之举罢了。
鲁公麾下多半是如此所想,这些前来投奔的谋士都是万里挑一的神算,自不会承认区区一个亭长能成什么气候。
况且入关只是第一步,关中奇险无数雄兵百万,绝非刘邦那只小小前锋打得过的。
最后还不是要向鲁公求援?
中军帐规模更是恢弘,足有寻常两三个大,生怕旁人不知项氏一族如日中天的地位。
西楚卫兵来报,大营外有一女子求见,号称天香阁主。
彼时鲁公正与亚父范增商议定函谷之事,听说是天香阁主,鲁公只挥了挥手让人遣走,倒是范增眼中一亮,“且慢。”
“亚父此举是何深意?”项羽蹙眉。
范增捻了捻胡须,“听说天香阁仅用一年就在重兵如咸阳之地立足扎根,以江湖人为旗号将生意办的异常红火。”
项羽不语,亚父知道他对这些一向不感兴趣,特别是前些日子接小虞来军中后,更是连侍妾都不让靠近中军。
江湖里流言纷飞的天香阁主这般的风尘女子,就算亚父感兴趣
最了解鲁公心中所想的无非范增,天下尊称的鲁公今年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罢了。
“少羽,天香阁主是如今最清楚咸阳详情之人,她既然愿意冒险前来,想必她的话,对我们大有裨益。”
如今只剩范增项伯如此称呼他,项羽思忖片刻,还是应了亚父之意。
帐帘一掀,卫兵引路之下,一红一蓝两道狼族打扮的身影先后入帐。
莫说项羽,就连范增也未料,能在曾经的天下帝都咸阳建立大规模的江湖据点的,居然是两个异族人。
二人皆戴黑纱斗笠,范增对天香阁主身后的这位蓝衣早有耳闻,据说是阁主唯一的心腹。天香阁以如此阵容不远万里前来,想必对项氏一族抱有相当的敬重。
“见过鲁公。”为首的女子盈盈行礼。
见项羽无动于衷,范增替他平了礼,“天香阁主亲自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墨妨对鲁公痴情早有耳闻,微微勾唇道:“函谷关入关后便是罗网的地盘,天罗地网自数百年前的乱世起便存在,如果鲁公入关,天香阁愿出面替鲁公解决它。”
罗网大名已经成为江湖传说,从来没有一个组织能够从微末生发至把持朝纲的地步,罗网的可怕,远在朝堂之外。
范增却微微一笑,“呵呵,若是为此,阁主来的恐怕不巧。”
“愿闻其详。”墨妨歪了歪头。
范增道:“先前收到阁主亲笔时,我等确因罗网之疾苦恼,但就在昨天,有人提出了与阁主一模一样的建议。”
墨妨面纱后的神色一冷,语气依旧妩媚,“哦?能提出如此建议的,全天下也没有几家。”
“正是,”范增点头,看好戏似的看着天香阁主,“阁主也应当知晓,正是前些日子方才拜访过阁主的一伙人。”
墨妨咬了咬后槽牙,“流沙。”
范增微微一笑,“看来阁主还记得他们。”
“呵呵呵”娇媚却有些阴森的女声在帐内响起。
范增蹙眉,连项羽都面色渐冷地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天香阁主。
敢在西楚项氏一族的中军中如此放肆的人,这还是第一个。
“墨阁主,”范增道,“因何发笑?”语气却不若先前有礼。
墨妨迈着步子,盈盈地朝桌案后的项羽走去,在破阵霸王枪离开兵器架前,她停在距离桌案半步之隔的地方。
“鲁公差点吓到了奴家,有些话,最好还是当心隔墙有耳的好。”墨妨悠悠道,“奴家听说流沙不做亏本交易,当年替嬴政灭墨家机关城,也是嬴政先允诺了一个帝国绝密。这次与鲁公合作,想必也有所要求吧?”
项羽冷眼看着她,“好像你知道些什么一样。”
范增轻咳一声,“早闻墨阁主手眼通天,想必是有备而来。”
墨妨轻笑道:“项氏不可能拿那个东西跟流沙交易,奴家跟流沙提出同样的‘清扫服务’,却只要鲁公您放过一人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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