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从头
武清言的马脚程很快,跑了大半日两人就出了洛阳地界。天近黄昏,二人在一处小镇歇脚。
一路无话,两人各有各的心思,想的又好像都是一件事。
街边茶铺,武清言将缰绳递给小二,在宽厚的木质长凳上坐下。
“小二,上酒。”
“好嘞。”
江湖人爱饮酒,街边茶铺备酒也是寻常。
武清言一身黑衣,腰间佩剑,聂荣儿虽一身喜庆的红衣,但也是长剑在手。这两人打扮奇特,引得不少人侧目观瞧。但也只是看看,江湖人,如何打扮都不算出格。
聂荣儿在武清言对面的长凳上坐下,特地和她错开了位置,没坐在她正对面。
“你以前几乎是滴酒不沾的。”
“你不是说不许提过去的事么。”
聂荣儿微微蹙眉:“我问,你就说。”
武清言在心里笑笑。也是,毕竟这小妮子以前对我就不怎么客气。
“遇到了一些伤心的事,以此麻痹自己,慢慢就习惯了。”
“什么伤心的事?”
“你说不许试图让你原谅我的。这条也不用遵守吗?”
“那你不用说了。”
你竟然真的是因为我而伤心么,可那时明明是你弃我如敝履。
聂荣儿心思复杂,越想越烦闷,看着武清言一口饮尽杯中浊酒。忍不住开口问她:“你曾经说你早已厌倦了我,如今呢?是见多了绿叶繁花又怀念起旧人了?”
武清言觉得口中泛苦,大抵是苦酒灼心。璀璨落日照在镇子里的石板路上,反射出耀眼的辉光。她望着那光芒出神,直到眼里留下一片久久不能散去的光斑。
“对面有绸缎庄,你去挑身衣裙吧,嫁衣还是显眼了些。”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说过,不能说过去的事。告诉你也不过徒增你的烦恼而已。”
聂荣儿咬了咬牙,侧过目光不再看她,心里涌出怒火。
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要瞒着我。身世要瞒,仇怨要瞒,心意也要瞒。
她越想越气,一拍桌子起身离开了。
半晌,聂荣儿从绸缎庄里出来。她换了一身精细布料制的白衣,宽松的领口和袖口是朴实的浅棕色,浑身上下只露出纤长脖颈。衣服上没有什么多余的纹样,长发梳得柔顺,发辫从中间用一根棕色的发带束成一股,温婉干净,像在私塾中隔着竹帘听书的官家小姐。
她脸上已没有妆容,但也没有笑颜。
武清言瞧得心里泛软,忍不住开口说:“很好看。”
聂荣儿瞥了她一眼:“知道为什么是白色么……仇敌未死,子女怎敢不哀。”
武清言心里一痛。
荣儿一直都是这个性格,她是清楚的。
“对不起。”
聂荣儿不去看她,冷着脸:“问你几件事,你如实告诉我。”
“好。”
“为何武后要对我出手。王正居为何忽然就能身居高位,这事和你有关联么?”
“武后做事非一般人可以揣摩,我至今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做这些事绝不是心血来潮。我会仔细查清楚,你放心。”
“王正居说,为了得到我,他冒了很大的风险,你知不知是什么意思。”
武清言一顿:“风险?……如今朝中局势明了,武后一党,世家一党。他能如此平步青云,还得皇后亲自赐婚,可能是成了武后的党羽。”
“皇帝呢?”聂荣儿对朝堂的事几乎一窍不通,只觉得没听到最重要的人有些奇怪。
“皇帝的势力就是武后的势力……”说到一半武清言忽然意识到不对,如今武后一党在朝野中势力独大,王正居如果真成了武后的党羽,又何来风险一说。“……如此想来一年前你我洛阳遇袭前也是刚好遇见这个王正居,这事似乎有蹊跷。”
“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武清言惨然笑笑。如果我什么都知道,你我怎么会是如今这副样子。
“我还差得远。”
“武后和你有嫌隙?她不是你的母亲么?”
“我和她,确实不算和睦。谁又能和她相处和睦呢。皇家人,血脉相连又算得了什么。”
聂荣儿越听越觉得糊涂,深深望向武清言的眸子:“武清言,你到底是谁。”
“你可曾听说过武后早年害死自己襁褓中的亲生女儿,嫁祸给当时的皇后和贵妃,害他们失宠身死这件事。”
“隐约听过。”
“我就是本该死在那时的婴儿,她将我换出宫去,用另一个死去的女婴代替了我。我自小长在宫外,习武习字,十岁时才回到宫中,跟在她身边学习权谋之术。武清言根本不是我的名字,那是武家一个刚出生就夭折的男婴的名字,为了方便我隐藏身份,我成为了他。”
“那你原本叫什么?”
“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我。武后偶尔会叫我,安定。”
安定公主。聂荣儿听出了武清言的身世不凡,也听出了她并不美好的过去。
本应是娇生惯养在宫中长大的公主,莫名其妙被安上了不属于自己的身份,从小接触武功和权谋,连自己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
曾几何时聂荣儿只以为武清言是个很厉害的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到头来她竟然也和自己没什么分别,苦苦挣扎地活着。
聂荣儿叹了口气,说:“然后,武清言,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你真的喜欢过我么?”
“……如今告诉你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也许没有意义,但我想知道。”
“喜欢过。”
“你说的都是实话对么?”
“是。”
“那我父亲的死和你有关么。”
“……有。”
“我知道了。”
确实是问了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夜里,两人宿在一处客栈。
以往武清言和聂荣儿一起出行都是同住一间房,同食同寝的。如今他们分别住在相邻的两间客房里,武清言总觉得有些不习惯,有些怀念曾经。
入夜没多久,聂荣儿刚准备睡下,忽然听见客栈内一阵嘈杂。
“陶千!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杀我父母长兄,今日我必报此血仇!”
“高名,谁叫你当初当众侮辱于我。他们也好,你也好,都死有余辜!”
“无耻之徒,纳命来!”
“兄弟们,一起上!”
听着桌椅翻飞和刀剑相交的鸣响,聂荣儿心烦意乱。大抵是两个素有仇怨的人偶然遇见了,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明日客栈的小二又有的忙活了,不知道这寻常秋夜里又要有多少人流尽鲜血。
透过黯淡烛火,聂荣儿看见一个纤瘦的身影靠在了自己房间的门上。她一下就猜到是谁,本不想理她,想了许久还是起身推开房门。
武清言倚在门扉上,一身利落的黑衣,绑着高高的马尾。她怀里抱着剑,一只手拿着白瓷的酒瓶,半眯着眼睛饮酒,像个武功高强的护卫。
“你在干什么?”
“……我怕有危险。”
聂荣儿觉得她好笑:“我是万香谷弟子,寻常宵小不伤不到我。你不必在此待着,烦。”
明明对我最残忍的就是你。你要我该如何相信你,武清言。
“……好。”
“你为何又在饮酒。”
“助眠。”
“少饮。”
“好。”
楼下的厮杀声愈发激烈,厮杀声逐渐变成了惨叫连连。血腥味中隐约混着一丝硝烟的味道。
聂荣儿准备关上房门时,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走水了。”
武清言也闻到了木材燃烧的味道,她脸色立刻变得不好,随手将手里的酒瓶放在了走廊的栏杆上。
“我去灭火,顺便教训一下那些拼斗起来不知轻重的小贼。你在这里等着,火势如果大了就自己从窗户出去,不要来帮我。”
“我也去帮忙。”
“不可。水火无情。”
看着武清言潇洒离去的背影,聂荣儿反而觉得生气。
“你如今是又准备演好人了么?”
武清言回头看她,脸上无喜无悲,只是麻木:“你爱怎么想都可以。保护好自己。”
阿娘,你说得对,有人念着护着确实是不同的。可为何这个人偏偏是她。
两三刻后,武清言回来了。
她身上没有血腥味,但是灰头土脸,本来干燥温暖的手和清冷动人的五官上都沾着黑灰和焦炭。
聂荣儿站在房门口等她,一尘不染地望着火场里出来的狼狈的她。
武清言本身是爱干净又要面子的人,绝大多数时候都满脸淡然,姿态漂亮。聂荣儿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心情复杂。
“火已经灭了,没烧着什么,你可以安心歇息。”
“为什么要去救火,你大可以离开,换一处客栈住。”
“可客栈里还住着许多人,火势大了他们要怎么离开。”
武清言,我真的越来越搞不清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了。
“你该好好清洗一下自己。”
“我知道。”武清言沉吟了片刻:“我房里没有水,客栈的小二还在忙,你……”
聂荣儿叹了口气:“我房里有浴桶。但水是我用过的,早就凉了,你如果不嫌弃的话。”
“可以么?”武清言几乎受宠若惊。
聂荣儿房里,小小的木桶前挡着小小的屏风,清澈的凉水齐腰深。武清言站在桶边,有些尴尬。
聂荣儿也有些尴尬,她这时才意识到那个小小的屏风根本遮不住什么。
“我先出去。”
“不必。”武清言瞧出了聂荣儿隐约的羞赧,反而觉得开心。“外面乱。”
说着她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聂荣儿立刻偏过头:“你干什么。”
“沐浴而已……你以前见过的不少,何必羞涩。”
“我不惜得看你!”
“那便不看,为何要告诉我。”
盘起头发,跨进凉水之中。夜里略有些凉,武清言忍不住打了个颤。
荣儿为什么刚刚反应那么大,莫非她……这至少说明了聂荣儿没有恨透了我。她略微有些欣喜。
隔着屏风,房中灯火在屏风上投下武清言的剪影。盘起的发髻,修长的脖颈和手臂,肩颈的弧度很优美,让人挪不开视线。
客房不算大,房中烛火也不算明亮,暖光融融的。
门外走廊里时不时传来走路声,想必是其他客人也被打斗声惊醒了。
聂荣儿有些后悔让武清言来自己房里沐浴了,如果此时出去反倒证明了她的羞涩,她想离开又不敢,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屏风上的光影画卷。
往日许多甜腻的画面浮现于脑海。这个和自己隔着一架小小屏风的胴体她是熟悉的,熟悉那触感和温度,还有叫人心醉的香。
不,她是故意的,故意让我乱想,扰乱我的心思,然后欺骗我,侮辱我,就像以前那样。
水声不断,聂荣儿握紧了拳头:“你好了没有!我要休息了。”
“好了。聂姑娘,可不可以帮我拿一下浴巾。”
聂荣儿百般不愿,隔着屏风将白色的浴巾递进去,却感觉到被一双潮湿的手捏住了手腕。她心里一惊,猛然甩开了那只手,浴巾也掉在了地上。
果然如此,她果然在故意引诱我。
“你干什么!”
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愤怒,武清言心里委顿。
“对不起,我不小心……”
“武清言,请你自重。你不要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不知检点。”
一如武清言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武清言抿唇,心尖刺痛。
曾经我对你的狠心,你要一一还回来么,曾经我给你的,你也要加倍从我这里讨回去么,荣儿,你可知我的苦衷。
“对不起,我不该碰你。”
“是,你不该碰我。如果你寂寞,愿意陪你的人多得是,莫要让我恶心你。洗好了就滚。”
“好。”
武清言几乎想要落泪,狼狈得犹如那年在慕云庄的温泉里。
“……如果我说我从未背叛过你,你信么?”
“事到如今,信或不信又有什么意义。”聂荣儿狠着心答她,自己心里也抽痛。她想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武清言穿好了衣衫准备离开房间时才开口问她:“你说的是真的么。”
武清言回头,凄然望着她:“是。”
“如何证明?”
她笑了笑,不比哭好看多少。
“证明?你要验我的身么,聂姑娘,看看我是否如你说的,不知检点?”
聂荣儿紧皱着眉头,深吸了口气:“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道你现在又要告诉我,当年你对我说的那些做的那些都是假的么?”
“我若说是呢。”
“我不信,武清言,我不信。”
我绝不会轻易原谅你,你休想再把我变成任由你拿捏的玩物,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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