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父女歧路


中午的阳光穿过窗台斜照在病房里,病床上的万德福一口吞下一个包子,满足地看着高大霞,含糊不清地说:“总算又咱上你包的海麻线包子了。”
高大霞整理着床头柜上的杂物,说:“回大连以后就一直在忙,东一头西一头,今天正好在市场上看到有海麻线,就多买了点。”
“对哈,你都回来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不给你安排职务?”
高大霞轻叹了口气:“等跟苏联人办好接洽函的事,成立起市委,就能安排我的事了。”
“那啥时能办好?不能干等着呀。”万德福焦急。
高大霞说:“这个事你就别操心了,有我和傅家庄就行了。”
“我不能不着急嘛!”万德福坐直了身子,“你们热火朝天干革命,我躺在病床上,啥事干不了!”
高大霞看了眼万德福打着石膏的绑腿:“你先养好病,事儿还不有的是。对了,守平说,等春妮下班了,他俩一块来看看你。我可有言在先啊,你不准在他俩跟前甩脸色!”
万德福沉着脸:“你怎么还让他俩走动?”
高大霞嗨了一声:“看你这话说的,咱俩成不了,还不让他俩成啊?”
“我还是那句话,小的得让着老的。”万德福语气生硬。
高大霞笑了:“你多老我不管,反正我还年轻。”
“行,你年轻,我老,他们得让着我!”万德福大声嚷嚷。
高大霞哭笑不得,伸手虚扇了万德福一掌:“叫你万毛驴子一点都没错,这种事儿有亲爹跟亲闺女抢的吗?”
话音方落,房门推开,跑进来的万春妮带着哭腔扑来:“爸——”
万春妮梨花带雨哭着,抚摸着万德福的残腿,跟进来的高守平也抹起眼泪。
“没事儿,我这不都能吃包子了嘛?死不了。”万德福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目光有意无意地从高大霞脸上扫过。
“怎么受的伤?”万春妮上下检查着万德福的石膏,满眼的心疼。
“摔了一跤,没事儿,躺几天就好了。”万德福语气平静,“守平,你事儿也挺多,来看一眼就行了,跟你姐走吧,春妮在这陪我就行。”
“万叔儿,你要快点好起来,春妮一听你受伤了,腿都吓软了。”高守平声音哽咽。
“春妮孝顺,就怕我有个三长两短。”万德福拉长了语调,“孝顺”二字的咬字格外清晰。
“自己闺女,哪有不孝顺亲爹的?”高大霞剜了他一眼,“不过,春妮,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事自己得有个主意,不用听别人的。”
高守平不解:“姐,你说什么哪?”
万春妮擦了擦眼角,茫然地看看万德福,又看高大霞:“姐,我听我爸的,我也听你的。”
“老万你听听,现在这辈儿都乱套了。”高大霞敲着桌子,“叫我姐,叫你爸,你自己再好好琢磨琢磨。守平,咱们走。”
高守平看了看万春妮,脸上露出一丝难色:“姐,我刚来。”
“老万刚才就困了,想睡觉。”高大霞瞪了眼万德福,拉着高守平朝外走,万春妮叮嘱了万德福几句,也跟出来。
高大霞把万春妮和高守平叫到走廊窗前,吩咐道:“你们俩好好处着就行,别人要是说什么,不用理会。”
万春妮点头:“我知道。”
高守平说:“放心吧姐,我们的爱情坚如磐石,谁都不能把我俩分开。”
万春妮羞涩:“你小点声!”
高大霞说:“小声干什么,年轻人谈恋爱,就要红红火火,大大方方,要不然,等岁数大了,非后悔死不可。”
高守平笑了:“还是我姐开明。姐,我怎么觉得你都没谈过恋爱?”
万春妮瞪了眼高守平,被高大霞看见了:“没事儿,守平说得对,我确实没正经八百谈过一次恋爱,现在岁数大了,后悔死了。所以,我不希望你俩将来也后悔。”
万春妮拉着高大霞的胳膊:“姐,你现在也不老,快找一个谈还赶趟。”
高大霞笑着说:“我也想快,可惜快不起来,有时候也想,要不找个人嫁了得了,可又不甘心。”
万春妮说:“姐,这种事情可千万不能将就,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呀,太长了,非痛苦死不可。”
高大霞点头:“对,我不将就。春妮、守平,你俩一定要好好的,别人说什么都别听,”对万春妮说,“包括你爸。”
万春妮怔愣:“你说我爸不同意?不可能。”
高守平也说:“对呀,根本就不可能,姐你别诬陷人家万大哥,不对,万大叔。”
高大霞笑起来,看着面前两个单纯的年轻人,高大霞由衷地羡慕他们美好的爱情。想来自己活了一把岁数,革命的火焰倒是时刻照耀着她,可爱情的烈火却从不曾在她身旁降临,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数吧。高大霞打定主意,无论万德福如何阻挠,她一定要让两个年轻人拥有本就该属于他们的幸福。
高大霞还是想简单了,万德福对两个年轻人的事,坚持反对,哪怕是女儿万春妮在自己面前哭鼻子掉泪,万德福还是硬着心肠表态:“你哭破大天也没用,这个事,我说不行就不行!”
万春妮抽泣着:“大霞姐都说了,这件事我可以不听你的!”
“她那是要牺牲自己的幸福,成全你和守平!”万德福敲着床头。
“你不用骗我,大霞姐根本就没找着她的幸福,怎么就成全我和守平了?守平她嫂子在饭桌上说的那些不着四六的话,就你自己当真!”
万德福吼道:“那本来就是真的!”
“我不信,我不信!”万春妮哭声音更大了。
李云光的伤势已然稳定下来,可以勉强下地行走了。对于近期连续遭遇的几场袭击,他和傅家庆幸都感到压抑、无助,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一再发起进攻,而他们对于敌人的了解仍然十分有限。那个代号“大姨”的国民党特务,有如鬼魅一般,至今穿行在大连街头,很可能随时制作出意想不到的危险,想到这一层,傅家庄感到一阵不寒而栗:“我老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出拳的时候,要么是慢半拍,要么又总觉得是打在棉花上……”
李云光点头:“这就是大姨不一般的地方吧。这个人无处不在,我们就很被动。不过,只要我们动起来,大姨就得出招,一出招,自然也就容易露出马脚。”李云光宽慰道。
傅家庄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对,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高守平扶着李云光坐下,李云光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报纸,递给傅家庄,一张占据了大半个版面的《白毛女》海报跃入眼帘。海报上,身穿素衣的喜儿张开双臂望向远方,迎接着鲜红硕大的红太阳,上面还有一行醒目的宣传语: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李云光说:“组织上这次从胶东挑选了一批文艺骨干到大连,组建东北青年文工团,就是要发动大连群众,宣传革命道理。”
傅家庄眼睛一亮:“太好了,有了文工团,咱们发动群众、动员群众的工作就可以事半功倍了,《白毛女》一演,肯定轰动。”
高守平激动地拿过报纸看着:“这个剧我在胶东根据地学习的时候看过,当时看得大家热血沸腾,恨不能马上就把天下所有的恶霸地主、汉奸走狗都消灭光,让全中国的劳苦大众都过上幸福的日子!”
李云光满意地笑道:“看来,傅家庄同志提议由你和你姐负责文工团的保卫工作,是找对人了。”
高守平流露出兴奋的神色:“边工作边看戏,这也太幸福了吧。”
傅家庄却毫无喜色:“别光顾着高兴,文工团的保卫工作可不好干,台上锣鼓喧天,咱们可不能走神。现在各种势力搅杂,个个都是狼子野心。以前是我们在暗处,敌人在明处,现在反过来了,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万万不可大意。”
高守平收敛了笑意,郑重地拍了拍胸膛:“只要我们瞪大眼睛,竖起耳朵,保证万无一失。”
“你俩回去再跟高大霞研究一下,文工团的事,就拜托诸位了!”李云光指了下高守平手里的报纸,“拿回家给你姐看看,她也好早点进入工作状态。”
高大霞一看到《白毛女》的海报,就兴奋地说:“这个剧我知道,是讲白毛仙姑的事。”
高守平纠正:“人家不叫白毛仙姑,叫《白毛女》,歌剧。”
高大霞一本正经地点头:“革剧,就是革、命、剧,你当姐不知道啊。”
高守平又纠正:“瞎说,这个剧是唱着演的,所以叫歌剧。”
见高大霞尴尬,傅家庄忙说:“你姐说的也没错,穷人跟地主做斗争,翻身做主得解放的剧,当然也是革命剧,苏联就有不少这样的剧,这些剧包括舞台剧,也包括电影,比如纪录影片《全歼德寇于莫斯科城下》,到现在我都记得里面的主题曲《莫斯科保卫者之歌》,”傅家庄清清嗓子,用俄语唱起来,“我们向敌人猛力进攻,战士大跨步往前冲,我们身背后就是首都,莫斯科比一切都贵重……”
刘曼丽鼓掌:“傅大哥,你唱得太好了,带劲儿!”
高大霞不屑:“带什么劲儿,叽哩哇啦的,一句都听不懂。”
傅家庄忙说:“俄语歌唱习惯了,这样,我用咱们的话唱唱……”
高大霞一摆手:“别唱了,再唱也是苏联的歌。”
刘曼丽推了高大霞一把:“傅大哥,别听他的,你唱你的,我爱听。”
高大霞瞪了眼傅家庄,傅家庄噤声,高大霞指着上面的宣传语问:“这写的什么?”
高守平一字一板念道:“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高大霞轻声重复着:“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说得真好,现在我都想看了。”
刘曼丽说:“我也想看。”
高守平说:“嫂子,到时候我和我姐,还有傅大哥去执行任务,我请你看。”
刘曼丽一惊:“啊?你们也上台唱?”
高守平苦笑:“唱什么呀,我们是要保护文工团,让他们顺顺利利完成演出任务。”
刘曼丽放下心来:“我说嘛,就高大霞那个破锣嗓,一唱不得把听戏的都给吓跑了?”
高大霞不满:“不损我两句你就吃不下饭。等我完成这次任务,好好唱给你听听。”
刘曼丽忙说:“你饶了我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高大霞脸一绷:“我还不稀唱了,给钱也不唱。”
刘曼丽说:“你姐就这样式,越不让干越逞能。她要真能唱戏挣钱,还用包海麻线包子?”
高大霞一拍桌子:“这能我还逞定啦,我现在就唱给你听!”清了清嗓子,刚要唱,被高守平拦下:“姐,你不听傅哥给你分配任务了?”
高大霞泄气,对傅家庄说:“说吧。”
麻苏苏说起东北青年文工团提前来大连的事,有一肚子抱怨:“聪明一世的大姨竟然中了共产党的圈套,以为是明天来,谁知道人家已经偷摸到了。”麻苏苏从抽屉里拿出报纸,“估计是怕我们半路截杀吧,这共产党也太小心了。你看看,连报纸海报都出来了,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麻苏苏接下来的话,方若愚全然没有听进去,他的目光被报纸上《白毛女》的海报牢牢抓住了,眼底闪过一丝落魄。
“小方,你怎么了?”麻苏苏察觉到方若愚的异样,“一张海报,让你的脸都变色了,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方若愚收敛了心神,干咳两声:“我是睹物思情。”
麻苏苏问:“你睹到了什么?又思出了什么?”
“说来就话长。”方若愚语气低沉,“八年前,我在南京街头看了一场演出,是《松花江上》,当时看得我激情澎湃,恨不得立刻冲上前线和小鬼子刀对刀,枪对枪。趁着这股子热气儿,我向戴局长请战,当时他还是军特处的处长,我说我要上东北和日本人决一死战。不想,刀没对上刀,枪没对上枪,戴局长把我派到大连潜伏起来了。”
麻苏苏释然:“这是戴局长对你的保护和厚爱,怕你真去了战场丢了性命。”
方若愚看着报纸:“记得唱《松花江上》的,也是这么一些年轻人,真是血气方刚呀。”
麻苏苏的脸色忽变:“小方,你说的话有立场问题,《松花江上》唱的是我们中国人对小鬼子的仇恨,这《白毛女》唱的是什么?是对党国的不满。”
方若愚掩饰道:“我就这么随口一说,大姐上纲上线了。”
麻苏苏的神色毫无缓和,目光落在方若愚手里的报纸上,冷声说道:“看来,唱歌跳舞的确能蛊惑人心,连我们老姨夫都有失去理智的时候。所以说,这个文工团不能留,尤其这个白毛女,没有她,这出大戏就没法儿唱,我们要制造一起爆炸行动,第一个死的人,就应该是这个姑娘!”
方若愚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险些没拿稳手里的报纸。
宏济大舞台门前的海报,跟报纸上一样,傅家庄带着高大霞和高守平进了剧场,见演员们正在舞台上排练,一见舞台上的喜儿,高大霞就叫起来:“白毛仙姑!”
高守平提醒高大霞小点声,三个人找了个位置坐下,刚看了一会儿,一个穿着黄世仁戏装的中年男人过来,自我介绍他是文工团的团长,叫邢可凡,“李云光副政委来过电话了,欢迎三位首长亲自来指导我们工作。”邢团长说着,热情地伸出手来。
傅家庄握住邢团长软绵绵的手,上下打量着他:“你演的是地主?”
邢团长笑着点头:“对,黄世仁,剧团里人手不够,一个人得顶好几个人用。”
傅家庄朝台上丢了个眼神:“喜儿演得不错。”
邢团长顺着傅家庄的目光看去:“她叫袁飞燕,悟性好,人聪明,又漂亮,是我们文工团的台柱子。”
高大霞认真地说:“观众会喜欢这部戏的。”
“谢谢首长鼓励。”邢团长对高大霞头致谢,“我们知道还有距离,不少地方还需要打磨提高。”
傅家庄愚:“不光要提高演出的水平,还要提高大家的政治觉悟,要明白演出对发动群众和宣传革命道理的重要意义。”
邢团长一击掌:“首长说得太对了,这些都是我们团年轻人缺乏的教育,业务学习的时候,我经常给他们讲抗战英雄的故事,让他们把这些故事记在脑子里,转化成演出的动力,只有这样,像《白毛女》这样的革命歌剧,才能演出精气神来。”
傅家庄说:“不光要演出革命英雄主义,革命的浪漫主义也不能少。”
邢团长惊讶:“哎呀呀,没想到首长这么懂艺术。”
傅家庄笑笑:“看得多了……”
高大霞看到舞台上的表演停下来了,对邢团长说:“还没看够哪,怎么不演了?就这么点?”
高守平说:“人家是排练,不是正式演出。”
傅家庄让邢团长去忙,他带着高大霞和高守平到了二楼,俯视着全场,担心地说:“这要是呼啦啦涌进来好几百号人,单凭我们几个人,就是个个都三头六臂也看管不过来。”
高大霞说:“要不,我们找苏联红军帮帮忙?”
傅家庄摇了摇头:“还没有正式接洽上,他们不可能管这个事。”
邢团长带着大家又排练了一会儿,老觉着喜儿不在状态,特别是白毛女身上的硬气,总也出不出,袁飞燕说她也苦恼这一点,邢团长看到二楼在忙乎的傅家庄,指给袁飞燕看:“那可是真正的大英雄,在东北抗联打过日本鬼子,他身上就有那股子硬气!”
袁飞燕兴奋,让邢团长赶紧带她去见见傅家庄。其他团员也纷纷要听傅家庄讲讲英雄故事,邢团长索性去请傅家庄给大家做个英模报告,傅家庄推辞不过,答应了。
掌声中,邢团长把傅家庄请上了台,带头鼓掌道:“咱们团的青年演员,大多没有经过战争洗礼,今天,就请首长给我们讲讲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打击敌人的英雄事迹,大家欢迎!”
傅家庄难为情地摆了摆手:“我哪有什么英雄事迹,再说,面对你们这么多见多识广的文艺人,我岂敢班门弄斧。”
高守平忍不住说:“傅特派员,你就别客气了,你不光在战场上跟小鬼子拼过刺刀,还去过苏联,这哪是一般英雄。”
“首长留过苏?”袁飞燕惊讶地问。
“岂止留过,傅特派员还在莫斯科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学习过哪!”高守平满脸的得意,仿佛自己也成了留苏归来的战斗英雄了。
“守平,你别跟着起哄。”傅家庄喊住高守平。
邢团长却高兴地拍起巴掌:“守平同志的提议很好,大家都想听是不是?”
袁飞燕带头高喊:“是!”众人纷纷应和。
傅家庄神色肃然:“我自己,真是没有什么好说的,盛情难却,我就说说我们抗联真正的大英雄杨靖宇、赵尚志、赵一曼同志的故事吧。”
方若愚特地来到宏济大舞台,在门口夹在人群中端详了半天《白毛女》的海报,趁着门卫老鲍不注意,溜进了剧场,从侧门门缝里看到台上宣读的傅家庄,方若愚有些不安,他又看向观众席里的演职人员,发现袁飞燕正在认真聆听着傅家庄的演讲,方若愚的眼圈泛红。
“今天,就先讲这些了。”傅家庄清了清发干的嗓子,朝邢团长点头示意,“我就不耽误大家排练了。”
邢团长也被傅家庄的故事感染了,起身动容地说:“同志们,刚才首长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感人,催人奋进的政治课,既有革命理论,又有革命实践。我们一定要拿出百倍、千倍、万倍的努力,演好《白毛女》,用我们的实际行动告慰革命先辈,用我们成功的演出,唤醒更多的劳苦大众觉悟起来,投身到革命战争的洪流之中去!”
袁飞燕带头鼓起掌来,一位中年女人端来一杯水,递给傅家庄:“首长辛苦,快喝点水。”
傅家庄接了过来:“谢谢。”
邢团长介绍道:“这是我们的道具组组长,金青金大姐。”
金青眼神里满是崇拜:“首长,你讲得太好了,没想到年纪轻轻,不但参加过抗联,还留过苏,太了不起了!我们要向你学习呀!”
大家正在寒暄,袁飞燕挤上来,不由分说递过了日记本和钢笔:“首长,给我签个字吧。”
傅家庄一愣,对袁飞燕笑了笑:“不用了吧。”
“不行,必须签。”袁飞燕脖子一梗,一副不罢休的神色,“我这个日记本上,已经有九十九位抗日英雄给我签过名字了,加上您,正好是一百位。今天,我坚决不能放过您!”
“袁飞燕,你怎么说话哪!”邢团长喝斥。
“没关系,她这是幽默。”傅家庄笑着接过日记本,几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写得不好,别见笑。”
袁飞燕接过日记本看了看,一字一顿地念道:“傅、家、庄。嗯,字确实一般,不如我。”
小姑娘的快言快语让傅家庄尴尬起来,邢团长张嘴又要教训袁飞燕,却被傅家庄拦住:“喜儿同志说的是真话,我接受批评。”
袁飞燕像是有些生气,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傅家庄同志,我的名字叫袁、飞、燕!”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傅家庄身上,方若愚悄悄混入后台,隔着厚厚的帷幕,可以清晰地看见袁飞燕了。她和傅家庄聊得很投机,不时开心地笑起来。
傅家庄做报告的时候,高大霞就出去了,多年前虽然来宏济大舞台看过几回戏,可对这里的布局还是谈不上有多熟悉,现在自己要负责这里的工作了,高大霞的使命感陡增,她穿过走廊来到舞台旁侧,好奇地打量着假山道具,没留神脚下,一下子绊倒在假山上,发出一声巨响。响声惊动了方若愚,他一回头,看见是高大霞,立即脑袋一大。
响声也惊动了舞台上的人,众人围拢过来,方若愚慌忙躲到了另一堆假山后,看见众人七手八脚搬开道具,露出了狼狈的高大霞。
“没事儿,都是假的,飘轻飘轻,砸不坏。”高大霞自嘲地起身,发觉面前站着的袁飞燕,眼睛倏地一亮,“你演的喜儿真好,唱得也好,嗓门儿真脆生,赶上百灵鸟啦。”
“谢谢大姐。”袁飞燕连忙上前搀住高大霞,“快坐下,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
“不用不用。”高大霞摆着手,细细打量起袁飞燕的脸蛋来,眼底流露出一丝困惑的神色,“喜儿,你叫什么名?”
“姐,她叫袁飞燕。”高守平答道。
“飞燕,这名儿这么耳熟……”高大霞琢磨着。
袁飞燕说:“姐是想起赵飞燕了吧?”
高大霞恍然:“对对对,赵飞燕,我看过赵飞燕的皮影儿戏,怪不得耳熟哪。赵飞燕,你忙你的,我没事……”
袁飞燕尴尬:“我姓袁。”
高大霞忙说:“袁好,别姓方就行。”
袁飞燕疑惑:“姓方怎么了?”
高大霞挥了下手:“有个坏蛋,他姓方。”说完,熟稔地牵起袁飞燕的双手:“飞燕,你家是哪的?”
“山东蓬莱。”袁飞燕说。
高大霞兴奋起来:“我老家也是蓬莱。”她凑近瞧着袁飞燕的眉宇,“我瞅着飞燕姑娘,眉眼还真像一个人。你在大连有没有什么亲戚?”
袁飞燕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傅家庄过来:“大霞,咱们别耽误人家排练了,过两天就要正式演出了,我们走吧。”
邢团长凑上前来:“我送送三位首长吧。”
众人相送之际,帷幕后头的方若愚匆匆闪身离开。
“三位首长明天上午再来吧,有彩排。”邢团长说道。
“踩排?踩什么?”高大霞怔愣着。
邢团长忍住笑,解释道:“彩排就是先试着演一遍,看看有没有需要再改进的地方,你们可以带着亲朋好友来看看,就算帮我们压场子了。”
“太好了!”高大霞眼睛一亮,“明天看了,等正式演的时候,还能再看一遍。”
“姐,你怎么光想着看戏?”高守平嗔怪道。
邢团长把三个人走到前厅,身后传来一声断喝:“唉,你干什么的?”
几个人回头看去,一道黑影消失在走廊深处,门卫老鲍大喊着追去,傅家庄叫了一声“有情况”,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高守平紧随其后。高大霞感觉那个背影似曾相识,和邢团长也追了上去。
拐过廊角,黑影冲进了卫生间。傅家庄拉住高守平,掏枪进去。卫生间里空空荡荡,一列隔间大门紧闭。傅家庄小心地推开一个蹲坑的门,里面没人,又推开下一个,还是没人。剩下最里面的一个蹲坑了,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所有的人都盯着门。傅家庄的枪口对准蹲坑门,示意后面的人闪到一边,屏住呼吸逼了上去。
里面,男人沉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傅家庄侧身对着蹲坑,低声喝道:“里面的人听着,我手里有枪,我数三个数,把两手放在脑后,自己出来!”
喘息声越来越重,傅家庄神色一冷,起脚踹开隔间门,里面传出一声惊叫,傅家庄举枪顶住了男人的脑门。
所有人愣住了。里同的人一身惊慌失措地高举着双手,裤子掉了下去,露着一条花裤衩。是扮演杨白劳的演员。
邢团长一愣,探头一看,回头喝斥门卫师傅:“净瞎叫唤,你看看这是谁?”
老鲍凑上前来看了看,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刚才不是他。”
窗户“吱吜”响了一下,开了一条缝,傅家庄过去,一把推开窗户,探头望去。窗外是一条小巷,巷子里,空空荡荡。
高守平盯着老鲍:“大叔,你再想想,那个人长什么样?”
老鲍回忆着:“五十来岁吧,大高个,穿着黑衣裳,挺规整一个人。”
高大霞问:“是不是不胖不瘦?两个眼有点耷拉?”
老鲍眼睛一亮:“对对对,有点耷拉!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人!”
“身板溜直,脸挺黑,还有点招风耳!”听闻师傅的描述越来越接近心中的答案,高大霞激动起来。
“太对啦!黑不溜秋!两个耳朵直乎扇!”听了高大霞的描述,老师傅也两眼放光。
邢团长问:“是不是肚子还挺大?”
老鲍一拍手:“对!”
“对个屁,你说的那是猪八戒!”邢团长恼火。
老鲍指指高大霞:“这个小媳妇说的……是挺像嘛。”
傅家庄疑惑地看向高大霞:“你看着了?”
高大霞使劲点头:“没错,就是他!”
傅家庄:“谁啊?”
高大霞:“方若愚呗!”
袁飞燕一惊。
三个人离开宏济在舞台,高大霞还是认定那个人是方若愚,他对文工团一定有所企图。傅家庄说:“这些年,老百姓被小鬼子欺压得喘不过气来,这突然光复了,自然要渲泄渲泄情绪,看看演出凑凑热闹,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高守平说:“方若愚好奇,扒门跳窗偷看彩排,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儿。”
高大霞急了:“要是偷看个彩排,他还用跑?而且是一头扎进厕所里,你看他选的这个地方,一是心虚,二他就是个苍蝇,哪臭往哪钻!”
傅家庄说:“他这不是打憷和你碰面嘛。”
高大霞火了:“刺锅子,你屁股到底坐在哪边?我看你连阶级立场都没有了!”
傅家庄笑了:“我革命这么多年,你高大霞是第一个敢这么说我的。”
“说你怎么了?我看你就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好赖不知香臭不分。”
傅家庄:“不是我香臭不分,是你神经过敏。”
高大霞瞅了眼夹在中间为难的高守平:“守平,你评评理,到底我们俩谁对。”
高守平不语,高大霞举手要打他,被傅家庄拦住:“不管怎么说,有一样你的判断没有错,特务肯定是盯上《白毛女》的首演了。”
三个人回到家,刘曼丽发现高大霞对傅家庄爱搭不理,劝傅家庄别跟她一般见识:“人家老万,多好个人呀,革命的年头不比她短,她不也对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傅家庄打着哈欠,说:“大霞是觉得守平和春妮不好办。”
刘曼丽说:“那有什么?亏她高大霞还信共产义,满脑子里装得都是封建思想。你们组织应该出个头,逼着高大霞和万德福把婚结了,省得高大霞一天到晚还想三想四,耍弄人家万德福。”
傅家庄说:“嫂子,我们组织提倡的是自由恋爱,不能拉郎配。”
刘曼丽说:“该拉还得拉,有时候,就这招管用。”
后面的彩排,袁飞燕总是不在状态,邢团长喊了好几次重来,金青过来打圆场,演穆仁智的杨欢提议休息一会儿。
邢团长挥手一指所有人:“这都大半天了,一遍完整的都没合上,你们还有脸休息?”
众人沉默,金青轻声说:“下午不是出了点叉头吗?”
邢团长过来,低声问袁飞燕:“你一直都练得好好的,今天怎么了?”
袁飞燕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一天的彩排结束了,晚上袁飞燕找了理由请假出来,到了方若愚家,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袁飞燕轻声叹息:“上次来这个家,我还在上女子高中。一转眼,这么些年了。”
方若愚看着袁飞燕,眼里泛着泪光,袁飞燕拉住方若愚的双手,故意逗他:“行了呀我的老爹爹,哭起来还没完了,女大十八遍,你的姑娘是不是越变越好看了?”
方若愚哽咽着说:“我记得,把你从山东老家送到天津中西女子学校去念书,那是民国二十八年六月三日。一转眼,六年多了,我再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见过你。”
袁飞燕警觉:“什么叫没有近距离地见过?莫不是这六年当中,你远远见过我?”
方若愚自知失言,摇摇头:“没有,没有,六年里这是头一回,头一回。”
袁飞燕掏出那张印有《白毛女》演出的海报,郑重地递到方若愚面前:“爸,你没有看今天的报纸吗?这上面有我,我现在是东北青年文工团的演员,这是我们要演的歌剧《白毛女》,后天就正式演出。”说着,掏出了一张门票来,“爸,对不起了,我们在大连的首场演出一票难求,只能委屈你明天去看正式彩排了。您放心,彩排和正式演出一样,您一定要去看看你家姑娘演的喜儿!人家可是伟大的女一号!”
方若愚看了眼报纸,放到一旁:“燕儿,你什么时候学起演戏来了?”
看到方若愚的冷淡反应,袁飞燕有一些失落:“爸,您好像一点都不高兴。”
方若愚又问:“我问你什么时候学的戏?”
袁飞燕说:“念书的时候,我就参加学校社团的演出了。毕业之后,跟同学一起到了北平一家戏曲团,后来去了延安鲁艺,再后来就到了东北青年文工团。”
方若愚叹了口气:“早知道要做戏子,就犯不着跑到天津去念那么些年的书了。”
袁飞燕不可置信地盯视着方若愚:“爸,你这是赤裸裸的歧视,我现在可是一名光荣的革命文艺战士!”
方若愚不屑地摇了摇头,袁飞燕忽地起身,郑重说道:“方若愚同志,你是不知道我们宣传工作的力量有多大。毛主席都说了,我们的工作,是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的演出,是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是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的法宝!”
方若愚将袁飞燕拉回沙发上,苦口婆心地说:“燕儿,这些不过是共产党的说词。你也是念过书的人,怎么就这么容易被他们利用啦?”
“爸,你这么说是十分错误的。”袁飞燕反驳,“我知道你原来在日本人的警察部里做事,那是因为生活所迫,我不说什么。可现在日本人早就投降了,你不能再糊涂下去了。你一定要觉醒起来,和我一起,站在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立场上来!”
方若愚沉默了一会儿,转移了话题,“燕儿,你妈走得早,爷爷奶奶也不在了,爸最惦记的人就是你,现在咱们父女相见,应该是老天爷最好的安排,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早点成个家,有个好归宿。”
袁飞燕也缓和了神色,柔声说道:“我申请到东北青年文工团,就是因为你在大连,就是因为这里已经解放了,咱们可以在这里建起一个没有炮火、没有硝烟,一个只属于咱们父女俩的家呀。”
方若愚摇头:“你想的太简单了,大连的形势很复杂,我们还是要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袁飞燕愣了愣,疑惑地注视着方若愚:“爸,你是说大连还不安全?”
“能安全得了吗?”方若愚伸手指着窗外,“原来这里俄国人占着,后来日本人给抢了去,现在苏联人又来了,反正就是咱们中国人自己说了不算。”
“爸,你怎么能拿苏联红军跟日本鬼子比呢?”袁飞燕满脸吃惊,“苏联红军是暂时军管大连,等天下太平了,就还给咱们了。”
“还给谁?”方若愚冷声反问,“还给共产党还是国民党?照法理说,国民党代表着国家,应该还给国民党,可苏联是共产党的老大哥。”
袁飞燕抢话道:“那肯定要给共产党呀!”
“这不就结了。”方若愚说“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罢,都想要大连,不知道背后较了多少劲,也不知道下一步谁能占上风。”
“这还用说?肯定是共产党占上风!只有共产党才代表人民!”袁飞燕朗声回答,声音明亮。
“人民?”方若愚摇着头苦笑,“历朝历代,哪件事人民说了算了。”
“不对,毛主席说过,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人民才是上帝,谁惹怒了人民,谁一定会垮台!”袁飞燕坚定地说道。
方若愚悠悠长叹了一口气:“看来,你受共产党的蛊惑还不浅呀。”
“爸,你在日本人的魔爪下喘息的时间太久了,对共产党根本不了解。回头我拿一些共产党的书籍给你好好学习。”
方若愚欲言又止,无力地挥了挥手,“算了,不说政治上的事了,说说你们文工团吧。”
袁飞燕想到白天的事:“对了爸,你认识一个叫高大霞的人吗?”
“她把你怎么了?”方若愚警惕起来,急切地反问道。
袁飞燕茫然地摇头:“倒没怎么着我。可她一说起你来,恨得咬牙切齿。对了爸,你今天去宏济大舞台看我们排练了吗?”
方若愚心下一惊,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没有,我都不知道你来大连了。”
“那就奇怪了,高大霞偏说在剧院看到一个人是你。”
“她胡说八道。”方若愚斩钉截铁地说。
袁飞燕看着着方若愚:“她为什么这么恨你?”
方若愚干咳了两声,躲开了袁飞燕的目光:“就因为我过去给日本人当过差。”
“就为这件事?”袁飞燕半信半疑。
“还有一件事,说起来更可笑。”方若愚叹了口气,“高大霞在哈尔滨的什么旅馆里遇到一个国民党特务,说模样长得像我,非要一口咬定那个人就是我。”
“那到底是不是你?”袁飞燕追问。
“能是吗?她就脑瓜子进水啦!”方若愚起身,“为这个事,他们调查过好几回了,结果都是高大霞无中生有,可她还是咬着驴屎蛋不放,怎么,她难为你了?”
“那倒没有。”袁飞燕摇摇头,“她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方若愚眼里闪过一丝落魄:“幸亏当年让你随了你妈的姓。当时就是觉得我在关东州厅给日本人做事,不光彩。”
袁飞燕说:“爸,我知道你没有和日本人同流合污。”
“那不过就是份差事。何况,在关东州厅里,我也算是有骨气有良心的警察,暗地里帮过的中国人不计其数。”方若愚幽幽叹了口气,“如果我没记错,我好像还帮过高大霞他家。对了,当时搜到她们家的时候,有个女人,还有个半大小子。”
按照麻苏苏的要求,方若愚第二天上班前还是给她送来了炸药,麻苏苏看着摆在桌上的两个砖头大小的纸包,脸色阴沉:“方先生,你这不是在唬弄我吗?这么大的东西怎么往剧场里带?不是明睁眼露等着暴露吗?”
“那我就没办法了,我能耐有限,只能做这么大。”方若愚不以为意。
麻苏苏脸色变得越发难看:“我老听高大霞说,当年她在放火团的时候,做的炸药都是肥皂盒大小,这都过去好几年了,技术早该进步了,你倒好,给我鼓捣出个大砖头。”
方若愚冷哼了一声:“那你就找高大霞,让她给你做。”
“你!”麻苏苏神色愠怒,少顷,还是压下了怒火,低声问道:“小方啊,你是怎么了?一大早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方若愚不语,提起公文包离开了洋行。
饭桌上,傅家庄看高大霞还拉着个脸,知道她还为昨天的事耿耿于怀,便劝道:“凡事都有度,你的心思不能都放在方若愚身上。”
“他就是狗特务,我的心思不往他身上放还往你身上放?”高大霞没好气地说。
傅家庄说:“对方若愚的调查已经有了定论,你的精力现在要放在文工团上。”
高守平说:“姐,今天《白毛女》彩排,傅哥怕敌人搞破坏。”
高大霞不语,放下碗筷朝外走,走到门口,想起没看见刘曼丽,回身问高守平:“嫂子怎么还不来吃饭?”
从昨天得知要和傅家庄一起去看今天的彩排,刘曼丽就为穿什么衣服去伤透了脑筋,眼看着要出发了,她总算选定了服装,袅袅地从楼上下来,见到高守平便问:“守平,嫂子这身行吧?”
高守平看了一眼:“行,好看。”
刘曼丽说:“我这是头一回跟傅大哥去看戏,得给他长点脸。”
“我和我姐也去,我再叫上春妮。”高守平话没说完,就跑去了。
“跟你姐一样,没个眼力见!”刘曼丽朝着高守平的背影喊道。
宏济大舞台前,人来车往,方若愚坐在剧场对面的一个咖啡馆窗前,观望着剧场门口的动静,手指不安地敲着桌面,想到正式演出时这里即将发生的爆炸,他的内心涌上一阵强烈的负罪感。
一辆出租车驶来,车上下来的,是傅家庄和高大霞,还有刘曼丽。
方若愚隐隐有些不满,以傅家庄的经验,他们应该想到国民党特务会对这次的演出有所行动呀,可他们的安保工作,实在太薄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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