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进退两难
傅家庄对高大霞交待了几句,到剧院后面去了,刘曼丽站在《白毛女》的大幅海报前,瞧着画里身形婀娜的喜儿啧啧称奇:“这姑娘真俊哪,可惜了啦,是少白头。”
高大霞忍不住笑道:“什么呀,人家是叫地主老财害的,跑到深山老林里吃不着咸盐,头发才白的。”
“啊?吃不着咸盐头发就白了?”刘曼丽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以后做饭可得多放点盐,我年纪轻轻的,可不想顶着一头白毛,大霞,这事儿可不能当耳旁风啊。”
高大霞敷衍地点着头,目光朝街对面的咖啡馆望过去。
咖啡馆里的方若愚下意识地向后缩着身子。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声隐隐从剧院飘传来,刘曼丽好奇地向着大门里张望,伸手拽了拽高大霞:“快进去吧,里面都唱歌了。”
高大霞侧耳听了听:“还没开始哪,他们这是拉拉嗓子。”
“不会不让进吧?”刘曼丽看到门卫坐在那儿看报纸。
“谁不让进?这文工团里,我咳嗽一声就好使。”说完,高大霞趾高气扬地朝门口走去,刘曼丽紧跟在后。老鲍还在看着报纸,高大霞从他旁边走过时,有意踏出了重重的脚步声,可老鲍似乎全然不觉。高大霞大声咳嗽了一声,老鲍茫然抬起头,朝高大霞点了点头,又低头看起了报纸。
“老鲍同志,这大白天你光低头看报纸,不干活了?”高大霞表情严肃。
“怎么不干,这不在岗位上吗?”老鲍说。
高大霞提高了声音:“你脑瓜顶上长眼,当自己是二郎神啊?我进来这么大半天你都没没管,我就差拿大喇叭喊了!这要是搞破坏的国民党特务进来了,宏济大舞台还不得给炸飞了?”
老鲍敷衍地点了下头:“行吧,我注意点。”
“下不为例啊。”高大霞转身朝剧院走去。
刘曼丽跟在她身后:“行啊高大霞,派头挺足呀。”
没走出两步,高大霞忽地又站住了,回头断喝一声:“老鲍!”
“啊?”老鲍又从报纸上抬起头。
“生人进来,你怎么也不问一声?”高大霞朝刘曼丽努努嘴。
老鲍疑惑:“这不跟你一块的吗?”
高大霞被噎了一下:“这……这要是国民党特务浑水摸鱼跟进来呢?”
刘曼丽琢磨过味来,不由气上心头,伸手在高大霞腰间一掐:“你才国民党特务哪!”
老鲍无奈地望向刘曼丽,“你谁啊?”
“国民党特务!”刘曼丽没好声气地回答,一手勾住高大霞胳膊,“跟她一伙的!”
老鲍看向高大霞,高大霞一下闹了个大红脸,拉着刘曼丽匆匆走开。
刘曼丽一把打开高大霞的手:“我知道你能,都六亲不认了!”
高大霞压低声音:“我这不是检查工作嘛,这团里的大事小情,我都得操心。”
“那你就拿我杀鸡给猴看哪?”刘曼丽给了高大霞一巴掌。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声在剧场里回荡,舞台上,一众合唱的演员跟前,白色衬衫的杨欢担任指挥,大开大合的手势显得气度非凡。
高大霞和刘曼丽在前排找了位置坐下。演员们唱得热血沸腾,杨欢的指挥也越发慷慨激昂。高大霞跟着轻轻哼唱起来,刘曼丽撑着脑袋,对指挥娴熟的杨欢看得入了迷,她戳了戳高大霞的胳膊,朝台上的杨欢丢了个眼神,轻声问道:“比划那个,也是剧团的?”
高大霞点了点头,不耽误陶醉地跟着低唱,刘曼丽盯着杨欢,越看越觉得满心欢喜,悄声问:“他叫什么名字?”
“穆仁智。”高大霞在唱词缓口的时候,忙着答道。
舞台上的杨欢不经意地回头,与刘曼丽的目光相撞,两人各自愣了愣,又匆匆别开了目光。气势恢宏的合唱渐渐进入尾声,杨欢的指挥越发有力。最后一个尾音结束之际,杨欢以一个漂亮的握拳,干净利落地结束了演唱。
刘曼丽带头鼓起掌来。若是在旧时代,家世显赫的小姐都是要给台上的俊俏小生丢手绢的,可惜她刘曼丽算不得什么大小姐,手绢用得还没有麻布勤快,如此想来刘曼丽不由一阵沮丧。
“大霞同志来啦!”旁边响起热情的招呼,邢团长从侧门过来,“傅特派员哪?”
高大霞说:“他在外面看看周围的地形,不能让敌人有机可乘。”
“还是傅特派员想得周到。”邢团长低声赞叹,看向刘曼丽,“这位是?”
“我叫刘曼丽。”刘曼丽热情地起身,“我让傅大哥在外面忙,他一会儿就来了。”
如此气势高昂的自白,令邢团长更加疑惑:“那您是?”
“我嫂子。”高大霞说,“跟着我过来看看。”
刘曼丽像是被噎了一下,不满地瞅了一眼高大霞。
高大霞把邢团长拉到一边,低声交谈着保卫工作。刘曼丽百无聊赖,转到幕后好奇地四下张望,一个熟悉的身影过来,是杨欢,他脸上的妆化了一半,成了一张颇具喜感的阴阳脸。看到刘曼丽,杨欢热情地打着招呼:“你好。”
刘曼丽眼睛一亮,高兴地点头,看着杨欢的脸,又艰难地憋着笑。杨欢怔愣着,不明所以地望着刘曼丽,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气氛莫名地沉闷。
“穆仁智!”高大霞大踏步过来,“今天指挥得不错,很有气势嘛!”
“大霞姐过奖了。”杨欢的目光看向刘曼丽,“这位妹妹是?”
高大霞看了一眼刘曼丽,笑着说:“什么妹妹?叫姐。”
“姐?”杨欢夸张地一惊,上下打量着刘曼丽,“大霞姐,你开玩笑吧,这姐长得也太年轻了,我哪敢随便乱叫。”说着,向刘曼丽伸出手去,“你好,我叫杨欢。”
刘曼丽愣了一下:“你不是姓穆吗?”
“穆?”杨欢一怔,反应过来,笑了两声,“穆仁智对吧?这是我在剧里面的名字,地主管家。”杨欢指了指自己的半张白脸,“所以才得画成这样。”
“这么帅的小伙子演地主管家,不应该。”刘曼丽一脸惋惜。
杨欢开心地笑起来,一口白牙闪闪发亮:“还是这位漂亮姐姐火眼金睛,一看我就不像坏蛋,我应该演大春是吧?大霞姐,你得替我说句公道话呀,要不然团长不让我演。”
刘曼丽命令道:“大霞,你让小穆演个别的。”
高大霞清了清嗓子:“杨欢同志,我得批评你几句,咱们演剧是宣传革命道理,大春得有人演,穆仁智也得有人演,只是革命分工不同嘛,演坏蛋又不是真坏蛋。”
“那就让小穆和大春换一换。”刘曼丽转头看着刘欢,“她的家我当。”
“嫂子,你别瞎掺合!”高大霞皱眉。
刘曼丽拽住高大霞的胳膊:“我从不跟你张口,这个事就这么定了!”转头对杨绝佳说,“小穆,往后你就是大春了!”
“你别瞎掺合!”高大霞气冲冲地一甩手,快步走开了。
“你站住,我说话不好使咋着?”刘曼丽要去追高大霞,被杨欢一把拉住:“不用了嫂子,我还小穆吧,我化妆去了。”说完,匆匆跑去。
刘曼丽半是不平,半是惋惜地看着杨欢的背影消失在幕后,转身失落地走开。
演出开始了,高大霞和刘曼丽端坐在第一排,屏息凝神注视着舞台上的演出。方若愚怕跟高大霞撞上引起不快,在二楼找了个位置,静静地看着台上。大幕拉开,喜儿步履轻盈地出来开口唱起《北风吹》时,方若愚的两眼瞬间模糊起来。
高守平来得晚了,早晨从家里出来,他去电车公司宿舍找万春妮,知道她临时调了班,不能来看彩排了,赶到剧场后,他和傅家庄带着人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坐下看演出时,剧情已经进行黄世仁和穆仁智逼着杨白劳签下卖喜儿的卖身契,已经入戏的高大霞和刘曼丽气得紧握拳头哆嗦起来。
穆仁智慢悠悠抖着手里的卖身契,满脸狞笑地逼向杨白劳:“老杨,你别糊涂了,少东家一会生了气,可不是好玩的。这卖身契,你是签还是不签?”
台上的杨白劳进通两难,犹豫不决,高大霞猛然起身,放声高呼道:“不能签!”
刘曼丽也激动地站起来大喊:“不能签!”
台下的观众情绪激动地附和起来。
舞台上,杨欢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他稳了稳神,又继续念着他的台词:“老杨,你必须签!”
“不准你欺负人!”高大霞放声大喊了一句,气势气势汹汹冲上台去,一把推倒了杨欢,举起拳头就打。
刘曼丽见状,也跟着上了台,直奔黄世仁而去。
杨欢彻底慌了,一边躲闪一边对高大霞喊着:“姐呀,别打我呀!”
高大霞和刘曼丽将台上搅得乱成一片,杨白劳气冲冲拉开高大霞:“你们干什么!”
刘曼丽怒喝:“你还帮他,你个熊货!”
袁飞燕气得跺脚:“这是演戏,不是真的!”
高大霞一下子愣住了,回身望着台下,这才猛然醒过味来。
后台化妆间,演黄世仁的邢团长和演穆仁智的杨欢都在补妆,高大霞站在一旁涨红着脸道歉:“都怪我,脑子发昏,以为是真的。”
邢团长无奈地叹着气:“你们那是入戏太深,这剧在延安演出的时候,还有战士当场动枪哪,差点把演黄世仁的陈强同志一枪给毙了。”
“也是大家演的太好了,我才当的真。”高大霞深深鞠躬,“对不起,真对不起。”
“算了,能让你们激动起来,从另一个侧面说明我们演员演得好。”邢团长看了一眼高大霞,“这也算是对我们的一种褒奖吧。”
“兴亏这是彩排,要是明天首演来这么一出,那可就是演出事故了。”傅家庄看看高大霞和刘曼丽,“大霞,你和嫂子还是先回去吧。”
“我还没看完哪!”刘曼丽激动起来,高大霞也有些不情愿。
“特派员,让她们看吧。”袁飞燕过来,看着高大霞,“没有投入的观众,我们演起来也没有情绪。”
“对,飞燕说得对,有钱没钱,还得有人给捧场。”高大霞附和道。
傅家庄看向袁飞燕:“对不起,喜儿同志。”
袁飞燕盯着傅家庄,目光灼热:“我还是喜欢你叫我的名字,袁、飞、燕。”
“袁飞燕,记下了。”傅家庄淡淡地说道。
虽然经历了一番波折,演出还是圆满结束了,台下掌声热烈,方若愚悄悄退了场。
等观众散尽,邢团长正在给演员们做演出总结,老鲍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身后跟着安德烈和玛丝洛娃,傅家庄急忙上前迎接:“安德烈同志,你们怎么来了,欢迎,欢迎!”
安德烈阴沉着脸,打量着剧场,傅家庄心下升起不好的预感。
玛丝洛娃走上前来:“我们代表苏联红军大连警备司令部正式通知你们,你们明天的演出,没有经过同意,属于非法集会,必须取消!”
傅家庄和高大霞把安德烈请到团长办公室,做起争取工作,安德烈还是态度强硬,不肯松口,高大霞火了,冲着安德烈嚷起来:“这不就是唱个戏,让老百姓乐呵乐呵吗?怎么,看着老百姓乐呵你还难受了?”
安德烈说:“我代表警备司令部做出这个决定,是为维护大连的秩序负责。”
“维护大连的秩序?”高大霞冷笑,“你们把自己干得事说得太好听了。安德烈,你别忘了,苏军警备司令部里的那个特务到现在还没抓到,你们先把自己的事维护好了再说吧!”
安德烈眼里闪过一丝尴尬:“我们的事,还在调查。”
“你一句调查,就把自己的过错一推六二五了?就因为你们那里藏了个特务,我们的接洽函丢了,我还被你们关进了禁闭室,他,”高大霞一指傅家庄,“差点死在国民党特务手里!”
“大霞,不说那些了。”傅家庄拦着高大霞。
“必须说!”高大霞不顾傅家庄的阻拦,反而抬高了语调,目光如剑刺向安德烈,“在你们司令部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应该担多大的责任,你们有多大的过错,你安德烈说过吗?起码,道个歉赔个礼总应该吧?”
安德烈脸色憋成了酱紫色,半晌,轻声说:“我表示遗憾。”
“遗憾管什么用?你得道歉!”高大霞厉声说道。
“高大霞同志,请你放尊重一些!”一旁的玛斯洛娃看不下去了。
“想要尊重,你们尊重过我们吗?”高大霞瞪着玛斯洛娃。
“对不起。”安德烈推开玛斯洛娃,“这件事我们确实有责任,我们会调查下去,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但这件事,”安德烈指了指办公桌上的演出海报,“这件事情,你们应该报备。”
“抱被?”高大霞满头雾水地望向傅家庄,“抱被干什么?这戏里也没有被子戏!”
“就是先告诉他们一声。”傅家庄悄声解释。
“抱被抱褥子的,那就是走个过场,我们保证不出事不就完了吗?高大霞不以为然。
安德烈直视着高大霞:“你们凭什么保证?”
高大霞不假思索地反问:“给你们抱个被子就能保证了?”
安德烈无语,不如该如何回答高大霞这跑偏的质疑。
“马临险崖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高大霞朗声说道,“说一千道一万,不管抱被子还是抱枕头,小心肯定无大错,该加的小心,不用你说,我们也知道加。”
傅家庄从怀里掏出早就做好的预案,请他看过后,安德烈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明天的演出,如果出现任何问题,我们概不负责。”
高大霞说:“你要是不放心,就过来看看,这戏,保准能把你看得哗哗掉眼泪。”
安德烈笑了笑,不置可否。
高大霞急了:“你还别不信,这戏要是不好看,毛主席能看好几遍?”
“你是说,毛泽东主席看过这部戏?”安德烈忽然来了兴趣。
傅家庄回身盯了一眼高大霞,不让她说下去,高大霞却不理会,继续说道:“当然了,毛主席看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
安德烈说:“毛泽东主席那么繁忙,能在百忙中抽出时间看这部戏,我一定要看。”
送走安德烈和玛斯洛娃,傅家庄责备高大霞多事,如果苏联人来看戏出了问题,后果难以预料,高大霞却认为,安德烈来不来,国民党特务都不会善罢干休,借着演出的事情让安德烈认清敌人的嘴脸,未必不好。
“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跟苏联人接洽的事还怎么推进?”傅家庄吼道。
高大霞一时语塞,沉默了半晌,小声说道:“我就让让他,谁知道他还,真要看。”
“废话!连毛主席都看了十遍的戏,他能不想看吗?”
“啊?毛主席真看了十遍?”高大霞吃惊。
“这不是你说的吗?”傅家庄苦笑不得。
高大霞满脸委屈:“我那不是为了说这个剧好,叫安德烈能答应让咱们演嘛。要不,我现在去找安德烈,明天不让他来了。”
“我真是怕了你,”傅家庄无奈地摇头,“你已经把他的胃口吊足了,他还能不来吗?”
“那怎么办?”高大霞没了主意。
傅家庄向李云光汇报了这件事,说不行的话,由他出面拒绝安德烈,李云光摇摇头:“请苏联人来,这是一把双刃剑。虽然有危险,却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好机会,如果演出成功平安无事,我们还可以取得苏联人的信任和支持。”
麻苏苏把一张宏济大舞台的地形图铺在桌子上,几个地方用红笔做了标注,她抬头对方若愚说:“你是老大连,对这里的情况比我熟悉,叫你过来,就是看看明天这个计划,还有没有需要完善的地方。”
方若愚干咳了两声:“明天去看戏的,都是老百姓,制造这么大的爆炸事件,不妥。”
麻苏苏奇怪地看着方若愚:“我没听错吧?你一个堂堂的军统老姨夫,居然替老百姓操起心来了?也就我知道你的底细,要换成别人,一定会怀疑你通共。”
方若愚愠怒:“难道替老百姓操心的只有共产党?大姐,国父孙中山先生提出的三民主义是什么?民族、民生、民权,要是我们连为老百姓操心的心都没有,还配做一名合格的国民党党员吗?”
麻苏苏淡淡说道:“方先生不必上纲上线,我的意思是说,你太仁慈了。”
方若愚直视着麻苏苏:“对老百姓不怕仁慈。只有仁慈,才能得民心得天下。大姐要明白,我们明天真这么一炸,炸死的可不光是多少人,更是全城老百姓的民心哪!”
麻苏苏冷笑了一声:“我只知道炸弹一响,苏联人就会对共产党失去信心,这样以来,我们就有机会取得他们的信任。小方,咱们的高调都是唱给外人听的,对我,就不必了,我们对共产党只有斩尽杀绝。”
方若愚冷着脸,一只手按在地图上:“杀共产党我不反对,但是要炸死无辜的看戏百姓,我不同意!”
麻苏苏拉下脸来,语气变得森冷而低沉:“你可以不同意,但这是大姨命令,我们必须执行!”
方若愚心里藏着事情,场面上便弱了气势,他低声说:“可以跟大姨说一下嘛,取消计划也来得及。”
“你的意见还是保留吧。”麻苏苏研究着地图,“要革命就要有牺牲,在革命尚未成功之前,我们必须要有铁石心肠!”
方若愚看着面前的地图,稳住情绪:“我不同意还有一个原因,如此兴师动众搞一次爆炸,只炸死炸伤几个愚昧的平头百姓,我觉得意义不大。”
麻苏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不必坚持,大姨也是接到的上峰命令,这次行动的意义不在于炸死多少人,而是要让苏联人对大连共产党的能力丧失信心。”
“可万一行动失败,苏联人知道是我们所为,那我们就是搬起石头在砸自己的脚!”
“就是不想砸了我们的脚,这次行动才要周密计划,确保万无一失。”麻苏苏冷声说道。
方若愚张了张嘴,反驳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甄精细推来,让麻苏苏出去接个电话,麻苏苏让甄精细留下,自己出去了。甄精细看见地图旁的《白毛女》海报,好奇地拿起来看着,自言自语道:“这姑娘好看,不对,不是姑娘,都一脑袋白毛了,白成这样,得有个七老八十了。”
“少在这胡说八道!”方若愚一把夺过了报纸,吓了甄精细一跳,大声嚷嚷起来:“哎你干啥,我说这个老太太管你屁事!”
方若愚恼火,抽出匕首抵住了甄精细的喉咙:“你再随嘴胡嘞嘞,我干死你!”
甄精细吓得一动不动,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得罪了方若愚,幸亏麻苏苏循声闯了进来,慌张地问:“怎么回事?”拉开了涨红着脸的方若愚。
甄精细很恨地说:“我就说报纸上的姑娘是个白毛,有七老八十了,他就翻脸了。”
“你再说一遍试试!”方若愚怒吼。
“你看你看,又急眼了!”甄精细连忙躲到麻苏苏身后。
麻苏苏把甄精细推出门,回头看着方若愚:“老姨夫,你跟我的意见相左,就拿我手下人撒气,这可有点小家子气了。”
方若愚不语,收起了报纸。
麻苏苏出了口长气,淡淡地说道:“刚才二姨来电话,说拿到个重要情报。你不是说只炸死炸伤几个老百姓意义不大吗?这回来了一条大鱼,苏军警备司令部的安德烈中校,明天去看《白毛女》首演。”
“既然苏联人去了,我认为再制造爆炸事件根本没有必要,不如直接对安德烈行刺,一样能抹黑共产党。”方若愚说出这个理由,自己都觉得缺少说服力。
麻苏苏笑了,果然觉得方若愚的想法幼稚:“安德烈是共产党请去的,这黑你往哪抹?”
“那爆炸也是一样,共产党不可能自己拆自己的招,苏联人也会明白这是我们干的。”方若愚觉得这个理由还算说得过去。
麻苏苏点着头说:“不错,他们会怀疑到我们头上,可他们没有证据。只要一爆炸,死的就不会是安德烈一个人,不明真相的老百姓会闹事,他们会给苏联人施压,苏联人找不到我们,只能拿共产党算账了。光杀一个安德烈,会有这样事半功倍的效果吗?”
方若愚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
“行刺不过一声枪响,不热闹。要是在连天的爆炸声里,再把台上的演员、台下的观众一起炸上天,那该是一件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呀!”麻苏苏幻想着爆炸成功的那一刻,不由低声笑了出来,笑声有如毒蛇嘶鸣,令方若愚不寒而栗。
离开洋行,方若愚在回警察署的路上,一直想着如何让袁飞燕躲避开明天的灾难,到了警察署门口,一个人影突然横在他面前,吓得他一哆嗦,居然是高大霞。
方若愚哀求地说:“姑奶奶呀,你又要干什么?”
高大霞悄声说:“你不是想杀了我吗?我把人送到你跟前了,来呀,你有枪有刀,杀我个女人不用费多大事。”
方若愚苦笑:“我为什么要杀你?咱们俩远日无怨,近日无仇。”
高大霞说:“不用说这么好听。在胡同里,在老房子里,你干过什么你都知道。”
方若愚佯装听不懂:“什么胡同?什么老房子?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你是装糊涂!你怕我揭你的老底,怕我把你披着的一身特务皮剥下来!你现在一定恨我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抽筋剥皮下油锅!”
方若愚做出无辜的样子:“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费那个劲,咱俩得有多大仇呀。高大霞,你确实是认错人了。”
高大霞冷笑:“你是人?你明明就是鬼,还要天天装成人,方若愚,你累不累呀?”
“高大霞,你要是还长着个脑袋,就想一想,如果我真是特务,还敢穿着这身衣服在警察署里呆下去吗?”
“那可说不好,坏人又不把‘坏’字写在脸上。”
“看来,你是非要把我方若愚给逼成窦娥呀。”
高大霞掏出门票:“你先去看看你们是怎么把喜儿逼成白毛女的吧!”
方若愚接过门票看了眼,佯装兴奋:“哟,这个演出……我从报纸上看见了,听说这票买不着。”
高大霞说:“就因为买不着,我才给你送过来。这个剧好啊,说的是‘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你应该看看,不过,你看也变不成人。我来给你送张票,是方便你进去干坏事!”
方若愚笑了:“高大霞,你这个人……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明明是好心眼,却偏偏不往好处说。谢谢,谢谢,哎,这得多少钱,我给你钱。”说着,掏出钱包,“多少钱?”
高大霞一把将钱包夹层里的钱抓了过去:“够了。”转身就走。
方若愚看了看票面,追出几步:“唉,你要的也太多了吧?”
高大霞回头:“多出来的是跑腿钱,还有通风报信的钱。”
方若愚苦笑:“你呀,真能说笑。”
高大霞回来,盯着方若愚问:“你能笑得出来吗?”
下班后,方若愚又到了良运洋行,他把高大霞送来的票放在麻苏苏面前时,麻苏苏愣了半天,狐疑地看着方若愚:“真是她给你的票?”
方若愚点了点头:“所以说,明天的行动必须取消!”
“这个高大霞,她唱的是哪一出呀,我都叫她弄糊涂了。”麻苏苏揉着太阳穴,百思不得其解。
“我说她神道你一直不信,这个疯娘们做事从来都不按常理出牌!”
麻苏苏想了想:“要不,明天的行动你还是别去了。”
方若愚见麻苏苏还是不肯取消计划,便说:“我去不去不要紧,关键是共产党正等着瓮中捉鳖、关门打狗!”
麻苏苏拉下了脸来:“这话让你说的,谁是鳖?谁是狗?”
“你就别挑字眼了,我就是说那么个意思。不取消行动,我们就是白白去送死!”
麻苏苏权衡着利弊,沉声说道:“我们不去,高大霞倒会认为是你给国民党通风报信。”
“她爱怎么想我不管。”方若愚现在只想说服麻苏苏取消计划,高大霞那头暂时顾不上了。
麻苏苏拿起桌上一簇鲜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轻声说道:“听二姨说,苏联人去看《白毛女》,会有鲜花陪伴。”
方若愚不耐烦地挥手:“外国人就爱搞虚头巴脑的事,这鲜花跟明天的行动有关系吗?”
麻苏苏摘下一片花瓣,缓缓说:“抗战时期,军统局抓过一个日本特务,这个特务供述,当年,日本人为刺杀斯大林,制定过一个‘鲜花行动’,就是把炸药放在鲜花里,虽然那次行动失败了,但是失败不能掩盖炸弹的设计精巧。据说,戴局长听到这个办法特别感兴奋,还特意安排人研究过这种鲜花炸弹。”
方若愚愣了愣:“怎么,明天我们也要照此办理?”
麻苏苏摆弄着花瓣,像是小女孩得到了心爱的玩具:“你做的那个炸弹比砖头还大,太招风了,还是花瓣精巧。”她一点点揉碎了手里的花瓣,“放心吧,鲜花的事,不用你管。”
麻苏苏的鲜花计划,真把方若愚难住了,面对着翠玲给他做好的可口饭菜,他也难以下咽:“上是国,下是家,把我这个党夹在中间,翠玲,我,我两难呀!”方若愚看着面前的翠玲,眼里泛着泪光。
翠玲掏出手绢替他擦着眼角的泪水,像是听懂了他的话。
“自古以来,英雄都是舍家为国取大忠,可是,这样的英雄我做不来,六亲不认的事,我更干不出来。翠玲你说,小鬼子被撵跑了,剩下的都是自己家里的事了,哥俩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非要舞枪弄棍打个头破血流?”方若愚摇着翠玲的胳膊,像是想要一个答案。“其实我也明白,无非都是想当中国这个家。他们挣来抢去,让我们这些小人物如何是好?一边是党国,需要尽忠,一边是女儿,需要尽责。”
方若愚抽泣起来,翠玲抚摸着他的肩头,像安慰一个无助的孩子。
方若愚忍住了哭泣,叹了口气:“算了,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也听不见说不出的。可不和你说,我又能和谁说呢?要是谁都不说,我得给憋死了。”他挥了挥手,让翠玲回去。
翠玲起身,满是心事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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