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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碎雪


岁末冬寒,大雪压松。

        檐外最后一枝红梅被雪压断,沉了一地碎红在墙角。

        今日雪重,从晌午便一直下,到这时已经没过膝盖,寒风侵骨,沈栀在一片素冷里脊背僵直,脸色惨白发青,淡薄的唇红冻得发紫。

        院中人来人往,却没一人敢抬头看她。

        “热水快些——”

        “产婆呢?怎么还没到!”

        “多叫几个大夫候着,纭欢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通通拖出去发卖!”

        屋内的气急败坏一阵一阵地往外传,惹得院子里人心惶惶,不敢再去瞧跪在那里的大夫人。

        沈栀冻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腿上渗出的血因为冷,淌得很慢。

        就在她眼神快散的时候,身后有丫鬟道:“老夫人来了。”

        沈栀强打起精神。

        老夫人王氏是长宁伯康平远的生母,艾服之年依旧偏爱艳丽衣裳,满头金玉银钗珠光宝气,走起路来环佩作响。

        一听老夫人来,屋子里的脚步声静了些,生怕老夫人一个不顺心,朝她们发难。

        整个长宁伯府人人皆知老夫人和祝姨娘不对付,十次见面九回吵,鸡犬不宁是隔三岔五的家常便饭,是以不成想,今日祝姨娘临盆,竟能请到老夫人尊驾。

        但这毕竟是康家第一个子嗣出生,饶是老夫人再瞧不上祝姨娘,孙子还是要的,而母凭子贵,这大夫人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

        想到此,众人路过大夫人的步子又快了些,唯恐自己慢上一分,叫老夫人和伯爷不舒快。

        王氏面色不好,看见沈栀,心情愈发不顺,肩舆刚停,就是一顿数落:“跪在这假惺惺给谁看?若不是你那些腌臜心思,纭欢怎会早产!我的宝贝孙子要是有个好歹,我便叫平远把你休了!”

        沈栀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生生受着骂。

        今日辰时,承欢院差人来同沈栀问安,说是冬至将至,想请姐姐一道踩雪赏梅。

        冬羽听完脸色顿时耷拉下来,且不说她家夫人卧病在床半年有余,身子单薄,受不得风,就说这祝姨娘嫁进康府一年有余,便从未到夫人屋里问过安,平白无故来此一遭,必然不安好心。

        可就算清楚,沈栀也不得不去,这才是冬羽最生气的事。

        世人只知祝纭欢一女两嫁,在京中广受非议,却不知祝纭欢还是康平远的小青梅。

        两人在益州时便两情相悦,几次私定终身,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世事难料——一次都察,祝纭欢被前来巡狩的巡按御史瞧中,带去京城,至此两人千里相隔,再见时你已婚我已娶。

        原以为这段情缘遗憾作罢,不曾想康平远为了祝纭欢不惜得罪权贵,一番强取豪夺硬是将祝纭欢娶进家门。

        祝纭欢虽与康平远有青梅竹马之意,但到底已为人妇,为人乖张不必说,与那巡按御史也有几分情谊,被康平远强娶进门后,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康平远花了大半年才哄得祝纭欢听话。

        长宁伯府皆知康平远对祝纭欢疼爱非常,便是老夫人都得礼让三分,沈栀这个媒妁之言娶进门的夫人彻底成了多余人。

        做个多余人日子安生些便也罢,但祝纭欢哪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之人?

        她自知二嫁之身做不得正室,便处处找沈栀麻烦,轻则破口叫嚣,重则摔杯砸器,沈栀不能有怨言就算,还得跟着康平远一块哄她。

        从前尚可,祝纭欢有了身孕后,更是变本加厉,仗着沈栀脾气好,仗着沈栀不敢动她,找沈栀麻烦早已成了日常,今日莫说是让沈栀陪着赏雪,就是想要她这个正室夫人为她洗手倒茶,也是埋怨不得。

        沈栀在府中本就处境艰难,为了不让康平远找上她,她只能去。

        这一去的结果便是,祝纭欢早产。

        康平远刚下朝,闻讯大惊失色,一听沈栀偏要登高赏雪,教祝纭欢惊吓过度早产,便罚她跪在了祝纭欢的承欢院中,冬羽想为夫人争辩,可刚一张口,就吃了一记鞭子。

        王氏坐在内屋门前,斜眼看沈栀,想到她做的事,眼中的不待见愈发明显。

        “进门两年,肚子一点动静没有,娶只母鸡都比你能下蛋。”王氏出身乡野,在外还能装装样子,对着屋内人,便是什么糙话都说得出。

        “虽说纭欢从前嫁过人,但还是有点本事,知道给我们康家留个种。”

        “瞧瞧你,自己不能生,还要害我孙子!什么大家闺秀、温文淑良,沈家便是这样教女儿的吗!明明就是蛇蝎心肠的毒妇!”王氏因为动怒,急急喘气,“当初我们平远把你娶进门,真是瞎了眼……”

        一句接一句的力喝教院子里的声音针落可闻,然而沈栀一句话未说,只是静静地跪着。王氏还在训话,像是攒了好久的怨气,今日要一并发泄出来,中间,房门响了一声,康平远被产婆从里头赶了出来,王氏才止住声音。

        康平远朝服未脱,剑眉星目间不怒自威,藏着煞气,右手腕骨上的佛珠随着动作露出一角。他先是一顿,眼底染上惊喜,忙关切地问:“娘,今日雪重、湿气寒,你怎不在屋里好好歇着?”

        王氏顾作矜娇:“你娶亲两年,头一回有子嗣,我可不得紧着过来。”一句话说得阴阳怪气的,话语间,还用眼神示意站在廊前的沈栀。

        康平远脸上的表情骤然冷了几分,话语里藏着冰渣:“沈栀,我私以为你高门出身,识大体,知是非,不想你竟也会使些肮脏下作手段!”

        沈栀跪在雪里,脊背挺直,像是悬崖边上最后一株秋海棠,声音轻得像雾:“……是她自己要摔下来的,与我无关。”

        “还想狡辩,纭欢还会害我孙子不成?”

        王氏看她端架子的模样,刚要生气,就听康平远扬声打断:“你今日就搬到庄子去,什么时候纭欢高兴了,你再回来。”

        康家的庄子背靠环城河道,气候阴湿,冬日里没有炭火,能冻死人,莫说粗使的下人,流浪的猫狗都住不下去……

        沈栀感到风又大了,寒冬,雪砸到地上,坠在她脚边,星星点点溅上她的肩,风拂过,吹开她的风领,侧颈的长疤刺目。

        康平远瞥到那个痕迹,心烦地转开目光,恶声催促:“现下立刻去搬,别让我再看到你。”

        听到这话,冬羽忙从地上起身扶起沈栀,长风吹起她的面纱,露出里面骇人的伤疤,王氏瞧着愈发厌恶,她早想把冬羽这丫头赶出去了,哪个好人家会留这种烂了脸的丫鬟在房里侍奉,但沈栀就是不肯。

        沈栀颤巍巍地站起来,跪了两个时辰,她只说过一句话,在他们的目光里,一步一颤地离开。

        谁都没留意,苍白的雪地间,留了几滴触目的红。

        承欢院的院子很大,曲径通幽,是康平远为了迎祝纭欢进门特地修的,沈栀还没走出去,便听到底下人高声道:“祝姨娘生了!是小公子!”

        “伯爷高兴坏了!要抬祝姨娘做夫人!”

        “那大夫人怎么办?她娘家可是宰相……”

        “还宰相呢,沈相如今都自身难保,况且她娘家若是有心护她,哪能教女儿被欺负成这样……”

        “你新来的吧,大夫人进门那晚就被伯爷赶出婚房了,也不知在哪过的一夜……”

        “夫人……”

        沈栀刚想开口,寒风灌了进来,呛得她直咳,她直不起身,只能握冬羽的手借力,半晌,才艰难道:“……回去收拾东西吧。”

        冬羽一口气憋在心头,满眼是红。

        暮色三分,西落的愁红夹着浓倦的昏沉,阴沉沉地落在阶檐边,沈栀挽起帘子出门,寒风却一下卷进她的鼻息,惹得她又重重地咳了起来。

        冬羽闻声快步进屋,大抵是动作着急了些,面纱拂了起来,露出下面狰狞的疤,沈栀只觉得惊心,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夫人!”冬羽四处找药,可案上的药碗已经凉了。

        沈栀扶着桌角半跪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再将帕子拿开时,白色丝帕上病恹恹地绽着一团红。

        “咳血了!”冬羽心都慌了。

        她知道沈栀病久,不想竟到了这地步,她替沈栀揪紧帕子,染上哭腔:“……夫人,叫大夫吧,真的不能再拖了!”

        以往都是拒绝,但这一次,沈栀答应了,冬羽忙擦泪,将她扶到榻上,把被子掖紧:“冬羽这就去请大夫,一定会没事的!”

        沈栀很浅地笑着,抬手轻轻放在她的右脸上:“你要记得按时吃药……”

        冬羽看她气息弱,连声应:“好好,冬羽一会儿就吃……”

        沈栀连声音都带着勉强:“衣柜上有个带扣的匣子,你拿去请大夫。”

        冬羽翻出匣子,里面只剩两块玉,一块是沈栀出生时,沈夫人给她打的平安扣,另一块则是沈栀出嫁时,沈父往里头搁的添妆。

        冬羽心头一紧,想说什么,却见沈栀已经闭上眼,她狠了心,揣上玉出门。

        冷气寒津津地渗进来,沈栀躺在榻上,意识越来越淡,她感觉到有血渗出来,想遮又觉得不必,夜深了,冬羽还没回来,沈栀知道自己等不到了……

        天边一阵轰雷,惊亮了半边天——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窗扉吱呀作响,飘进来的雨扰乱了屋内的沉香。

        又是一阵惊雷急急作响,扰人梦,榻上的人骤然睁开眼,吓出一身冷汗,心口跳个不停。

        “姑娘吓着了吗?仲夏惊雷了,明儿天气能凉快些。”守在屋外的侍女听见动静,推门进来,步子很轻。

        “……冬羽?”

        “是奴婢。”冬羽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快,熟悉而悦耳让沈栀渐渐心跳平稳。

        “姑娘喝杯茶定定神吧,如今方才五更天。”

        姑娘……

        沈栀用力地闭了眼,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冬羽端着茶递到沈栀嘴边,昏暗的灯火映上她的眉梢,似乎才十三四岁的模样,可沈栀却死死盯着她的右脸——冬羽的右脸干净如玉,肤如凝脂,那块因烫伤而留下的疤不在了!

        沈栀攥着她的袖子陡然收紧,眼睛微睁,怕自己是将死梦魇。

        冬羽当沈栀是吓着了,拍了拍她的手背,小手温热:“姑娘快歇吧,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二夫人还要给姑娘议亲呢。”

        议亲……

        沈栀躺了下来,可心神久久不能平静,直到天边熹光映扉,她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回到了四年前,刚过及笄,刚同康平远定亲之时。

        辰时渐至,沈栀坐在铜镜前,任冬羽帮她梳妆,透过铜镜,总忍不住往她脸上瞧。

        “姑娘今日要看我多少遍?”冬羽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趁着帮沈栀戴发簪,绕到另一边,害羞地躲掉了自家小姐的目光。

        发觉自己重生后,沈栀整夜都用手盖着自己的侧颈,如今再看冬羽的脸,才真正确定发生了什么。

        “你也快及笄了吧。”

        冬羽的面上又红了几分,羞赧道:“今日明明是要给姑娘议亲,怎的说到奴婢了。”

        沈栀知道冬羽有喜欢的男子,前世因为她要嫁给康平远,冬羽说不嫁便不嫁,如今再来一次,她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冬羽再受委屈……

        刚想说什么,外头忽然传来声响,说是二姑娘来了。

        冬羽纳闷起来:“二姑娘怎么来了?”

        沈栀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微微提了裙摆,只道:“请二姐姐到偏厅吧。”

        “可二夫人那迟了的话……”

        “二姐姐来,便是带着二伯母的意思,不必担心。”

        沈静瑶今日穿了件嫩绿对襟襦裙,盘着飞云髻,一进门便是喜上眉梢:“三妹妹!我娘给你相了门好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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