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芍药
这是一句浑话。
沈栀说完,脸热了起来,四周死一样的静,但她却不是很怕,顶着江谏的目光,小步挪到门边,一溜烟,人就跑了。
沈栀从没说过这种话,从前也只在祝纭欢和康平远的屋外听过。
那还是康平远哄祝纭欢说的,那时她被祝纭欢请到屋外,冷不伶仃听到这句话,拔腿就走,当时只觉得这人不知羞,却不想自己有一天也会说这样的话……
她双颊发烫,脚步愈发快,一个拐角,跟匆匆来找她的冬羽碰个正着。
冬羽吓了一跳,看到来人却是舒了一口气:“姑娘,您可把奴婢急坏了,奴婢方才在园子里没见着您。”
“……路上耽搁了一下。”沈栀抚了抚自己的鬓角,“事情办妥了?”
“办妥了。”冬羽点头,瞥见自家姑娘的脸色,纳闷道,“姑娘,你脸好红。”
沈栀心口一跳,拍了拍脸,胡诌道:“方才酒喝多了。”
冬羽没往心里去,她心有余悸,半晌才问出半句:“二姑娘她……”
沈栀知道沈静瑶不可能无缘无故同她喝酒,那几句道歉的话根本不是她的性子,沈栀在喝第一口酒前,早有戒心。
前世因为生病,沈栀上心学了些药理,不敢自夸半个大夫,但酒里有没有掺东西,她还是闻得出来的。
沈栀陪沈静瑶喝了半个时辰,估摸着差不多了,作势趴在了桌上,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冬羽就被支走了。
冬羽一直没走,按沈栀的吩咐藏在了角落。前头晚茹带着沈栀离开,冬羽在后头等着沈静瑶,沈栀往她杯里放了大剂量的安神散,沈静瑶没沈栀能喝,为了让沈栀喝醉,自己也喝了不少,安神散一放,很快睡着了。
沈栀在被子里听着她们约定的鹧鸪鸣,便知万事俱备。
不过她们约的是七声,冬羽叫的不止七声。
“啊……”冬羽揪了揪小手帕,明显心不在焉,“……奴婢回来没见着姑娘,有点着急,就多叫了几声催催您。”
沈栀看到冬羽眼底的揣揣不安,冷静道:“若她没想做什么,一点安神散只是让她睡上一觉,不是吗?”
一句轻飘飘的反问,让冬羽瞬间开怀。
二姑娘虽然一直欺负她家小姐,但那都是些小便宜,她从未想过沈静瑶的心思这样歹毒,竟让旁的男子来玷污姑娘清白!
姑娘说得对,如果二姑娘不想做什么,一点安神散,不过是让酒醉的二姑娘好好睡上一觉,至于其他,就不是她该管的了。
两人出了申国公府,特意在马车上等了一会儿,才动身回去,路上,冬羽又买了些安神散,沈栀因此睡了个好觉。
但沈静瑶就睡得没那么好了……
初夏的天气,本是正阳高悬,却冷得刺骨。
沈静瑶被勒住了脖子,窒息的感觉让她喘不过气,她沉在水里,却像浮萍无所依,好不容易浮到水上,却又被人兜头按了下去。
救命——
饶了我——
放过我吧——
她一声一声地告饶求救,可没人听到。
那串清冷的佛珠不断出现在眼前,薅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脸踩在河岸边。
带着佛珠的男人蹲在她身旁,声音阴沉沉的:“你说沈栀不愿意嫁给我?沈家原想着把你嫁给我?”
“……呵,尚书府?傅晗算什么东西?”
沈静瑶想开口说话,可她嘴边全是土,她一张口,土屑便往她嘴里跑。
“沈栀到死都是我的人,你凭什么说她不想嫁我!她定是心甘情愿!”男人突然发了狠,薅着她头发的手没有一丝怜惜,箍得沈静瑶头皮发麻。
“你方才说她乳名叫什么?她还从未同我讲过,之之?真好听……”他说话时,每一句话尾都带着轻笑,听得人毛骨悚然,“我听丞相府上的人说,沈家的二小姐手眼通天,欺负嫡小姐从小无母,嫁妆规制越过了嫡系嫡出小姐的一倍,毫无尊卑,二小姐真是好大本事……”
沈静瑶被捏得痛了起来,开始本能的挣扎,可她越动,那人掐着她的力道越重,忽然一阵血腥气往她鼻孔里钻,她的嘴被人捏开了,竟是一碗鸡血!
两三个粗汉围着她,就这么生生地将鸡血往她嘴里灌!
沈静瑶快疯了,她呛了起来,血又从鼻孔里流出来,终于结束时,沈静瑶趴在岸边,已经没了气力,整个胃连带咽喉痉挛,不住地作呕……
“既然你妹妹已经嫁给我了,你也嫁过来吧。”
“已经嫁过人了?没关系,家里有人陪你……”
再次落水,再次被捞上来,沈静瑶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声音也发不出,却一直在求饶,窒息的感觉夹着撕裂的痛,让她忍不住一声一声地呜咽,像是濒死的动物。
可这声音并没有引起人的同情,反而取悦了拿着她命的男人,她在窒息中死去,又在窒息中活过来——
她挣扎,呼救,循环往复,终于在梦魇中醒过来。
然而,醒过来并不是结束,梦里的脸倏然出现在眼前,沈静瑶觉得天崩地裂,失声滚下床榻,惹来了外面的脚步。
吱呀——
门开了,
是光,但不是希望。
-
清晨下了一场雨,日头亮起来时,院中的栀子花清香馥郁,引来几只乳燕停在屋檐边,发出清悦啾鸣。
沈栀刚梳洗完,冬羽便步子匆匆地进来,睨了一眼在旁侍奉的冬雀,冬雀识趣地退了下去。
冬羽压低声音在沈栀耳边道:“二姑娘回来了。”
“刚回来的?”
“不是。”冬羽轻轻摇头,“天未亮就回来了,没惊动府里人,国公府那边也没动静,安静得怕人。”
沈栀微微蹙眉,隐隐觉得不对劲。
“二姑娘从后门进来的。”冬羽声音又小了几分,“奴婢今日起得早,洗漱时瞥见晚茹担着二姑娘从西厢小后门进来的……”
丞相府的西厢住的多是侍女和下人,小后门那边更是人迹罕至,连平日送柴火、煤炭的小哥都不打那走。
沈栀疑惑着抬眼,看到冬羽神色怪异。
冬羽也蹙了眉,纳罕得紧:“二姑娘好似撒了癔症,靠在晚茹肩上,整个人抖个不停……”
同样纳罕的不止沈栀和冬羽,福荣大街西的一家酒楼里也同样纳闷着。
卯时三刻,酒楼的店小二打着哈欠起身,到门口挂幌子,擦桌时听着几声鸟叫,直起身回头,果然看到一个青衣公子提着个鸟笼,慢悠悠地踱上二楼。
店小二拍了拍身上的尘,嚷了声:“东家来了!”
青衣公子掀起帷帽的一角,对着店小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店小二憨厚地笑了笑,没大在意,继续低头干活。
青衣公子上了二楼,轻车熟路地推开拐角的一道门,还未进去,便见自己那“寸木寸金”的拔步床上,睡着一个紫袍公子。
他见怪不怪,在窗边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刚吃一口便蹙了眉,提着茶壶让人把昨日的糙茶换了。
这一来一回,床上的人便醒了。
青衣公子笑吟吟道:“你不在国公府和美人一度春宵,跑我这来作甚?”
他的声音清润,话音一落,榻上的被褥拱起了个小包,没一会儿,一只通身雪白的小奶猫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见主人,小小地喵了两声,踩着渴睡人的身子,跳了出来。
紫袍公子一只手叠在脑后,另一只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猫脚印,没睁眼:“你替我查查昨日赴申国公寿宴的都有谁,特别是亥时还未走的、留宿的……都查。”
青衣公子蹲下来,把猫抱上自己的肩膀,呼噜它的肚皮,不在意地问:“怎么了?”
江谏按了按眉心,不想提这事。
他昨夜被申国公灌了好几斤酒,回到屋里还瞧见个女人,申国公真是抬举他了。
这状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风流浪子嘛,江谏见怪不怪,但那人倒是有趣,人看着怯生生的,开口就是句浑话,他迷瞪着呢,就这么白白让人调戏了一句。
调戏就调戏吧,人还跑了,江谏没往心里去,见人自己把自己打发了,闭眼就睡,不想今日起来,再见那舞技,光是声音就知道不是同一个人。
见人没说话,青衣公子也不急,又靠着窗坐下来,不喂鸟,只逗猫:“怎么着?你要人,我从青州给你找来了,这会儿又看不上?”
“谢殷。”江谏沉声叫了他的名字。
谢殷马上就安静了。
江谏知道这人只是嘴贫,便没继续说,换了个话题:“你整日跑到春熹街算命做什么?”
谢殷抓着猫爪子玩:“我都弃文从政了,这通身招摇撞骗的本事不出去卖弄,我难受得慌。”
“春熹街那边住的全是达官显贵,你也不怕哪位眼光毒的,把你认出来。”
“那倒不会。”
一句话,两人又换了话题。
“过几日菩提寺讲经弘法,元和大师都要来,皇上最信这个,定是也要出宫。”
“出就出呗,如今多了个康镇抚,皇上哪都能去。”
“这话听着吃味。”谢殷轻笑了声,“怎么着,皇上近日不找你了?不能吧……”
“康献忠半截黄土埋身了,还封个长宁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给康平远留着呢。”江谏的声音吊儿郎当的,一副跟自己无关的样子。
谢殷也不替他着急,跟着扇风点火:“那你还不上赶着出头?元和大师人没到京城,随行的马车都快七辆了。”
“稀罕,让他们去,我就不信皇上能端几日,下月他还得找我吃酒。”
谢殷轻笑了声,忽然道:“沈家的二房也往里搭线了。”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好似还偷着打了个哈欠,似乎在想说的是谁,半晌揶揄道:“沈汉鸿那老匹夫,装孙子有一手,也就他家二房是个傻子。”
昨夜酒醉,今日又早起,头疼着呢,江谏迷糊糊地要睡,冷不丁听着沈家,莫名想起了昨日落在他房里的那朵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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