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墨水
冬月里的长宁伯府一片寂然,只剩王氏捏着帕子,坐在红木圆凳上拭泪,一边哭还一边颐指气使地使唤沈静瑶给康平远喂药。
沈静瑶握着药匙的手一直在抖,康平远昏迷不醒,药喂不进去,从嘴边流走的药汤,把衣口都沾湿了。
“你到底会不会喂药!领口都湿了也不晓得找东西垫一垫,又不是什么矜娇小姐,让你喂个药怎么这么难!”王氏扯了沈静瑶一把,药碗直接洒出来一半,泼到了王氏身上。
“哎呀!你怎么做事的!”王氏扯着自己的棉裙,骂声不断,“我们康家娶你进门,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沈静瑶捏着药碗,在一旁沉默。
昨夜,是她的大婚之夜,可丈夫却平白消失了,她在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但没想到一夜醒来,府中的风向全变了——
“我们平远原本好好的,一把你娶进门,就成了这样,还敢说你不是扫帚星!”王氏用帕子擦身上的水,“当初若不是你,我们康家和三小姐的婚事也不会吹了……真是晦气!我现在回去换身衣裳,若是回来之后,平远还没吃上药,你就给我住到马厩去!”
沈静瑶紧紧地闭了眼,听王氏出去,重新在康平远身边坐了下来,久久出神。重生一世,不想竟落得如今这般下场,沈静瑶咬牙切齿,这些,本该是沈栀要承受的!
沈栀!
沈静瑶把碗重重地放到了案几上,汤药溅落一片,她重新把目光放到了康平远身上,如今她嫁进长宁伯府,能仪仗的人只有康平远了,纵使前世康平远为了沈栀杀她,但男人吗?哪个不朝三暮四?
她不信康平远会一直喜欢沈栀,从重生之后,康平远对沈栀的态度就能看出,他也没那么喜欢沈栀……既然如此,只要她待康平远好,总有一日,康平远会喜欢上她的!
康平远迟早要继承爵位,到时候她就是伯夫人!那她想要对付沈栀还不是手到擒来?沈静瑶越想越觉得对,她从前之所以输给沈栀,就是因为出身,可如今已经不一样了。
沈静瑶眸光一暗,捏开康平远的嘴,把药灌了进去。
三日天过,长宁伯府里关于沈静瑶的闲言碎语,渐渐淡了,不说别的,刚嫁进来,夫君就病了,这谁受得了?还得是新夫人,三天三夜衣不解带地照顾。
王氏虽然不喜沈静瑶,但耐不住她这几日的表现确实叫人挑不出错来,再加上康平远醒了——
康平远是在夜里醒来的,梦魇缠身的人刚一睁眼,就看到了趴在他榻边睡着的女子。
钗环未卸,眼下青黑,手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红肿,他穷苦过,自然知道这手是什么情况,大抵是冬日碰的冷水太多,快要冻疮了。
康平远冷冷地看了沈静瑶一眼,伸手推她:“该醒了。”
沈静瑶半梦半醒着,突然被推,吓了一跳,险些从圆凳上掉下去,脸上的惊惧明显,却蓦然让康平远想起前世,同样是夜晚——有如惊慌失措小鹿的沈栀。
康平远看她的模样,微微蹙眉,竟是难得没发脾气:“几更天了?”
沈静瑶心有余悸,愣了片刻:“三更……”
“我这是怎么了?”
“双臂脱臼,瘀伤很多,腿上……”
闻言,康平远动了动腿,发现只是轻微一动,那种钻心的痛直接窜遍了全身,他吃痛着低吼:“我的腿怎么了?”
“……被剜了一块肉,短期内可能走不了了。”沈静瑶沉声。
人刚找回来那日,沈静瑶也很怕,连康平远一眼都不敢看,可如今,她跟康平远是一根藤上的蚂蚱,纵使再害怕,也不可能弃他不理。
“走不了?我是习武的!”康平远一气之下,把被子掀在地上,可他根本动不了,疼痛让他在榻上无助地嘶吼,像一只被打断翅膀的秃鹰。
“再气,再疼也无济于事,倒不如好好听大夫的话,安心养伤,如此可能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康平远敏锐地察觉沈静瑶话里有话,他支着身子,脸上冷汗涔涔:“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东山再起!”
沈静瑶叹了一口气:“府里送到边地的那批寒衣出事了,皇上连伯爷的面都不见……你在仪鸾司的职位,被禹家的二公子顶了。”
-
沈栀这几日已经能自己下地走路了,不想今日一醒,就看到猫窝在她的榻边,眼睛亮亮地等她起来。沈栀换好衣裳,把猫抱走,去外头找江谏。
这人忙了两日,又回来赖在她这了。
沈栀是在书桌前看到他的,江谏握笔写字,表情倒是有几分耐人寻味的平平。她还没开口,猫就跳下来了,难得乖巧地蹭到江谏手边。
不想,江谏没理它,直接用手背把它推走。
沈栀猜出什么,走过去,果然发现好几张誊写整齐的纸上,印了好些黑色的梅花脚印,她捏着生姜的爪子看,墨迹都快干了。沈栀了然,把猫抱了回来,温声同它说话:“靖安王殿下这人呢,脾气是顶好的,你不哄他就一直气,你哄他一下,他就不气了。”
江谏轻瞟了眼坐在藤椅上的沈栀,眉眼含着浅笑。
生姜似懂非懂,从果盘上推了一个甜枣过去,挤到江谏手边,江谏退,它就进,来来回回。到最后不知是不是不胜其烦了,江谏揉了揉它的下巴,以示原谅。
沈栀捧着脸,看他们玩,遇见江谏之后的很多日子,好像就这么变得无所事事了起来,她自觉好笑,把颓唐的想法分享了一下。
“是吗?”江谏抓住生姜的爪子,蘸了一爪墨水,又捏着,按到了沈栀的眉心上,“和我一起,倒是可以尽情地无所事事。”
沈栀耳尖一热,假装镇定地捂住:“好看吗?”
江谏看着她不说话,偏头想了一会儿:“感觉还差点什么。”
沈栀趴了下来,什么话都没说,眉眼却全弯了起来,抬指碰了碰:“起来就没见着冬羽和冬雀,她们去哪了?”
冬羽和冬雀去药铺了,就是小武经营的那家武记药铺。
小武和冬羽一样,因为饥荒成了孤儿,后来被膝下无子的药铺掌柜收养了,直到前两年,武掌柜去世,这家药铺就留给了小武。
当年沈栀的娘亲和祖母重病时,小武才六七岁,他在药铺里干跑腿的活,经常给沈府送药,一来二去和沈栀她们就熟了。
小武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肯吃苦也实在,从小把冬羽当妹妹照顾,冬羽和沈栀亲,小武也大着胆子,把沈栀也当妹妹照顾,小时候过年,还特意给她们买梨花膏吃。
沈栀的伤快好了,得换药,冬羽把大夫新开的方子递给小武。
小武一听是沈栀伤了,关切地问了好多,才去后堂帮她们抓药。
“……你是若娘?”
一道清悦的声音忽然在冬羽和冬雀身后响起。
冬雀瞬间转了过去,只见一位面容清秀的妇人,一身青禾袄裙,看着她们的目光带着探究,她在打量冬羽,冬羽也在打量她。
倒是那人先开了口:“啊……多有唐突,是我认错人了。”
冬雀福了一礼:“夫人好,我不是若娘,但若娘是我娘亲,不知夫人是哪位?”
夫人脸上带着恍然:“那你可能不认得我,我名唤芸衣,是你娘的一个故人,你娘可还安好?”
冬雀犹豫片刻:“我娘已经去世了……”
芸衣似是没想到,语气带着遗憾:“这样啊……”
小武提着两个药包出来,看她们凑在一块:“你们认识?”
“或许认识。”芸衣委婉地笑了笑,“不知两位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冬雀捏着手同冬羽对视一眼,两人一道出去了。
“小武哥,我们待会儿再来。”
三人随便找了一家茶楼。
芸衣给她们倒了两杯茶:“若娘走了多久了?”
“快十三年了吧。”冬雀没想过会遇到娘亲的故人,而且面前这人的气质,显然不是宜春楼那种地方出来的,冬雀心里有几分忐忑。
“十三年,确实是过了许久。”芸衣吹了吹茶盏,清香袅袅,“看你们的打扮,应当是大户人家家里的侍女,就是不知是京城哪一家?”
冬雀抢答:“是丞相府。”
“张丞?”芸衣问。
冬雀答:“沈左丞。”
芸衣的手一晃,杯中的茶洒出来大半,她默了半晌:“……那你们可识得昭琳郡主?”
冬雀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是府里的三夫人。”
芸衣寡淡地笑了一下:“既然你们识得昭琳郡主,那应该就识得萧宿白了?”
冬羽和冬雀谨慎地对视:“……敢问夫人是?”
“京中有对比翼鸟,一盏杯酒,劳燕飞啊。”芸衣的眸光忽的惆怅起来,“想来若娘还是没能把事情告诉郡主……”
冬雀隐隐觉得这人不简单,她又想到姑娘近来和靖安王殿下走得近,便出言邀请芸衣夫人去采薇阁做客。
芸衣本就是为了了却这桩心事而来的,自然不会推却。
三人吃了茶,便往楼下走,不想楼下闹哄哄的——
“杀人了!”
“快来人啊!”
“疯子杀人了!”
京中近来流民颇多,隔三岔五地闹事,冬雀已经见怪不怪了,拉着冬羽想躲远点,以免被误伤,不想冬羽忽然按住了她的手:“冬雀你看,那是不是二姑娘?”
冬雀探头一看,确实是沈静瑶,而且康平远也在。
下一秒,冬雀瞳孔一缩,那个被刺杀的人竟是康平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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