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质子
隆和十三年正月，云皎从定阳出发来到大周的上京城，时已二月中旬。
一路走来颇为自在风趣，丝毫没有即将为鱼肉之感，直让人感觉是下江南游玩去的。
云皎下榻在京中的一处驿站，他是既来之则安之，还有闲情对左右介绍上京城的吃食，直把邓小午急得团团转。
“你转得我头晕，”云皎放下书，“你要是实在呆不住，城南有一家糕点铺子，他们家的山楂糕甚是好吃，你去买些给我。”
他这幅风轻云淡的模样，快把邓小午急哭了：“王爷，您还有闲心吃山楂糕，您听说过大周的皇帝是什么一副模样吗，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啊，到……到时候他把您一刀，”他有些说不下去，“您怎么一点都不急呢！”
云皎来时被封为义亲王，无论云敬出于什么考量，总之让他的身份高了一截。
云皎覷他一眼，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计，”他话音一转，又道，“但是人家铺子生意火爆的很，你再不去，你家王爷就吃不上山楂糕了。”
邓小午捶胸顿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自家王爷好几眼，最终跑去买山楂糕了。
次日，云皎前往宫中拜见周帝。
御书房中，云皎行跪拜之礼。
周帝赐座云皎。
“我大周风土不同于郢国，义亲王可还习惯。”
云皎微微拱手，答道：“回陛下，臣一切都还习惯。”
“哦？”夏启不动声色继续问，“朕早有耳闻，义亲王游历山川四海，不知可来过上京城。”
“臣曾有幸来过一次上京城，对其民风民俗甚是喜爱，尤其是吃食更是心爱至极。”
夏启神色微变，略微低沉的声音令人感到压迫：“山楂糕吗？”
云皎自知从进入大周地界就一路有人监视他，他面色丝毫不漏，微笑颔首道：“微臣的确十分喜爱山楂糕，有幸尝过一次，过后一直念念不忘。”
夏启冷哼一声，也不和他兜圈子：“朕听闻民间大多说朕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义亲王怎么看？”
“陛下贤明圣德、爱民日子，怎会如此。”云皎斟酌着言辞，即使知道夏启暂且不会把他怎么样，但依旧怕说错话，招惹了雷霆之怒。
云皎摆出一副顺从无害的模样，任他怎么说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反而是自己憋了一口气。
但他越是这样，夏启就越想逼迫他，撕开他脸上的面具，看他露出獠牙或者惊慌不堪的模样。
“以义亲王之才，将来必能继承皇位，到时可要顾念周郢两国的情谊，万不可再动干戈，令百姓悲苦不堪。”
“陛下实在太高看臣了，不说臣德薄才疏，难堪大任，如今两国战火刚熄，任谁都会如陛下所思所想，不愿意劳民伤财，而陛下有圣人之德，定能护佑四海百姓安乐。”
上位之人，头戴玉冠，黄袍袭身，五官凛冽如冬日寒风，端坐如山，威严自成。
好似生来就是这天下的主宰者，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义亲王过谦了，当日朕中了你的计谋，差点命丧中途，你要是‘才疏’，恐怕这天下士人都要腼颜人世了。”
云皎虽然面色不显，但也被他盯得如芒在背，难受至极，内心不由叹道，这也太难缠了，今日不让他满意，自己怕是走不出这御书房了。
他连忙跪下，行礼道：“臣当日被时事所逼，不得以与陛下为敌，臣作为郢国臣民，自当事事为郢国考量。今日郢国对大周称臣，臣亦事事以大周为先。陛下宽宏大量，为四海之主，定不会与臣计较。”
他一番话说完，殿中静了片刻，而后被夏启一阵大笑打破，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云皎，说道：“义亲王果然是能屈能伸，记住你今日说的话，起来吧！”
最后，下旨赐义亲王府邸，厚待之，准其在上京城自由出入。
云皎刚进入殿中，一眼就看见挂着的《雨后空竹响》，当时不由一愣。现在他退下时，又看了一眼这幅画，眼底则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等云皎出了御书房，夏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副画，又思及他退下前眼底的笑意，不由皱眉想，难不成这画是假的？
想到此处他不淡定了，连忙起身细细端详起这副画作。
笔锋飘逸灵动，画竹画雨易，但这画的是雨后的风，风吹竹林的飒飒之响。令人只看一眼，就如微风拂面，耳边传来空灵之声，心底惬意优美，如身临其境。
别说这份意境，就是模仿其几分画技都难如登天。
这画怎可能是赝品！
云皎出了御书房便由侍从引着出宫，他采在白玉青砖上，漫步目的欣赏着。
红墙粉黛、琉璃黄瓦，高墙耸立如同能够遮天蔽日，宫殿楼宇无不气势恢宏。
“王爷，奴才自幼就在宫中，见识短浅，都没怎么去过别的地方，不知这大周的皇宫可与郢国的有和不同？”张福仁看着云皎张望着看些什么，连忙搭话。
张福仁是跟在夏启身边多年的太监，既然他有意答话，云皎自然是乐意的：“张公公跟着陛下多年，又怎会见识短浅之人，但大周的皇宫确实比郢国气派威严几分，不过——”他顿了一下，才接着往下说，“我本以为陛下勤政爱民、励精图治，却没想到陛下对丹青也有研究。”
刚才他话语中有些犹豫，自己不由暗自留了心眼，一听到他说的是这个，心下那两份犹疑顿时化解开来，一张圆脸笑得连眼睛都看不清楚。
“王爷有所不知，陛下对丹青确实喜爱，尤其是对三复先生的丹青更是喜欢的很，”他忽然朝云皎压低声音，“御书房挂的那副《雨后空竹响》可是陛下用了好多文墨孤本跟谢丞相换的。”
云皎脸上始终挂着几分笑意，闻言笑得更深了：“陛下与臣下君圣臣贤，来上京一路见民风淳朴，秩序井然，可见有君如此，民之幸甚。
张福仁连连附和，笑得跟花骨朵似的。
在殿中时他就觉得此人身上没有丝毫皇室贵族的风气，如今交谈几句更觉如此，一袭青衫，倒是有些——落魄神仙的味道。
张福仁回到御书房内，恭恭敬敬回复道：“陛下，刚才义亲王和奴才说了几句话，奴才越发明白陛下为何一定要义亲王作为质子了。”
夏启手上笔墨不停，问道：“哦？那你说说为何？”
“这……这奴才哪知道啊，”他奉迎地笑了笑，“奴才只是感觉义亲王很是不同。”
夏启冷笑一声：“的确是不同！”
他手中的狼毫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他还说什么了？”
他覷着夏启的神色，答道：“义亲王和奴才只闲聊了几句，都是夸陛下圣德贤明，治国有方罢了。”
云皎出了宫门坐上马车，才松了一口，顿时觉得精疲力尽，不自觉便倚在车窗上，打起瞌睡。
梦里光怪陆离，宫墙好像比任何时候能要高，他努力抬头依旧越不过宫檐。有一只手忽然握住他的，眼底跃来一片袍角——是袈裟吗？
他仰头望去，努力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容，却被一团白雾阻挡，始终不能如愿。
僧人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朝宫门走去，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雪，脚印不在身后却在身前，他觉得很怪，想要问一问僧人。
可他已经跨过宫门，僧人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他回头去看，眼前也不是宫门了。
钟声在耳畔响起，深沉悠长——
马车停了，他是被邓小午叫醒的。
云皎大脑还混沌着，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是梦见了无怀禅师和大悲寺了？可自己当初被送到大悲寺还在襁褓之中，又怎会记得情景如何！
邓小午见他摇头，忍不住又唤了一声：“王爷，您没事吧？”
云皎捏了下眉头，说：“没事，走吧。”
几日后，云皎搬到御赐的府邸，还是用“义亲王府”四个字做的门匾。
“王爷，没想到周帝会赐这么大一座府邸，咱们郢国的许多王爷的王府还没这气派呢？”邓小午言辞中多是欣喜，几天之内连对夏启的看法都整个一转变。
云皎笑了笑没说话，邓小午是他来大周前，郢帝让他挑的一位侍从，看中的就是他心性单纯、心无谋划，能说出这种话，自然不见怪。
身在龙潭虎穴之中，又何必再在身边养条毒蛇呢？
修长白净的手指将最后一颗棋子拾到棋笥中，转身对邓小午说：“我有件事要你去办。”
邓小午立刻上前一步，这还是王爷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神情不由紧张起来。来大周之前他已经设想过各种斗智斗勇的场面，甚至还特地找人教了他几日的武艺，此时一听云皎有事交由他去办，眼底跃跃欲试的光怎么都掩不住。
云皎看得好笑，忍不住说：“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邓小午却一脸严肃，郑重地看着他：“王爷您尽管吩咐，奴才上刀山下火海，一定完成！”
“哪有这么夸张，就是一件小事。”
邓小午一听他这么说，登时泄了气：“啊，小事啊！我来的时候可是准备了好——”
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止住话头，云皎看他如此却来了兴趣。
“你准备了什么，说来看看。”
云皎看他咬着嘴唇，拼命摇头，开口引诱道：“我们刚来大周，根基不稳，此次让你所做之事只为试探，日后定有许多事情需有人去做，你不说你会什么，我怎么知道你担不担得大任？”
邓小午心里那些羞耻心顿时烟消云散，连忙道：“我来之前特地找赵侍卫学了武艺，定能护卫王爷周全，还看了许多书，希望可以为王爷出谋划策。”
他说到这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但是王爷这么聪明，应该也用不着我。”
“各人自有各人的智慧，你的聪明之处或许没人比得上。”
云皎让他上前一些，一脸神秘地把事情交代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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