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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五、禹水汤旱


  当张浚对李申之寄予厚望的同时,李申之同样对赵瑗也寄予了厚望。

  赵瑗是南宋朝最有魄力,最有作为,最有雄心的一位皇帝,可惜造化弄人被赵构这个投降派整整压制了三十年。

  若是这样一位皇帝都无法带领南宋富国强兵的话,那么这个南宋朝,不救也罢。

  对于李申之来说,虽然完颜宗弼领衔的几十万金兵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但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并且李申之有很大的把握,可以战胜金人。

  真正让他担忧的,是战胜金人之后的事情。

  如果真的打败了金人,甚至灭掉了金国,大宋朝堂会变成什么样子?

  亦或者,李申之打算让大宋的朝堂变成什么样子。

  难不成继续让赵构这个败类继续当皇帝,继续安享富贵吗?

  凭什么?!

  李申之向赵瑗发问:谁才是皇权的捍卫者。

  看似是在为皇权考虑,实则有他自己的打算。

  只不过这样的问题是赵瑗从来未曾考虑过的,所以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答案。

  出乎意料的是,赵瑗竟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李申之抱拳作揖,颇有古风地说道:“请先生教我。”

  李申之有大才,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只可惜从秦汉之后,皇权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再没有春秋战国时期那种君臣之间互相尊重的风气。

  赵瑗此举,倒是让李申之有些不好意思,稍稍收敛了心中的狂妄。

  看来未来的宋孝宗果然不同凡响,光是这拿得起放得下的心态,便足以让人尊敬。

  见赵瑗孺子可教,李申之说道:“殿下且看在坐之人,觉得谁是最可靠的?殿下不用回答,且听下官细细分析。”

  赵瑗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听到李申之的陈述,索性放平心态,当一个认真听讲的学生。

  李申之先将手掌伸向赵不凡,惊得赵不凡赶紧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皇亲国戚会是皇权坚定的捍卫者吗?肯定不是。殊不知历来篡权夺位者,就数他们最多。即便是不篡权,后宫外戚干政的也不在少数。他们想要的是皇权为自己服务,而他们自己,从来没想过为皇帝服务。”

  李申之这番话,是专门说给赵瑗听的。

  虽然赵瑗不敢表现出对皇权的丝毫兴趣,但是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自己十有八九未来是要当皇帝的。既然基本上确定了要当皇帝,那么涉及到皇权的问题,他就不得不考虑。

  皇权竞争是一项极其残酷的事情,若是稀里糊涂地扎进去,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今天难得见李申之在此探讨皇权,对赵瑗来说更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

  而赵不凡的心态便大为不同,他只觉得满头大汗,心惊不已。

  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位便宜兄弟能说出让他如此肝儿颤的话来。

  若说赵瑗觊觎皇位还有一线生机的话,那么他赵不凡若是觊觎皇位,等待他的是十死无生,灰飞烟灭,连带着他老爹赵士褭都得跟着灰飞烟灭。

  李申之说完之后,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给了赵瑗一点思考的时间。

  赵瑗微微低头,借着这一阵沉默慢慢地咀嚼着李申之的话。

  其实不难理解,他只需要回想一下历史便知道,汉朝的外戚,唐朝的外戚,即便到了宋朝从平民之中选拔皇后,都依然无法避免太后干政,皇帝无一例外地全都是受害者。

  更有甚者,外戚亦或是后宫干完了邋遢事儿,最后还把屎盆子扣到了皇帝头上,让皇帝来背锅。

  等到想明白了,赵瑗微微点了点头,抬头复看向李申之。

  李申之看到赵瑗清明的目光,心中再赞一句:果真孺子可教。

  继续抬手掌指向张浚,说道:“文人士大夫会捍卫皇权吗?不,他们只想架空皇帝。他们并不是想为皇帝服务,他们只想让皇帝坐在龙椅之上当一个泥菩萨,享受着全天下的朝拜,却什么事都不用管。”

  说完之后,李申之直接朝张浚摆了摆手,示意张相公不要狡辩,说道:“或许有如张相公般的一半个人不是这样,但整个文官集团都是这样,不论牛党还是李党,新党或是旧党。张相公可否认同?”

  张浚想要反驳,但熟读史书的他知道,李申之说的是对的。

  其实李申之这番言论放在古代,一点都不稀奇,只不过没有人光明正大地说出来过而已。

  懂得这个道理的,都是文人士大夫,而文人士大夫是不会把自己龌龊的心思说出来公之于众。

  反观皇帝,有的皇帝懂得这个道理,有的皇帝不懂这个道理。

  遇上懂得的,士大夫们就稍微让让步。至于那些不懂的,就会被文人士大夫们耍得团团转。

  但凡在历史上能叫得出名字的有为皇帝,大体都懂得这个道理,而他们也作出了相应的制度改变。

  这些制度改革都大同小异,结局也都基本相似。

  在这些改革之中,最容易理解的,是汉武帝刘彻时期的“内外朝”制度。

  简单来说,以丞相领衔的官僚体系,不论是三公九卿也好,还是三省六部也罢,统称为外朝。

  而皇帝收拢几个心腹大臣,组成一个专门的议事小组,绕开朝会行使皇权,称之为内朝。

  内朝最大的特点,就是位卑权重。

  就拿汉朝的尚书台来说,原本顶多算是个副厅级干部,被拔擢为内朝成员之后逐渐执掌宰相大权,到了唐朝的时候尚书左仆射和尚书右仆射反倒成了外朝的领袖。

  而在汉朝时期的掌权者,诸如大司马,大将军,亦或是司徒,太尉,全都变成了没有实权的虚职。

  宋朝的枢密使传承与晚唐和五代,原本也是皇帝依靠宫中的太监来执掌大权,渐渐地也发展到了统领天下兵事,名正言顺的外朝宰相。

  再到明朝的内阁大学士,清朝的军机处,无不是如此。

  翻阅史书之时,看到每个朝代的官名乱七八糟,难以区分。

  但若是把皇帝与文官集团互相争权的过程代入进去,再去看其中官名的演变,就很容易理解了。

  小官变成大官,大官变成虚职。

  这个道理张浚心里明白的很,他只是不说罢了。现在被李申之说出来,依着张浚正人君子的修养,他也不好颠倒黑白地去反驳李申之。

  赵瑗虽然政治斗争经验少了些,但好在读的史书不少。结合史书上的记载,经过一番思索之后,同样接受了这样的观点。

  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比比皆是,皇帝为了维护皇权,不停地绕过外朝搞内朝,而内朝经过一定的时间发展之后便会转化为外朝。即便是皇帝任命宦官,把他们当朋友,可他们又全都一个个地背叛了皇帝。

  李申之看到赵瑗的目光中闪着精光,知道这小子是真的动了脑筋了。

  李申之就像一位老师一样,每当看到学生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的内心也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讲起来更加带劲:

  “在看这些勋贵们,他们会捍卫皇权吗?不会的。他们只想着让自己的子孙后代们躺在功劳簿上,生生世世地当国家的蛀虫。”

  这一次,李申之指向的是岳银瓶。

  虽然指的是岳银瓶,却代表的是岳飞,亦或是依靠战争发展起来的功勋集团。

  或许这样的指责对岳飞来说不公平,但是对于整个武将集团来说,李申之的指责都算是极大的美化了。

  宋朝脱胎于残唐五代,在那个武人当政的时代里,他们杀皇帝如猪,杀文人如狗,视百姓为草芥,所以全天下对武人都没有丝毫好感。

  岳银瓶不仅没有反驳李申之,反而跟着点了点头。

  因为她就是这样想的。

  马上封侯,是每个武将的梦想。而封侯的目的,就是为了挣下一份家业,留给子孙后世。

  至于在坐的其他人,如小和尚李修缘和刺客金儿,并没有形成大的势力,不足为虑。

  佛教虽然势力很大,但自唐开始,在华夏的土地上宗教便与朝廷达成了和解,大家各司其职,各安其份,到达了互惠互利的阶段。

  经过了几次大的灭佛运动,佛教再不敢染指政权,甚至还帮着朝廷起到了稳定民心的作用。

  在宋朝,朝廷甚至依靠卖佛教的度牒来缓解财政危机。

  而刺客不过是一些散兵游勇罢了,更是不值一提。虽然无法根除干净,但只要控制在一定程度之内,却也无伤大雅。

  李申之说的这些,赵瑗全都听懂了,可是他变得更加迷茫了。

  说了这么多,全都是想要破坏皇权的人。

  环顾四周,所有人都想把皇帝来拱翻,亦或是攀附在皇帝身上吸血。

  那么,谁才是皇帝的朋友?谁才是拱卫皇权的坚定力量?

  赵瑗满脸的疑惑,看向了李申之,等待着谜底的揭开。

  李申之说出了一句正确的废话:“百姓才是拱卫皇权最坚定的力量。”

  这是一句从孔孟时代就开始提,所有时代都认可的一句话,却又是所有时代都最不放在心上的一句话。

  但是李申之的话却有点不一样,甚至从根本上来说,与历朝历代的人们所说的观点,根本就是两个观点。

  百姓才是皇帝真正的朋友。

  “殿下可知,百姓所求者,无非安居乐业而已。而皇帝所求,同样是太平盛世,江山永续,他们之间没有直接的矛盾。所有的矛盾,全是皇帝与百姓之间的那些人,他们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偏偏皇帝把这些蛀虫们当朋友,陪着他们一起坑害百姓,最终玩崩了自己的根基。”

  李申之的话对赵瑗来说,犹如醍醐灌顶一般,让他茅塞顿开。

  反观一旁的张浚终于忍不住了,说道:“申之此言太过。若是没有官员们节制皇帝,万一遇上一个荒淫无度的皇帝,难不成要眼睁睁地看着天下百姓遭殃吗?”

  李申之朝着张浚摆了摆手,说道:“张相公还是没有理解下官的意思。下官说,百姓与皇帝是朋友,如果当皇帝的荒淫无度,那么他就是背叛了朋友的人。一个背叛了朋友的人,也不要妄想他的朋友继续对他好了。”

  转而对着赵瑗启发式地问道:“殿下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说了一晚上惊世骇俗的话语,这句话却说得有些含蓄。

  什么朋友之间的背叛扯了一大堆,说得不就是造反么。

  如果让皇帝一心为百姓谋取福利,百姓就拥护他,这一幕不是很熟悉吗?

  若是皇帝背弃了百姓,他活该被挂路灯。

  皇帝不替老百姓考虑,那老百姓就造反有理。

  刚才还感觉受益匪浅的赵瑗,忽然又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不只是他,在坐的其他人也都纷纷不寒而栗。

  他们不知道李申之说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制度,只觉得一旦施行,将会是一场天翻地覆的改变。

  赵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了出来,问道:“敢问先生,怎样才能做好一个皇帝?

  铺垫了这么久,李申之终于可以抛出他的终极观点:“为什么要有皇帝?”

  PS:禹水汤旱,字面意思是指大禹时期发生的水灾,和商汤时期的旱灾。

  这个典故源于儒家自西汉董仲舒时期肇事的“天人感应”理论,是指皇帝要修德性,一旦皇帝失德,那么上天便会降下灾异以示惩罚,这个时候皇帝必须要检点自己的言行。

  在历史上,有许多触及到既得利益阶层的政策改革,就是因为突然发生的“流星”、“地震”、“旱灾”、“水灾”等“灾异”而被文官集团和保守派废止。

  而天人感应理论有着一个致命的BUG,终封建王朝两千年都没有被儒家解决掉,那就是“禹水汤旱”。

  大禹和商汤是古之圣贤的典范,是完美的帝王模板,是当皇帝的标杆。可是在他们当政的时候发生了那么大的水灾和旱灾,这该怎么解释呢?禹和汤哪里失德了呢?

  最后儒家无耻地把这个解释为“例外”。

  “天人感应”这种明显不靠谱的说法能够延续两千年,是因为这是文官集团克制皇权的万能武器,他们当然不想轻易放弃,宁愿拼着脸都不要,也要保留下这一约束皇权的神器。

  原本想把这些内容融入到对话中,怎奈能力欠缺,试了好几次融不进去。但是讲到封建皇权,又不得不把天人感应这些破事儿拿出来说清楚,只好附后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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