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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29.担保


柳疏影住口不言,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深思的情状。

        我屏气凝神,试图从他颤动不止的羽睫上窥探出一丝破绽。

        与白展堂恰到好处的俊美不同,柳疏影五官锐利得多,尤以一双眼睛,妩媚而带艳气。所幸他气质清正,还可勉强抵挡容色中的轻薄。但他如今神色不定,脸上便凄哀过头,沾染了几分不吉的薄命相。

        若说他之前是一股锐不可当、宝光四溢的青锋,如今便是仕女手中松松握着的影花藏香细扇。虽然瞧着依旧尽善尽美,朽了的缂丝扇套却出卖了内里幽幽的颓气——无论怎么样,都很值得好好琢磨。

        我看得有些出神,也由此得出判断,他知道的事情远比交代出来的要多。

        接下来只能等,看他肯不肯交付他的信任,将所知内情全盘托出。

        正值柳疏影踟蹰不已之际,白展堂忽然在身后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衫。我刚一回头,一朵纯白小花立即出现在眼前,盛放的柔软花瓣险些戳到鼻子上去。我微微吃惊,下意识伸手接过,才愣愣抬起头:“这是什么?”

        “韭菜兰,也叫风雨兰,”白展堂伸指在娇嫩的黄蕊上蜻蜓点水轻轻一撩,洁白赛雪的花瓣顿时如同风露临身般震颤起来,“这花一下雨漫山遍野都是,你怎么不认识?”

        正因为随处可见,所以我才从未认真考究过它的品名。我娘倒是爱花,只是她庭院里养得俱是名品仙卉,是没有这种平平无奇的野花的容身之处的。不过我倒是被这鲜洁的颜色洗了一下眼睛,想了想,便打开腰间的小香囊,认认真真地把这枝小小的兰花装了进去,玩笑道:“你怎么随随便便摘人家花儿啊?小心主家知道了,罚你留下来施一年的花肥。”

        白展堂目光跟随着我掌心细嫩的花卉,直到看见我解开桂花花样的香囊,眼睛里转瞬蓄满骄阳般的笑意。他故意把眉毛一抬,痞气十足地笑了一声:“留就留呗。你以为你个同伙跑得掉?照样得留下来,我浇花肥你捉虫。到时候咱俩可就成了天底下身价最贵的花匠,也得看主家有没有那个本事使唤。”

        我笑了笑,不再理他,继续本本分分地等候着柳疏影的回复。

        说句实话,我能理解柳疏影的犹豫。

        在六扇门供职两年,虽然我还无法触碰到真正的权力枢纽,但架不住我们家往来的不是高官贵胄就是江湖世家,有些事情实在是不用打听都能往耳朵眼儿里灌,因此很早之前我就知道,六扇门在江湖上的地位,一句话足以形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六扇门受人尊敬么?

        答案是肯定的。

        任谁也不会否定六扇门一派在维护秩序打击犯罪上做出的卓著贡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六扇门是震慑宵小的绝对力量存在,就连武林上要举办某些大型聚会,都要事先请示六扇门朱老总,似乎明面上颇受推崇。但你要说江湖上有多少人真心愿意接受六扇门的统辖,恐怕连三成都没有。

        稍微想想就明白了,本朝武运鼎盛,练武之人多如牛毛,就连路边歪七扭八的醉醺醺的乞丐,都要堤防是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武林前辈。这种过高的平均水准,使江湖中人大多具备狂傲不驯的脾性,日常很难加以管理。更不要提江湖门派丛生,地方盘踞势力错综复杂,自成体系,外人根本无从插手。这样的情况下,六扇门就算拿出官府的派头来强行治下,也要考虑一旦江湖门派纠合整顿,公然与之对抗的下场。

        我们有体面,有名誉,有朝廷的撑腰,江湖人就服我们么?

        拉倒吧。

        六扇门建立至今不过数十年,哪怕有我爹这个公认的第一高手坐镇,又拿什么和峨眉武当这些百年宗派掰手腕?就算六扇门这些年也出了不少颇有威名的英才,但是总部设立在京城这一点上,就足够使人诟病了。

        现如今武林两大巨头根据地都在天子脚下,不说苏梦枕和雷损本身无论心智武功都在江湖上名列前茅,就说他们手里各自攥着的几千私兵,和多达万数的部众,就足令天下英雄胆寒。六扇门与这两派势力相安无事多年,虽然时有插手调停,但落在其余江湖中人眼里,便是臣服苏雷威赫之下,不敢直擢其缨。

        连同在一方的江湖势力都不听从六扇门的管派,六扇门哪儿有脸插手那些小鱼小虾的争斗?这不明摆着欺软怕硬?

        伴随着柳疏影的沉思不语,我也不由得思绪发散,漫无边际地梳理这两天以来得到的线索。刚要有个眉目,柳疏影已重新开了口,声音一如昨夜初见时温和沉静,然而语气坚定,犹带着他性情中一以贯之的直率:“…我对你们了解不深。我不能说。”

        稍微顿了一顿,柳疏影漂亮的薄唇微抿,轻声做出补充:“抱歉。”

        我轻轻凝他一眼,不再多说什么,心中却涌起可笑的叹息。

        …瞧吧,哪怕是沦落衰败到整个门派只剩五个人,在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人眼里,仍然把六扇门视作异类,牢牢地拒之门外。

        我虽也说不上生气,但两天来的劳心劳力换来的依旧是这样闭紧牙关的防备,不得不说情绪不太好:“知道了。衡山派的事我不会再查下去。我会马上下山,但是走之前,我想见见你们莫掌门。”

        柳疏影眉头轻皱:“他身体很差,这会儿恐怕没有精神面见…”

        “你一个长老,也能做掌门的主?”

        我平静地凝望着他,自觉无论语气还是神色都无比祥和,瘫坐在不远处一张石凳上的白展堂却骤然起身,面上不禁露出两分紧张之色:“哎哎,别生气啊…”

        不等他更多动作,我抬手止住他趋近的步伐,浅浅呼了口气:“此次我贸然上山,干涉令派内事,是我行事不周,冒犯诸位。然而还请柳长老牢记,我对令掌门尚有救命之恩。面对贵师兄的救命恩人,你要以这样的态度来拒绝我么?”

        无论如何,我算不得脾气好的人。既然之前的平等接洽无法换取他的信任,那我也无妨做一回挟恩图报的小人。

        莫小宝的身体状态我还是知道的,不至于一次简单的会晤都支撑不住。只是柳疏影关心则乱,从而产生错误的判断。往昔我会体恤这种人际中的温情体贴,但我现在已经不想卖他这个面子了:“劳烦你转告他,我找他只有一件事要问。还请他快些收拾好尊容,也方便我们尽早下山。”

        柳疏影脸上显出古怪。但我也不很在乎,脚尖一使劲,原地转了个圈,直接面向了担忧神色还未完全收敛起来的白展堂,捉住了他的衣袖,坦荡而又真挚地微笑起来:“走吧,我们看花去。”

        ……

        衡山这么大一座山,除了人力开凿的景象,也留有充足的空间用以展示山上天然的野趣。此刻又正是人间三月,我们并肩缓行在幽深曲径上,两侧漫山遍野的山花盛放欲燃,实在蔚然可观。我难得被这样的景致感染,甚至还有心情哼了两段小曲儿。

        白展堂方才起脸色就很不一般了,似乎是揣着小心,谨慎地观望着我的举措,故而整个人反应都有些慢。这种慢了半拍的反应具体表现出来,就是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缓缓地、试探地发出疑问:“不生气啦?”

        “本来也不生气,不值当的。”

        我脾气纵然不好,却也不至于为这种事就发作,说到底柳疏影做错了什么?将信任交付给相识不到一天的人身上,一派长老不会这样的天真。遑论他性情天生不会委婉,一句抱歉已经很能彰显他的诚恳了。我对他的印象总体尚佳,但是看白展堂挑起的眉头,还是温和地指点了他一句:“我真生气的时候比这吓人多了,你可得小心,没事儿千万别惹我。”

        白展堂吁出一口气。

        他的心情也一下子雨过天晴一般,眼睛里璀璨多情的神采也再度焕发。本来我们之间还有一定的距离,被他轻轻松松地两步迈过来,驻足片刻,才用手指亲昵而又小心地碰了碰我的鬓角:“那我可得好好预备了。”

        鬓角微微一沉,随后便有一段缤纷浅香扑入鼻端。我下意识伸手去碰,刚触到些微湿润的花瓣,已被一本正色的白展堂拦下了:“是粉红色的月季花。”

        他大概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容思是何等的柔软幽宁,比今早的晨光还要烂漫,令人醉心不以:“很适合你。”

        两腮悄然漫上热意,我轻轻用指尖描摹这朵鬓花的形状,想象它应该具有的鲜艳夺目,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保持着微微的笑容:“…又摘人家花儿,你是真不怕挨罚。”

        白展堂笑起来,再度替我认真地矫正灼灼花姿:“这就是我机灵的地方了。”

        “摘朵花讨我们郭捕头个笑脸儿,日后万一惹着您了,您也能想起这会儿我的好来,”他的眼神很真切,但如果唇边一直噙着的若有似无的笑容再收敛三分,我指不定就信了他满嘴花言巧语,“就算被他们留下来照料十年的花肥,我也不亏。”

        沿径赏玩片刻,该解释的还是要解释的。恰好这片花圃附近设立了两间精舍小屋,屋子旁边栽了数株玉兰,白紫诸色俱有,开放得团团积雪一般,一簇一簇点缀在枝干上,崇光泛彩,宛若云庭。我们便并肩慢慢往树下去,耐心地作出解释:“我不相信六分半堂真把他们逼成这样。与其说是他们以通派灭亡为代价来反抗,我倒感觉更像是金蝉脱壳。”

        白展堂眸光微微一沉,也已明白其中关窍:“你是说还有一股更大的力量参与其中?”

        这不好说。只能先这么揣摩,否则我想不明白怎么莫小宝前脚刚刚从敌人的虎视眈眈下侥幸逃生,后脚就要带人前往敌营投效。

        京里统共就那两个选择,若他有心择苏弃雷,大可正正经经接受苏梦枕的招安,还可保全门厅,顶多降为堂主,不至于只剩现在这几个散兵游勇。若非莫小宝天生就是这么个臭棋篓子,那他一定就是暗里受到更加可怖的威胁,这才需要远走故土,北上避祸。

        这才是令我真正担心的地方。

        这些江湖宗派遇事总有一种舍我其谁的牺牲精神,总以为靠自个儿独立支持就可以了,却往往目光短浅,不知道凡事起于微末,若真有他方势力侵扰中原武林,岂是区区一个衡山派可以抵挡的?

        “现在苗疆有五毒、蛊咒,西方有罗刹教,定州有黑木崖,这是明里知道的□□,其余之如幽灵山庄一类法外之地,窝藏邪佞,包容祸心,谁知道哪一天憋着来个大的?我一天天忙得四脚朝天,这么个被逼得老家也呆不住的人,还敢在我跟前玩心眼。”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冷嗤一声:“我不管,等到了京里有的是人管。回去我就写信,可得求我师兄好好‘关照’。”

        白展堂笑出声来,轻轻拧了下我的耳尖:“小心眼儿那样儿。”

        我瞪他一眼,心想这人越来越不尊重了,但是更要紧的案子在前,先不计较这个已落网的贼寇,便挥挥手,说出第二个担忧:“其次就是,莫小宝的武功我没见过,但既有桃花剑的名头,我便猜测和柳疏影差不多水准。我看过他的伤,并没有伤了根底。等他养好了,这么两个人入了京城,可以想见会是多么大的一股助力。”

        于公于私,这都不算什么好事。于公,江湖帮派势力胜一分,我们六扇门威严便要减一分。于私,我到底不讨厌柳疏影这几个人,但凭借他们几个的性子,入了京为人驱使,恐怕是有够受的。

        “京城这片地界可不是什么人都混得下去的,”我不冷不热地斜了白展堂一眼,控制不住散发出一丝怨气,“毕竟就连堂堂盗圣也受不住,必须连夜不告而别,这里头的水多深,谁知道啊?”

        白展堂乖乖十指交扣,在胸口处握成拳头,忙不迭作揖:“是我的错,我的错。万请郭捕头把这一茬儿早日掀过去,小的日后有暇,一定老实交代。”

        …得了,这一茬儿少说还得半个月呢。

        我凝了眼他故作乖巧的笑脸,摆了摆手,继续深沉道:“所以一会儿我去问问莫小宝,这些事情他有没有考虑清楚。带累自己不要紧,别带累一干人作死,省得侮辱他往日里的侠名。”

        玉兰花期一般是三到五月,这会儿正是繁华胜锦,树下偶然坠落的都是完整的。我便捡了几朵,蹲在地上一一用衣摆兜住,白展堂抱臂依住树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怎么,我只听文人伤春悲秋,怜惜落花,你咋也学会了这个做派?”

        我一本正经抖落花上浮灰,温和且从容地回答他的疑问:“我为你好。这是提前给你预备材料,好沤花肥呀。”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猛地起身,手里攥着一朵早已看好了的,紫得发红的玉兰,刚要依葫芦画瓢插到他鬓边去,已被白展堂反应迅捷地截住了手腕:“干什么?”

        我一本正色:“别躲啊,本朝男子又不禁簪花,你脸白,保管好看。

        他神色无语,幽幽叹了口气:“头上簪朵红花,像什么样子?”

        虽是这么说,还是听话地把头低了下来,方便我寻找最佳角度,嘴里无可奈何地一声轻笑:“随你的便,我还敢忤逆你不成?”

        我心愿完成,满足地拍了拍手,发出由衷的赞叹:“真俊啊,像个新郎官。也不知道以后哪位小姐有幸,捞着你这么个俊后生做老倌儿。”

        白展堂依旧靠在树上,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借您吉言,希望以后真有这么个眼睛又瞎,胆儿又大的小姐,敢招我这个贼头儿当夫婿。”

        我放声大笑,笑完以后刚要去拍拍他的肩,安慰他不必如此自轻,便有人一路小跑过来,老老实实请我们回去。

        这回来传话的居然不是祝晓芸,而是周敦儒,低头谨慎回话:“我家掌门吩咐,还请二位大人体谅他伤势未愈,请往他房中说话。”

        说着,他便直起身来,眼神忽的怔愣了一下,不过他大概也知道我不大待见他,愣是憋住了一言未发,静静在头前带路。

        等到了莫小宝屋外,这才发现柳疏影外,其余两人都在,面上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稍微一转脑子,猜测他们估计已知道莫小宝接下来的安排,正在两心犹疑之间,便沉吟了一下,把下摆打的结打开,认真地挑拣着里面兜着的数朵玉兰,把最好看的一朵白玉兰给了祝晓芸,其次完整的给了陆一鸣,最后哼了一声,把一朵浅紫色的给了周敦儒。

        三个人面面相觑地捧着掌心的花,最后还是陆一鸣站出来,欲言又止:“大人,这花是…”

        “怎么了,”我看他们面带不解,耐心解释,“是捡的,没摘你们花。放心,我都洗过了。”

        “可是立春已过,最近也没什么喜事庆典,”祝晓芸忍不住道,手里倒是老实地紧紧捏住花柄,“何况这个颜色…簪上也不大喜庆啊。”

        周敦儒捏着花,忽然一乐:“我这个紫的,簪着还成。”

        我莫名其妙:“谁叫你们簪啊,拿着玩呗。”一个个五大三粗,除了祝晓芸簪上可能还可勉强一观,这些人的气质哪个都跟花儿草儿不相干,充什么风雅人物。

        师兄弟三人再度互相对过眼色,掀动嘴唇还想再问,忽然嘎吱一声响,柳疏影推门而出,虽说脸色依旧很温和,语气却颇为不善:“如此喧闹,是打量着你们白长老不在,没人罚你们蹲梅花桩了?”

        柳长老积威深重,又把持财政大权,衡山仅存的三位弟子刹那住口不言,个个浑似锯了嘴儿的葫芦。柳疏影淡淡扫过一眼,目光在各人手中格外停顿一会儿,眉毛便抬起来了:“摘花干什么?一个个长得还没花俊,只管糟蹋东西。”

        我浑身一抖,非常有理由怀疑他在阴阳我。再加上我还记着之前对他甩脸色的事儿,干脆一步迈过他,视若无物,直往屋里去了。

        倒是白展堂在后慢悠悠地替我找补:“长老不要动气,花儿不是他们摘的。再说人长得不俊,拿花一装点也就好看了,您要是不信,自己也来挑拣一朵?”

        …

        屋里药香弥漫,依稀掺杂着微弱的血腥气。莫小宝安安静静倚在床头,虽说看着仍是一把萧索病骨,好歹脸上勉强有了人色。眉眼间也一片清朗,可见亲师弟侍奉左右,心情委实不错。见我进门,他便微微一笑,抬手示意我桌上有茶:“不是什么好茶,但也是我们目前最能拿得出手的了,您别怪罪。”

        莫小宝今日的态度就和昨日截然不同了。昨天的他刚从悬崖底下捞上来,形容憔悴,神色凄惶,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喘两大口气儿,现在倒是一看便心有成算,语气也随之平和许多:“多谢您昨夜劝下了疏影,他自小脾气倔,不是个好相与的。哪里说话不如您的意,您告诉我,我叫他来给您赔礼道歉。”

        这倒不必。我心里琢磨了一下言辞,还在思忖如何把话说得既透彻又明白,莫小宝忽然抬起手来,从怀里掏出两封信纸,递过来的姿势非常诚恳,一抬臂还能瞧见里衣内层层缠裹的雪色绑带:“之前说好的报酬,还请您查点。”

        我一愣,顺手接过了,两封上的字迹却一模一样。

        ——是两封请释信,落了衡山派的公章以及莫小宝本人的私印。下面还另外签了四个名字,及一行落款,字迹虚浮,却也看得出执笔人的尽心尽力。

        “衡山派上下,齐沐昔日盗圣白玉汤之恩情,还望六扇门网开一面,放过之前种种微过细故。一干因果,某愿代其受过。

        “——衡山莫小宝执笔,愿为担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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