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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30.两清


我一只手握成拳头放在腿上,不留神捏出嘎嘣一声响。

        这份请释书已经超出了我们原先商议好的规格,求情求到这个程度上,是真拿自己全副身家清誉替人做担保,所谓知己也未必做得到,何况这两人也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交往。这诚意交得太足,让我不由得暗生警惕。

        我把两份信牢牢捏在手里,先不着急收起来,只静静望着他平和的眼睛:“掌门这是什么意思?”

        莫小宝偎在床上,他的伤原本是不重的,可是哪怕武功已入了陆地神仙之境,只要还是肉/体凡胎,就经受不住这半月以来非人的生存环境。他一身掩盖不住的沉沉死气,好在他的眼睛还是明亮的,他说话的声音也是沉稳的、颇具气概的:“原先我们拟定的时候,大人还不曾遇见我那个不听话的师弟。再加上大人从悬崖底下救下我这具残躯,这么重的恩情,岂能不报?”

        说着他就咳嗽起来,咳得十分辛苦,背弯得像只煮熟的虾子。我犹豫了一下,把桌上另外一只茶盏往他的方向推了推,才轻轻开口:“不用这样。我也没想那么多。”

        莫小宝把茶盏拢到手里,又慢慢地从床头一只小柜子里往外掏东西,放在桌上摊开给我看:“只是原先说定的三千两银子…还请大人给我们一点儿时间,这是衡山手头所有的现银,一共二百四十五两,还请大人过目。”

        这就很令我吃惊了。

        说到底三千两银子和一纸请释书是我们之间的交易,如今莫小贝踪迹已定,柳疏影回归,以他的武力足够护卫这些人进京,这笔交易就做不下去了。看莫小宝的意思,这些东西照给不误的原因是偿还我对他师兄弟的恩情,但我实际上觉得自己并没有做多值得一提的事情。

        我救莫小宝,就好像路边一棵草被压倒了,奄奄一息,却还能活,便顺道扶起来。劝柳疏影,就像是看着一只漂亮的狸猫,死活非要跟一条恶狗去打架,不忍心看到他皮毛受损,强行把不听话的崽子弄回到他主人身边去而已。

        硬要说这个过程中我损失了什么,可能就是爬悬崖的时候不小心磨破了手。

        可白展堂的药效力挺好。他的包扎技术也不错。

        现在就连这点儿小伤也已经好了。

        我就更不觉得这有什么了。

        桌上放着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一只绣满了花的钱袋。钱袋异常的精致,花纹似乎是花鸟葡萄,翠鸟的眼睛上绣着很小很小一颗碎珍珠,我一下子起了兴趣,便轻轻抄进了手里,笑道:“这钱袋不错,其他的就算了。进京不也需要花销?没有钱,你是打算让他们一路卖艺凑路费么?”

        莫小宝似乎愣了愣。片刻之后,忽然牵起唇角,有些自嘲地弯了一弯。

        “不好名者,斯不好利,”他面上有很长一道擦伤,还结着痂,正在眼睛底下嘴唇边上,使他的笑容有股奇异的魅力,和他不笑时简直判若两人,“大人不愿扬名,可见眼里并不把名利很当一回事儿。是我等错估大人了。”

        我曲起手指,轻轻挠了挠脸。

        也不能这么说。

        谁还没有点儿追求呢。

        只是现阶段我志不在此而已。

        我慢慢咳嗽了一声,从怀里掏出来最后两朵玉兰,用力一掷,正好抛到他手前。莫小宝也很知情趣,温柔地拾在掌心,眼中漫起一点留恋的神采:“…衡山的花,开得总比别处好得多。”

        我知道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反驳他比较好,于是我点点头,提高一点儿声音,确保门口守着的人也能听到:“我见此地玉兰花期正茂,又是秉性纯贞之物,便自作主张拮取数朵。希望掌门置身名利场,也不要忘了衡山这一草一木,忘却心中的光明志向。”

        我的态度非常诚恳。对不熟悉的人进行劝诫,本身就是一种冒犯,言语上就更需要礼貌。好在莫小宝并不计较,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丝毫看不出来是否真的听进心里去,只珍重地拢紧玉兰饱满的花瓣,客客气气地颔首:“多谢大人赐教。”

        多的我也说不出来了。劝诫一向是兵不血刃,只盼日后关键时刻能在他心里默不作声地开个口子就罢了。

        本来还想问问他具体的成算,但看他神色,就知道像他这样心性坚决的人,恐怕不会轻易地告知。只好怪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决定把手中这盏茶喝完就走人,期间莫小宝一直垂目安静地把玩手中的玉兰,从这个角度便能发现他们师兄弟气质上一派相承,都是很从容温和的。只是柳疏影多少底子带点儿锐气与叛逆,莫小宝养性功夫比他深,气度上自然而然更为沉郁一些。这就使我更难看透他的心思,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扯闲话。

        “这玉兰我是从两间茅草顶的屋子旁边捡的。那是你的私宅么?你很喜欢玉兰花?”

        “不是我喜欢,”莫小宝摇了摇头,手指搭在薄被上,眼神中多出一丝深沉,“是我夫人喜欢。那两座小屋,原本也是预备我婚后静养的地方。”

        他夫人…?婚后?

        也许我脸上震惊的神色太过明显,莫小宝皱了下眉,略微拘束地做出解释:“是我幼时家父定下的一门亲事,女方是龙门镖局的千金…”

        我已无暇听下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得干干净净。

        这两天变故太多,我早已把留守在客栈里的倒霉新娘子给抛到脑后去了,明明上山的目的之一也是要替她探听情况的…我有点儿心虚,两只手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问他:“现如今外面都传你掉下悬崖死了,你预备把这位夫人怎么办?”

        他眉头忽而一跳,侧过头看了我一眼,语气也兀自变得谨慎起来:“眼下我们急着进京,我对外的死讯也不能撤,这桩婚事只能暂且搁下。日后要是我还有命回来,她还肯嫁给我,自当成就这一桩姻缘…”

        我不能理解,两只手按住膝盖,倾过身躯,疑惑地凝视着他:“可你这一走,她就成了望门寡,注定要受许多的非议。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给她一封和离书,让她另行婚嫁?”

        莫小宝脸庞上的微笑更加柔软温良,但他眼里的神色已先一步代为回答:“这原是先父订下的婚约,我不敢自行处置。更何况她如今已成了名头上的‘寡妇’,必定对以后的婚姻有所影响。不过还请大人放心,若我在京城不幸身死,自会将衡山所有资产转交给她,届时她若要改嫁,我自无有异议。”

        你都死了你还有个屁的异议。我对莫小宝的观感骤然转低,但还是勉强维持着客气的表面,继续含着微笑追问:“可这并不是你一人的婚姻,龙门镖局的大小姐凭什么要为你守不知道何时结束的活寡?”

        莫小宝不置一词,只端起茶盏浅浅啜饮。片刻后他再度抬起眼睛,笑容如同山泉水一般清亮:“这是我的家事,大人似乎不宜插手吧?”

        我原地气成一只河豚。

        多可笑,莫小宝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天生豪杰!苦心经营的名声,百年传承的基业,挥斥方遒之间皆可随手抛弃。然而如此一介英豪,仍旧栽在男女之情上,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倒死活不愿意放手了!

        我差点儿没把茶盏砸到他额头上去,但我最后只是微笑了一下,镇定而又漠然地望着他:“莫掌门有所不知,这其实也算我半桩家事,那位佟小姐是我长姐的手帕交,我一向把她当亲姐姐看。在我面前您不给她个交代,这不行。”

        拇指挑开腰间短刀,一线刀锋出鞘,上面嵌着的鎏银花纹隐隐折射出冰冷的流光,我把脸上的笑容收住,认认真真地提出建议:“我看你请释信写得不错,不如再写一封类似的吧。”

        “当然,也不白要你的,”假意没看见莫小宝猝然闪烁的目光,我低下头,干脆利落把一整支短刀□□,咣当抛到了桌面上,“我家在京城算有些小势力,你拿我这刀去,或许能换来一个合适的契机。”

        我一向不太会哄人,更不要提蛊惑人,只能尽量望着他的眼睛,露出一点亲切而真挚的笑容:“到现在还肯追随你的衡山弟子不容易,你也都看到眼里,能让他们少辛苦一些,何乐而不为呢?”

        机会难逢,形势迫人。

        人处在前途未卜的紧张之中,一旦窥见或可导向成功的捷径,又怎么会不动心呢?

        …于是我出门的时候,身上除了带着两封一模一样的请释信、一只装了四十五两银锭的钱袋以外,还有一封让我心情很愉快,甚至不自觉微笑起来的信笺了。

        什么叫仗势压人?这就叫仗势压人了。

        我心情很好,冲着老老实实候着的白展堂勾了勾手:“走吧,我们该下山了。”

        白展堂按我之前嘱托,一手拎着一只包袱,闻言抿嘴一乐,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开心:“行啊,这两天可给我憋坏了,下山我得好好喝一顿,你可别拦我…”

        他很自然地走到我肩膀旁,似有若无地替我挡住了某些意义不同的目光。我稍微有些察觉,透过他脑后苍蓝色发带飘扬的间隙看去,恰好捕捉到柳疏影倏忽复杂的眸光。

        …怎么了这是?怎么一个个看起来都满腹疑窦却不敢问的模样?

        我有些疑惑地看向白展堂,他便低下头,小声地解释:“那扇门隔音不太好。”

        “估计他们现在都在想,你到底是个什么出身,”他闷笑一声,眼里是满溢的不加掩饰的讥意,“能让他们那个不讲理的掌门乖乖听话。”

        我觉得他这种时不时冒出来的促狭蛮有意思,也就没说什么。按理说应该有人来送别的,但归功于那扇隔音效果不怎么样的门,我与莫小宝那场近乎撕破脸的争执原原本本传送到门外每个人耳朵里头,这些人便多少顾忌着自家掌门的颜面,目光几番游弋,最后还是周敦儒腮帮子鼓了鼓,站了出来,操着一口徐州味儿的官话,小心翼翼地开口:“两位大人慢走,我代表我们师兄弟送送二位。”

        我微微一怔,见祝晓芸等人眼里扬起的笑意,也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刚要收回来,便看见柳疏影面无表情的一张俊脸,也随之淡淡点了下头:“慢走,请恕在下就不送了。”

        我也没指望他送,他是坚定的莫掌门派系,听我大言不惭地忽悠他师兄,不翻我白眼都已经算很顾着待客之道了。

        周敦儒在前头默默地领路,只是目光仍如头回见面一样,不时隐晦地在我们两人脸上游转,显然是有话要说。但他又很能忍耐,直到走到山路口了,还一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模样,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好心地提醒他一句:“现在不说,我们可就走了啊?”

        “…”周敦儒喉间上下涌动,还是一蹙眉头,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从怀里掏出一朵花,“我就是想问问您,您刚才说玉兰秉性纯贞,希望我们不忘心中志向。您怎么给他们都是白的,就给我一个紫的呢?”

        我一怔,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在纠结这个问题,本来是随手的事儿,但无端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便冷着脸,故作高深地瞥了他一眼:“恶紫夺朱,赤心生瑕,白玉兰纯粹高洁,自然与之不符了。”

        周敦儒一向按捺不住心思,当即浑身一震,满脸不可置信。我忍俊不禁,刚要解释只是一时玩笑,他脸上忽然接连闪现出许多情绪,诸如挣扎、复杂、怀疑,最终转为坚定之色,毅然决然地冲我一抱拳:“大人这样说,想必是早已有所揣度。在下的确有所隐瞒,其实衡山内斗前夜,潜入到掌门房内密谈的人,我看见了!”

        呦嘿,没想到临走了能炸出一个意外收获。趁脸上高深莫测的表情还未消散,我沉住气,微微点了点头:“你说。”

        “那人个儿也不高,瘦瘦小小一个,不大起眼,脸上还蒙了黑巾,”周敦儒皱紧眉头,苦苦追忆起来,“不过我瞧见了他露在了外面的眼睛,看上去…不像是咱们中原人。”

        “哟,”白展堂听得津津有味,闻言不由抱臂,吊儿郎当地笑了一声,“听你那意思,你怀疑你家掌门,和外国势力有牵连咯?”

        他这个话意思就很重了,周敦儒当即住嘴,神色果决地摇头,脸上流露出一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神情。我有些无语地瞪了白展堂一眼,不过也料想以周敦儒的城府和对衡山派的忠诚,知道的估计也不多,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笑容,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所谓怀金垂紫,临头富贵。你如今马上要入京,不要胡思乱想,只当我送你一个好兆头,前头还有一片大好前程正等着你呢。”

        送走了惴惴不安、一步三回头,明显担心自己是否泄露了什么重要机密的周敦儒,我总算觉得衡山这一团琐事暂时告一段落,于是神清气爽,一路高高兴兴下山,等到了山下的茶棚,看见那一面迎风飞舞的雪白幡面,我才顿住脚步,提议喝完茶再走。

        今儿早上茶棚生意还成,有一伙行脚商人,卸了担子张罗在棚里吃茶点,店主忙得团团转,一时顾不得我们。我便自己去掂了一壶清茶,白展堂去端了一盘花生米,捡了张还算干净的桌面,简单地把事情给盘一盘。

        “你用家里头的人脉跟那莫小宝做交易,我都佩服你胆儿大,”白展堂窸窸窣窣地剥着花生的红衣,把剥好了的果仁放进小碟子里,堆成一小个尖儿,往我手边推了推,“你也不想想,回去怎么向郭巨侠交代啊?”

        我哂笑一下,手里一连捏了三四个花生豆,丢进嘴里,嚼得咯吱香:“你怎么会觉得我爹能认可我的眼光?别说助力了,不仔仔细细盘查他个五六遍,他可轻易入不了皇城根。”

        想都不用想,如果我真的拿随身物件去向我爹举荐人才,我爹第一反应只会认为我不慎被窃,或者被人看破了身份,费劲九转玲珑心思讨我的欢心,最终才获得被举荐的机会。但我爹又说,但凡能在我身上下这么大苦功夫的人,往往在其他地方也用心颇深,这样的人本身就很容易获得成功。所以到底是什么货色需要在我这儿巧言令色,也就可想而知了。

        因此,那柄短刀也就只能起到最表面的功用。如果莫小宝真的以此做敲门砖,那我只能说他大概不适合去京城里搅弄风云,反而很有可能被风云搅弄。

        白展堂抬眼,飞快地拿目光检点一遍我的面容,不知想些什么,抿了一下唇角:“…鬼机灵到头儿。莫小宝也是倒了八辈子霉,居然敢惹你这个瘟神。”

        我笑眯眯的,脸上丝毫不为他这个结论而动容,只是回头望住那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在心底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我救过莫小宝的命。一条命的恩情,只要他活着一天,便是还不完的。

        现在,我们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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