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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守秘


送走陆烬父子后,三人回至夜宫。残影返回了自己小院。

        叶玄进到木青儿房内,这才将陆烬送的长剑递到她手中。木青儿捏着木鞘,缓缓将剑拔出轻舞了几下,素衣墨剑,烛影飘摇。舞罢,又屈指朝剑身一弹,嗡鸣之声,经久不绝。

        木青儿归剑入鞘,交还叶玄。叶玄却没有接。

        “这是重剑,你用。”师姐难得看中什么东西,叶玄决意将这剑给她。

        “好,我练练看。”木青儿生性质朴、寡淡,武功也是厚拙一路。这剑虽重却软,能不能上手,她实无把握。

        “明日用‘精钢’和‘玄铁’试试这剑,莫徒有其表,反将主人坑死。”叶玄嘱咐道。

        “别吧,我仍用‘墨节’就是。”木青儿心疼这剑,更因这是叶玄送她的东西。

        “剑会断,人也会老。”叶玄刻薄地劝慰道:“这剑比‘墨节’更配你,我想看你用它杀人。”

        “好。明日测它。”木青儿狠了狠心。旋即又道:“少主,你给它取个名字。”

        “名字,鞘上不是写着吗?”叶玄笑道。

        木青儿细看几乎腐烂的剑鞘,复又望向叶玄,摇了摇头。剑鞘的样式颇为古朴,靠近格手处沉雕着二字,那是“帝国宗室”专用的字体。据传是大凉中叶,一个懒于国政,喜好篆刻的帝王所创。此种字体在武人看来,实乃矫情、扭曲到了极致。好在这扭曲有矩可循,在脑中顺着理路将其复位,便能看懂。

        “暗水。”叶玄沉声念道。木青儿此时再瞧剑鞘,便理会了是哪两个字。“这剑鞘反正是用不得了,你若不喜,我再想个新的。”

        “这名字,挺好的。”木青儿抚着长剑轻声道。

        “有了新情郎,今夜同谁睡呀?”叶玄瞧着青儿爱不释手的模样,心中欢喜,口中假意怨怼。

        木青儿踌躇良久,方才应道:“你吧。”无需说太多话时,木青儿也是可以调笑的。

        翌日,叶玄、木青儿、残影三人,又与陆烬父子谈至午夜。这一回,残影有了座位。

        城主府书房的壁炉旁坐得虽有五人,实则“木青儿”除见礼与道别之外,一句话也未说。如此这般过得五日,诸般细节才勉强商讨已毕。再隔一日,“陆醒”将一柄没什么分量的“柳叶刀”交予叶玄。

        …………

        午夜。夜宫,玄院。

        叶玄穿着宽松的深黑色睡衣,坐于软榻边沿,赤足陷入铺满整间卧房的白狐皮裘毯中,木青儿跪坐于叶玄侧后,右手搭在他后颈上轻轻按揉着。叶玄的脖颈并不酸痛,只是望着对面四人,木青儿觉得手上做点什么更自在些。

        叶玄身前约莫五、六尺处,鬼蛾、寒星、孤雁跪坐于裘毯之上,神色肃然。只残影在鬼蛾右手边盘膝而坐,身子较余人矮出半截。

        或许是一种审美上的默契,不管议事的共有几人,她们总会错落而坐,从不坐成一排。

        此刻叶玄刚将宝藏之事说与诸人,正在排布后续事宜。

        “野战兵团千人,每十人一组,分成百组。沿十条不同线路,分批出发。着便装,不骑战马,不携兵刃。于‘谷节’当日,集结于‘汐云城’郊的‘冥神庙’外,各组严禁提前聚结。早到者,迟到者,皆从军法。”帝国破碎,落得满地残片,如今只千百人便敢称“兵团”。“枯荣城”所配之兵力,于这“灾害纪元”已可算得豪奢。

        “是,少主。”孤雁上身微倾,漠然领命。

        “治安兵团、禁卫兵团。团长缺位,副执暂领。”

        “是,少主。”鬼蛾、寒星齐声应道。

        “枯荣城”自“城主府”以下,并列“三团三司”。

        三团为“野战兵团、治安兵团、禁卫兵团”。

        “野战兵团”骑兵一千。高头黑马,长刀轻甲,精弓细弩。是三个兵团中人数最多,装备最贵,也最无用的一个。平日就只在城外清剿些盗匪、流寇,这等闲事若交由“莫问塔”去做,只怕便宜十倍不止。于残影看来,“野战兵团”的存在,全是叶玄胆小所致。

        “治安兵团”步兵五百,并不负责城内治安。这团原叫“宪兵团”,后叶玄觉得此名太过霸道,改为“治安兵团”,仍行宪兵之事。宪兵,就是杀兵的兵。话虽如此,野战、禁卫二团,各由家族成员执领,寒星、孤雁的兵,也轮不到鬼蛾去杀。治安兵团的真正职责,是监管“刑律司”所辖的“衙兵”,同时也在衙兵遭遇强人抗法时,辅以武力支援。

        “禁卫兵团”步兵五百,皆为女兵,全部出身“玄青书院”,专司“夜宫”内卫。单以武力而论,甚至不如治安兵团。除去团长、团副和几个执领勉强算是好手外,其余人众皆武技平平。禁卫兵团的主要职责,是“发响箭”。能入夜宫者,敢入夜宫者,绝非凡俗武人所能料理,因此她们只需在“必要时刻”将宫内高手唤醒,就算行了份内之事。

        “夜宫墙内,寸草不生。”随着越来越多“禁卫兵团”的侍卫届满离退,散于城内变为自由民,夜宫内部的形貌,也逐渐为人所知。没有花园、没有凉亭、没有假山、没有池塘。地面皆是灰白二色的砖石所铺。家族六人各有一处宅院,相邻并不甚远,院名也极简洁:青、玄、影、蛾、星、雁。六处宅院四周,均有超过三十丈的空地。六宅内里,倒是别有洞天,各人照自己喜好装潢布置,每处各有不同光景。

        三司为“财税司、刑律司、节吏司。”

        “财税司”负责税款清收;审定、拨付“三团、三司”的开支;以及城内一些由“城主府”主导的设施修建。

        “刑律司”负责断案缉凶、守夜巡查、调纠仲裁,也兼管城防事宜。分理城防的,反而是个清闲衙门。这个时代,极少有成建制的军队攻城略地之事。有高手驻的城邑更不可能,攻不攻得下倒在其次,便是攻下了也坐不住。城墙的存在,主要是为阻隔灾荒造成的流民,偏北的城邑,还需防范草原“小股骑兵”的侵扰。自从帝国崩碎、长城破损,草原牧人们可以“分头贸易,各自劫掠”后,“游骑兵万人队”这种东西,再也没有出现过。

        “节吏司”负责城律修订、官吏任免、驿馆铺设、驿官往来等事,也在重要节气时,以“城主府”的名义弄些可有可无的仪式。普通的商旅、匠人,对节吏司的存在并无切身之感,各大商团与内城巨贾却知,这个衙门的人,是非结交不可的。

        叶玄交待完“三团”之事,望着眼前纯白裘毯说道:“城主府交‘唐傅’代管。必要时,他有权雇聘佣兵。”唐傅正是“节吏司”的主办。

        “是,少主。”木青儿回话时,按揉他脖颈的左手停了片刻。

        叶玄说罢望向残影:“你不在时,‘四层、五层’封闭。余下三层交谁管,你自己定。”

        “是,少主。”残影心中正盘算着更为紧要的事。

        “雇佣骆队的事,‘陆烬’会办妥。兵团十日后开始分批出发,我们六人两个月后再动。在此期间,鬼蛾禁足,你需时刻待在我、青儿或小影至少一人身边,寸步不离。即使我们在旁,你也不许和家族以外的人说话。”叶玄盯着鬼蛾命令道。

        鬼蛾当即瞪大双眼,羞怒已极:“我不会乱说的!”

        “我不会给你机会证明这一点。”叶玄毫不退让,话语间却没了方才发号施令的威严。

        “你不信我,干嘛告诉我?”鬼蛾眼中已泛起雾气,透过一片朦胧瞪着叶玄叫道。跪压在小腿上的丰臀也随着身子挺起而拔高。

        “小蛾。”木青儿的声息自叶玄身后冷然飘出。只这么轻轻一喝,鬼蛾乍起的身躯,霎时如受惊的小猫般缩了回去。眼泪一滴滴落在自己壮硕的大腿上。

        “若我们五人密谈,不让你听,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啊?”叶玄的声音越来越柔,分不清是质问还是安抚。“本来你也不管具体事,兵团那边,没什么可交接的。”

        “治安兵团”诸般事宜,皆由团副“季九三”代管,鬼蛾实是个闲人。平日除了在青楼荒唐外,主要的爱好便是学习“刺青”和钻研“刑讯”。衙官遇到难审的滚刀肉,每每押到治安兵团交予鬼蛾,数十年来,从没有她撬不开的嘴。有时衙官为了讨好,会将并不真那么难审的重犯也扔给她。

        此时的鬼蛾低头不语,跪坐于地,用手背狠狠抹着珠泪。残影侧头瞧着她委屈的样子,有些幸灾乐祸,又有点心疼。残影与鬼蛾皆是“玄青书院”出身,二人最是亲近。

        那时的残影还不是今日的“血筹官”。初进“莫问塔”给叶玄帮手,残影没忍住女孩儿心性,跟好姐妹分享了些“四层”的秘辛,并警告鬼蛾千万不可说与旁人。没过几天,流言便传入叶玄耳中。

        那是叶玄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惩罚残影。也是那一次,残影明白了感情好不该成为信任一个人的理由。后来,叶玄与残影用“假情报”试了鬼蛾许多次,确知她是个很难守秘的人。

        “雁,你也给我当心。你麾下千人,看见金砖之前,什么也不许知道。”叶玄警告孤雁。

        “是,少主。”柔谧而低沉的嗓音中,透着对叶玄的疏离。“木叶家族”内部隐隐分为两个支脉。残影、鬼蛾亲近叶玄,寒星、孤雁亲近木青儿,这二人对叶玄或多或少有些厌憎和鄙夷。只因叶玄与木青儿太过紧密,这层隐患始终没酿出什么祸端。

        另则,派系之别不显,也因残影和鬼蛾对木青儿实无丝毫恶感。反相,是木青儿对残影左右瞧不顺眼,也为了某些原因刻意疏远鬼蛾。

        “今夜就到这里,诸般细节,明日与你们详谈。”叶玄扫视三人说过此语后,目光停在鬼蛾身上,戏谑道:“小蛾,翻个牌子吧。”

        鬼蛾没理会叶玄,只朝着木青儿低声言道:“青儿姐,我退了。”说罢拉着残影走出了卧房。想到此后两月,自己会像个未断奶的婴孩般,在木、叶、残影三人间被交来递去,鬼蛾心中翻涌着强烈的屈辱,不知要折磨多少人才发泄得掉。

        流亡日记-节选(12)

        终于又见到一座岛,比我之前见过的都大,但依然是岛,不是陆地。从远处就能看得分明。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我又换上公主的华服,佩戴满身珠宝,登上了这座岛。出于恐惧,我左手还是提了剑。钢剑安静地睡在鞘中,即便如此,也能让我稍感心安。安涅瑟的长剑已经出鞘,警惕地护在我身旁。

        出海前,安涅瑟问我,就算找到了会写字的人,也不一定是好人,若是他们害你怎么办?我告诉安涅瑟:“这本就是一场赌博,没有绝对的安全。但你如果听我的话多读些书,总能想出一些办法。”

        我读过历史,也读过一些编出来的故事,从书中我明白一个道理——你像公主,别人就会当你是公主。你像女奴,别人就会当你是女奴。

        山中的贼匪如果抓到一个女奴,会继续把她当女奴使唤,但如果抓到一个公主,贼头会娶她做老婆!哪怕是最桀骜的贼匪,也会主动认可王庭设置的等级。

        所以每当我登上一片陌生的土地,哪怕只是岛屿,我也一定要穿上最华美的衣服,佩戴最名贵的珠宝,身旁跟着一身素服的安涅瑟。这样无论遇到什么人,只要对方真的是人,就一定能读懂我的高贵。

        当然,如果对方是个粗鲁、下流的贼匪,他依然可能奸污我,打骂我,但他至少会把我当成人而不是牲畜来对待,这就足够了。只要我是人,就有机会学说话,就有机会让人听我说话,未来就有无尽的可能。如果对方认同我的高贵,作为我的女奴,安涅瑟的处境也会更好。

        岛上没有人,也没有蛇,至少今天没见到。这岛上最多的东西,是一种胖得像肉球一样的巨鸟,体型比“夏尔狗”还大。这种鸟不会飞,跑得也极慢,而且完全不怕我们。说不怕也不太准确,它们几乎无视我们的存在。我和安涅瑟走近,它们没反应,安涅瑟壮着胆子挥剑斩死一只,另一只明明看到了,却还是没任何反应,依然按照原本的节奏闲庭信步,不惊慌,不愤怒,不理会。太神奇了,这些鸟是被诅咒过吗?

        我和安涅瑟都需要睡眠。没有多余的女奴守夜,单凭一团篝火可不敢在岛上过夜。先回船上去,明天再来看看。

        流亡日记-节选(13)

        今天仔细观察了一下“肉球鸟”们,它们主要吃岛上的一种果子,这种果子像石头一样硬,会从树上掉落,满地都是。肉球鸟遇到果子,就直接一口吞下去。它们偶尔也啄土里的虫子,似乎是杂食的。

        岛上没再见到更大的动物了,看来没有什么东西会捕食“肉球鸟”,也许这才是它们淡漠、蠢笨的原因?嗯,这个理由至少比诅咒要好。

        这里离“沃夫冈伽”太远了,动物、植物、虫子,我一样都不认识。

        有时我甚至怀疑在“昆斯特”做公主的日子,是不是幻想出来的。会不会整个世界,其实只有我和安涅瑟两个人,在“无尽海”永无止境地漂流。有没有可能连安涅瑟也是我幻想出来的?

        不,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必须警惕这种倾向!怀疑这个世界是假的,这种想法没出过海的人也会有,书上说这叫“哲思”,只有最肮脏、最邪恶的异教徒才会在脑海中做这件事,以此亵渎厄古斯!

        我不是异教徒,我根本不是教徒。虽然我从仪式上早已皈依了“厄古斯”,就像“沃夫冈伽”的几乎所有人一样,但我不信仰任何神祇。

        父亲对此极度愤怒,却还不至于因此撕碎我。他警告我,任何时候不能对任何人暴露这一点,任何知道我有这种想法的人,他会全部杀掉,包括安涅瑟!

        我可不是个蠢货,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危险。至于安涅瑟,她当然清楚我真实的想法,也当然不会蠢到说出来。她是个“洛拉玛族”女奴,显然有着比任何人都充分的动机诅咒“厄古斯”。安涅瑟的清醒,让我更加不能理解其他女奴是怎么想的,她们的虔诚似乎不是装出来的!

        如果怀疑世界的真实,就可以亵渎到“厄古斯”,我当然乐于这样做。但是我觉得根本没有“厄古斯”。在神仆眼中,这种想法比直接诅咒“厄古斯”还要恶毒千万倍。

        不关“厄古斯”的事。即便没人告诉我,我自己也能意识到“哲思”这种可怕的行为,会将人引向怎样的深渊。沃夫冈伽是存在的!安涅瑟是存在的!毫无疑问!

        哦对了,我想说的是:这里离“沃夫冈伽”太远了,动物、植物、虫子,我一样都不认识,所以什么也不敢吃。这“肉球鸟”想想就知道一定十分鲜美,而且“沃夫冈伽”的经验是,所有鸟都是无毒的,只有好吃或不好吃的区别。“沃夫冈伽”的经验,在这儿还能用吗?总不能让安涅瑟试毒,我现在更后悔杀那最后一个女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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