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折辱
不大不小的酒肆内，萧苒若无其事地转过去喝茶等着小二上菜，眼神却总是忍不住瞟过去，偷偷打量着龚慎行。
他身着一袭不惹眼的青衣，周身气质儒雅温厚，目光悠然掠过桌面落在对座的长剑上，一樽接一樽地品着酒。
果然不愧是男主！那浑然天成的高贵气质竟使萧苒看得心生愧疚，仿佛与他相比，自己只不过是造物主摸鱼时创造出来的混子，随便往人间一丢便成了凑人头的普通人。
不过他此时还并非太子，只是个未有实权的皇子。既然今夜出现在萦城，会不会有什么剧情展开呢？
萧苒想了半日，也没想起来小说里男女主初遇的地方在哪，便惋惜万分地放弃了首席追剧的机会。夜幕将至，小二一趟趟地将菜上齐了，一楼也开始热闹起来。萧苒边大快朵颐边继续欣赏着美色，直到龚慎行笑着朝她看过来：
“姑娘，楼下马上便有萦城教坊头部乐师献琴，可以去看看。”
萧苒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是让她不要盯着他看了，然而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遇上，她才不会浪费天赐良机，只颇不好意思地说：
“没见过有人和自己的剑对饮，一时新奇，便多看了几眼。”
闻言他唇边竟绽开一抹如沐春风的笑，看得萧苒险些把手里的筷子拿掉了。龚慎行刚要回答，围在露台周围的人忽然开始大声地哄笑起来，将萧苒惹得好奇，于是她也走了几步过去向下一瞧——
一位身着淡粉长裙的姑娘抱着一把古琴款款自露台上走过，她一半青丝精致地绾成几绺小圈垂在脑后，另一半绕过鹅颈如瀑布般垂至腰间。发上缀的白色绒羽在数十盏烛火的照耀下轻轻晃动着，映衬着领边肩上同样的缀羽，微微泛着桃红，遥相呼应着她半透面纱下覆住的一抹朱唇。
没料到今年的头部乐师竟是个姑娘，酒肆里的客人都兴高采烈地瞧着她往内院走去作上台前的准备，一路充满热烈的鼓掌和期待。
姑娘抬起头朝二楼望了一眼，萧苒便清楚地看到她的黛眉丹眼，如冰融雪消后的群山远翠，又因着眉梢那一点绯红变得亲近了不少，却仍是红尘之中不可多得的美色。
这……这比她两辈子见过的所有妹子都要好看啊！
萧苒几乎被这一眼夺去了魂，看姑娘抱着琴进了后院，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她身后还跟着一队垂着头的乐师舞姬。她容光焕发地走回座位上，望着超脱出尘的龚慎行一时也失了兴味，只一心沉浸在刚刚的琴师身上。
想必大美人便是如此吧，能使周遭其它的人尽失了颜色，能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只顾着瞧她。
她坐下来，重新握起筷子，但觉自己的面颊都给瞧热了，抬头一望，却不知龚慎行何时将窗子阖上了，只留下一条缝隙，夕阳最后的几丝余晖透过那半寸长的缝隙落在他的长剑之上。
于是刚坐下来的萧苒又一个箭步弹起来，坐在窗边的龚慎行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微动了一下，却又犹豫了，于是萧苒冲过去一把将窗子推开，却愣在了窗边。
日头还未落尽，剩了一点聊胜于无的亮光，清楚地落在一条街外的小巷子里，那个喘息着的背影在萧苒眼中再熟悉不过。
他怎么又……
——
巷子之中。
“燕秋辰，你果然是疯了，明知有陷阱，还敢两个人闯进来。”
明昭冷笑时面上丑陋的横肌扭动着，燕秋辰看不下去，挪开眼冷笑一声：“要不是怀远非要跟着，我一个人来倒更干净些。”
如今他确实是后悔了，他要是一个人来，死了便罢了，但如今怀远落在明昭手中，麻烦便大多了。
萦城守将是父帅燕璀今的旧部，燕琮之追过来以顾北双和老福医为挟他不怕，毕竟他清楚燕琮之的所有目的便是要他死，只要他出现，押守顾北双的人马必会被分出来围攻他。但明昭的出现是他没想到的，国公府世子手中的人马虽人数不多却十分精良，绝非燕琮之偷摸送进来的那几十个人可比。
若明昭只是简单地来落井下石，还算是比较好的局面；但若他一早便同燕琮之串通好，将燕秋辰围困在此，押守顾北双的人马亦不会少，只怕怀远手下那些人……
要说动国公这个素来纨绔的宝贝独子搅合进来，非是极为位高权重之人不可能做到，而放眼朝中，这样的人并无几个。燕秋辰快速地把可能的人选过了一遍，心中逐渐开始偏向前一种推测。
既如此，那今夜怀远和他，并非全无生理。
“我听说自你与你那好父亲一同死在了军营，想不到今日能在此处遇见，真是巧得很啊！不知道燕少帅可还记得，当年令尊以藐视军规为由，抽我的几十鞭子呢？”
他的话再次印证了燕秋辰的猜测，他冷笑着，目光却越过明昭落在他身后巷子之外窥伺着的一双双眼上：
“养尊处优的明世子头一回被打得哭天抢地、涕泗横流，这精彩的场面燕某自是忘不了。”
“你！”明昭面上的青筋狠厉地扭动起来，他将手中的弯刀抵住常怀远喉间，另一手抽出一把小刀向下挪去，停在常怀远手前，笑得瘆人而丑陋：“正好我还记得，当日行刑的人就是这个毛头小子。”
他忽而手起刀落，刹那间斩下常怀远左手小指，狞笑着望向燕秋辰：
“燕楠，我今日只想要个道歉。若你能跪下替你父亲向我道歉，我便放他一命，否则，每过半刻我便砍他一指，再砍他四肢，最后送他上西天。”
他扬刀比了比常怀远的咽喉，同时有一截血指落在地上，汩汩的鲜血自断处奔流出来。常怀远使劲忍着没出声，身上面上皆被血汗湿透，只拼命朝燕秋辰摇着头。
燕秋辰目眦欲裂地盯着那截断指，面上青筋暴起，几乎要冲上去以命相拼，仍是攥拳忍住了，鲜血一滴滴自他的掌间滴下来。
只要他能救下怀远，一旦他能救下怀远……
——
萧苒开窗的手停在了窗棂上，片刻后才想起来身后还有个男主看着，她明白现在避而不谈已经晚了，只好讪讪地朝龚慎行转过头去：
“那边好像有人在打架……”
“姑娘认识他们吗？”龚慎行眯着眼朝窗外瞧去，面上透出半分忧色。
“不认识……不过公子你肯定认识吧，”萧苒想到他的身份，一时口快，赶忙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找补道，“毕竟公子打扮富贵，认识的人肯定比我多很多。”
“嗯，那个手中抓着人的，是国公府的世子明昭。”
明昭？那不是太子妃恶名昭著的未来兄长吗？
目光原本被粘在窗外的萧苒回过头来，眼神忍不住落在龚慎行面上片刻，又赶忙挪开去：“刚刚发生了什么？公子你全都看到了吗？”
“只看到了一些，大致是明世子带着手下围了两个伤者，在巷子里打了一会，捉了其中一个要挟另一个。”
萧苒暗暗松了口气，幸好龚慎行此时还没见过燕秋辰，没有将他认出来。可是又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虽说现在龚慎行还未成为太子，可能也还没遇到女主苏瑓，更别提苏瑓到最后方才得知自己身份的狗血情节，但他怎么说也是个皇子，既然没认出燕秋辰，按他嫉恶如仇的善良性子和同样精湛的武艺，怎么会旁观一个国公府世子当街欺负人？
一楼露台之中，戏班子之前的预热表演已经开始，几名老食客都比较熟悉的乐师吹奏着喜庆的曲子率先热场，唢呐伴着竹笛的乐声悠扬而热闹，落在萧苒耳中却尽数变了味。
她是有些想不管燕秋辰的，但是相同的纠结她已经做过一次，况且她还等着朝他讨债，必不能让他栽在恶霸明昭手中。
无论如何，能救燕秋辰并且有能力救他的，只有眼前的龚慎行了。她离燕秋辰太远，更不可能上去帮他将常怀远救下来，于是她旁敲侧击地装出一副痛惜的模样：
“听说那个明世子残忍暴虐、草菅人命，这两个无辜的人落入他手中岂非没了生理？”
龚慎行似乎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望着那个背影缓缓摇头：“也不一定，毕竟那人的身手不错，若他想走，明世子拦不住他。”
我当然知道！但是这不是明昭挟了常怀远吗！懂不懂什么叫人质啊！
萧苒尽力抑制住抓狂的自己，努力绕着弯把自己的愿望表达得更明显一点：
“那这明世子也太无耻了，自己打不过，就只能要挟别人。也就他官大，真打起来不一定谁揍谁呢。”
她都将“官大”二字摆上台面了，龚慎行仍旧只是摇头叹息，丝毫没有上前去帮忙的意思。萧苒急得再没了悠然吃饭的心情，环顾一圈，却见周遭的食客都纷纷离了席，同小二一起挤在二楼那几个最好的位子朝下张望着，欣赏着几名乐师的斗技，一时竟压根无人能求助了。
燕秋辰啊燕秋辰，你为什么不好好躲着？伤没好就跑出来？
她重新向一条街外的那小巷子望去，天光已经完全暗了，那巷子中周围没有人家，只有稍远些的街灯隐隐照亮着巷子的半角。萧苒瞧着明昭手起刀落了几回，又听不见那边的对话，也不知常怀远如何了，心焦得很，却不料下一刻燕秋辰半伸出手来，随后竟直直朝明昭跪下去。
他跪得绝然而凶狠，虽是跪了，脊背却直直的，头亦没有低下去，昂首朝着明昭的方向。他的发带末梢垂了下来，在夜风中飘扬。那一瞬间又有什么别的落下来，在静谧的夜中清脆而伴着回声。
萧苒再坐不住，猛地起身向后退却，连着带倒了两三张竹椅。黑暗中那个矮了半截的身影像着了火的木柴一般，落在她眼中灼热而滚烫，伴着那夜她挡不住的他的梦呓，回荡在她的耳中，交织成巨大如海啸般的心痛，呼啸着朝她席卷而来。
那个我费了全力才救下来的燕秋辰，那个曾经和龚慎行一样善良明亮的燕秋辰，不是让人如此折辱的！便是死了，亦不能让人如此折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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