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悔
星河碎落,夜色沉沉。
肖淮纵身翻过太学的后墙,顺着静无人声的石径一路前行,蹑手蹑脚地拉开了东三房的大门。
他刚想着摸黑换身衣服,谁知房内的烛台却在一瞬间被人骤然点亮。
“子护……都快四更天了,你怎么还没休息?”肖淮有些僵硬地立在原地,言语讷讷地说道。
“我在等你,”赵佑上下打量了一番肖淮沾满脏污与血迹的衣服,没有多问,匆匆起身说道:“我已经拿好了衣服,你赶紧换上,我现下出去帮你打点清水。”
“赵子护……”就在男人推门而出的那刻,肖淮突然从身后叫住了他,轻轻道了句:“多谢。”
“你我兄弟,何须言谢。”赵佑眼中浮起浅浅的担忧之色,疾步向院中走去。
烛火点点,在房中投下昏黄的光晕。
赵佑盯着肖淮擦净了周身的血迹,见他并无受伤,不由松了口气道:“我听说今日流民当街行刺圣上的时候,你舍身护驾,得了不少的赏赐,还想着你会不会受了重伤,所以一直放心不下……”
“当时虽然情势紧急,但朝中也有不少武将在场,所以并没有十分凶险,”肖淮套上外衫,不经意地补了一句:“纪云生那时候也在沈校尉府上。”
“他也去了?”赵佑微微一愕,扬眉问道:“那他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他晚上还有事情要回府处理,估计明日才会过来。”
“那……”赵佑面露疑惑,有些迟疑地问道:“你又为何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帮你买的那件外衫呢?”
听到他的话,肖淮沉默了片刻,面容沉肃地问道:“子护,你在郢都多年,可曾去过十里铺?”
“十里铺?那不是安置流民的地方吗?”赵佑摇摇头,突然恍然大悟般地说道:“难不成……你刚从十里铺回来?”
肖淮低眉颔首,深吸了口气,俯身跪坐在烛火之前,将今日所见和盘托出。
赵佑听罢,闭目良久,随即艰难无比地说道:“其实……我和母亲当年回到怀县后,正好碰上了大旱初起、蝗灾蔽日。那时候,田间地头颗粒无数,可州府赋税繁杂、分毫不减,百姓们都只能被迫离乡觅食,每日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了逃难的路上。”
“我虽身无长物,但却写了一笔好字,因此有幸在官府谋了个书吏的差事。后来,也不知县令大人家的小姐怎么就看中了我,吵着闹着非要和我成亲。”
“你……没有答应?”肖淮闻言一愣,脱口问道:“你不喜欢她?”
“并非如此,”赵佑的唇边浮起一丝苦笑,用喑哑的声音说道:“只是我那时候觉得世道艰难,男儿当先救国救民,再谈及儿女情长。县令大人看我坚持,便推荐了我来太学读书。谁知一晃两年过去了,我却一事无成,成天浑浑噩噩度日,如今竟是连回去见他们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海楼,你想问的话不必遮掩,我现在便可以给你答案,”赵佑定定凝视着肖淮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愿随你一起,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子护,其实一直以来,比起金戈铁马、锦绣功名,我更向往红尘紫陌、街井繁华,”肖淮目光肃沉,神情是对方从未见过的执着坚定:“可是直到今夜我才明白,眼下大雍白骨遍野、沉疴难返,朝廷麻木不仁、百姓命若草芥,早已没有了我想要的世外桃源。所以,我想帮大哥一把,彻底覆了这黑暗崩坏的世道。”
“只不过……江山帝位、皇权浴血,一旦踏上,便再也不能回头,”肖淮语意迟疑,沉声说道:“日后你若是后悔……”
“承君一诺、九死不悔,”赵佑打断了肖淮的话,眼神中微光漾动:“因为,你们心中有天下,我赵佑心中有家国。”
“我相信你和夜明大哥定能扫荡催清,开创一个真正的繁华盛世。而我,愿以血肉之躯、万死以赴,成为这盛世最微不足道的注脚。”
“子护……”肖淮薄唇轻启,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终究只是轻甩袍袖、揖礼俯身,朝这位相识多年的好友,重重拜了下去。
见他如此,赵佑敛衽回礼、一鞠到地,郑重得仿若许下了一生的承诺。
此时此刻,屋内烛光斑驳,透过素净的窗纸,斜斜映照于东三房的一砖一瓦、一柱一椽。然而,昨日已过、夜幕将尽,待到他年明日,这点微不足道的光芒,终将点亮属于郢都的万家灯火与星河长明。
旭日初起,晨光微熹。
肖淮刚入睡没多久,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所惊醒。
“什么人?!”赵佑腾地从床上坐起,目带忧色地蹙眉喝问道。
“无妨,我去看看。”肖淮安慰似地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合衣起身,面容沉肃地拉开了东三房的大门。
门扉甫一打开,一名身穿朱红色山水纹官服、头戴四品官员的进贤冠的老者立刻迎了上来,一把抓住肖淮的手,满脸欣慰地叹道:“海楼啊,你第一天来太学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必定会有一番大作为,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啊。”
“祭……祭酒大人?!”肖淮满脸愕然地看着眼前没见过几面的太学祭酒,又望向他身后频频点头、面露赞许之意的太学博士们,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海楼你就不必谦虚了,你昨日的壮举我们都知道了,”太学祭酒方文远拍了拍他的手,露出了犹如慈父一般的笑容:“这宫里来传圣旨的张公公都到门口了,你赶紧收拾一下,随我前去领旨。”
在一片慈爱祥和的注视中,肖淮和赵佑偷偷交换了一个几近惊悚的眼神,默默换好了衣服,跟着太学的博士们往外走去。
此时此刻,太学正厅前的广场之上,早已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太学的学生们纷纷穿着盛典时才用的袍服,伸长了脖子,热切地注视着前方,仿佛自己才是今日的主角。
在一片翘首期盼中,身穿深绿色太监服的男子正立于广场前的台阶之上,目光意味深长地划过和方文远一同前来的肖淮,缓缓展开了手中的黄龙锦帛。
见他如此,在场的博士和太学生们急忙敛襟下拜,极为恭敬地跪伏在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太学生肖淮,以文处世,扬国学之风;以武戡乱,拒不义之贼;以忠侍君,彰天道之意,故特赐吴樾坊宅院一套、黄金千两,以加褒赏,钦此——”
以忠侍君,彰天道之意?
闻言,肖淮勾唇冷笑,将头埋地极低,高抬双手接过圣旨道:“学生肖淮,恭谢圣恩。”
“这是你的地契,”张公公缓步行至肖淮面前,笑眯眯地说道:“圣上赏赐的黄金我已派人送到了你的宅院之中。”
“有劳公公了。”肖淮袍袖轻甩,盖住两人的双手,在接过地契的刹那,将一张银票塞入了对方手中。
张公公不动声色地收下了银票,出言褒奖道:“肖公子年少英雄,日后必定大有作为。”
说罢,他向方文远颔首示意,带着身后的一群小太监往太学外走去。
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众人立刻纷纷起身,将肖淮围了个水泄不通,恭贺、艳羡、巴结之声一时间可谓是不绝于耳。
不知过了多久,肖淮好不容易才寻了个机会,避开了热情无比的人群,连躲带藏地逃回了东三房。
“哟,海楼回来了,”赵佑看着形容狼狈的肖淮,眉目促狭地笑道:“听说今日太学广场盛况空前,就连纪云生都没有碰到过这般待遇。”
“别提了,这些人见风使舵、阿谀谄媚,哪有半点读书人的风骨,”肖淮不屑地摆摆手,一屁股坐到赵佑对面,将手中的圣旨递了过去:“子护你看,我们的机会来了。”
“吴樾坊宅院一套、黄金千两……”赵佑喃喃重复了一遍布帛上的赏赐,扬眉问道:“你想用这些钱做什么?”
“每年春秋两季,宣州各地有头有脸的官员都会进京朝拜。虽说他们在我们那边呼风唤雨,但来了京城却不过是些不招待见的州县小吏。”
肖淮挑唇一笑,目光灼灼地说道:“到时候,我们可以利用吴樾坊的地域之便,给他们安排住所、打点关系,或是请他们去天外楼饮酒消遣,从而借机打入宣州的官场。待到我大哥来日自宜城举兵之时,多少会添几分助力。”
“你是不是一早便有了这个打算?所以才会向圣上求了一套吴樾坊的宅院?”
“并非如此,”肖淮摇了摇头,有些感慨地说道:“你应该认识曹翊吧?我之前是觉得他潇洒恣意、洒脱不羁,行事与我颇为投契,才想着去吴樾坊和他做邻居的,没想到如今竟是歪打正着。”
“曹翊虽然不务学业,但为人做事颇具狭义之风,和夜明大哥倒是有几分相似,”赵佑赞同地点点头,随即若有所思地问道:“不过,我还一直以为,你欣赏的是纪云生那样的人。”
“纪知还?我欣赏他?”肖淮呵呵一笑,匆匆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瘪瘪嘴说道:“他出身钟鼎世家,举手投足斯文吊耳、清华高贵,与我可谓是天壤之别。但鉴于他是个忧国忧民的好人,所以还是可以浅交一二的。”
“浅交一二?那你昨夜为何会以身犯险,陪他一起去十里铺?”
“我这不是受了沈都尉之托,才跟过去找他的吗?”
“那你之前听课的时候,为何总是偷偷回头看他?”
肖淮闻言,差点把喝下去的茶水尽数喷出:“我什么时候看过他?!”
“你怎么没看他?”赵佑昂起头,据理力争道:“你不是还藏着他送的那支紫豪,舍不得用吗?”
“什么叫舍不得用?你看我平时写字吗?”
“那你为什么不把紫豪卖了赚钱呢?”
“我这不是……”肖淮正要与之争辩,就被一阵平缓的敲门声所打断。他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清了清嗓子道:“我去开门。”
“请问你是肖淮肖公子吗?”门外,一个样貌清秀的少年恭身而立,彬彬有礼地问道。
“你找我有何事……?”
“是这样的,”少年弯唇浅笑,将手中样式素雅的请帖递给了肖淮:“我家公子今晚在鸿宾楼订了宴席,想邀您前去一聚。”
看着请帖上再熟悉不过的字迹,肖淮不禁脱口问道:“这是知还让你送来的?他自己怎么不来?”
“公子还有些要事需得处理,实在脱不开身,”少年微微曲身,拱手揖礼道:“东西已经送到,我便先行告退,不打扰肖公子了。”
待少年转身离开,赵佑几乎是立刻凑上前来,啧啧感叹道:“这可是鸿宾楼顶楼厢房的请帖,外面有钱都弄不到的。这样看来,纪云生对你可不只是想浅交一二。”
“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肖淮避开赵佑灼灼的目光,俯身往床上一躺:“昨天晚上跟你讨论许久,我都没怎么休息,现在得赶紧补一补。”
看着肖淮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赵佑没有继续揶揄他,而是好笑地勾了勾唇角。
随即,他铺开衣袍、卷起长袖,拿起案几上的软毫,在宣纸上细细勾勒出街衢的模样,将吴樾坊的一铺一阁,尽数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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