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温热
夜色苍茫,暗月西沉。
肖淮和纪云生顺着破败的小巷一路前行,刚转入稍显宽阔的主街,就听见一阵鸣锣之声从不远处传来。
两人对望一眼,匆匆迈开脚步,跟着人群往十里铺中心的广场涌去。
“放粮了!放粮了!”
随着四起的叫喊声,十里铺的流民门纷纷往前挤去,将偌大的广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都给我站好了!谁再敢往前挤,就别想分到一口吃的!”广场中心,一名养赡官厉声喝道,眉目间尽是高高在上的神态。
听到他的话,人群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们拿着破碗、挺着干瘦的身体,两眼直勾勾地望向男人身后散发着香味的布袋,像极了一个个等待被投喂的牲口。
养赡官将嫌恶的目光从流民身上收回,转头看向一旁列队而立的几十名廷尉府官员,点头哈腰地道:“大人,您请。”
闻言,领头的廷尉府官员轻甩袍袖,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圣上特开恩典,每人可领两个肉包和一碗米饭。若有家人不在的,可在上报姓名后,代为领取。”
“今日居然有肉吃了?!”“我们有肉吃了!”“谢谢圣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一片感恩戴德之中,廷尉府的官员高声命令道:“你们所有人站成两排,有代家人领食物的排在左边,其余的人排在右边。等我们记下这些家人的姓名后,就开始放粮。”
众人一听,连忙争先恐后地排好队,规规矩矩地等待着官府的救济。
肖淮见状,磨磨蹭蹭地站到了右边的队尾,凑到纪云生耳边说道:“廷尉府什么时候不管查案,开始管放粮了?”
“廷尉府多半是想借放粮的幌子确认今日参与陈情的流民,”纪云生的眼底掠过冷笑,低声说道:“十里铺人数众多,靠逐个盘查的话,他们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向陛下交差,便想出了眼下的法子。”
“可是查出来了又当如何?”肖淮眉心紧蹙,满脸不解道:“这些流民食不饱腹、面黄肌瘦,其中还不乏老弱妇孺,又有什么能力当街刺杀圣上?显而易见是有人借机混入其中,搅弄局势。”
“廷尉府查不出幕后之人,便只有让流民去顶罪,”纪云生眉眼沉沉,声音中带着几近残忍的冷酷:“毕竟,在他们看来,这些百姓不过就是蝼蚁罢了。”
肖淮闻言,墨色的眼眸中划过一道微不可见的悲凉。或许,纪云生先前说得没错,眼下大雍饿殍遍野、白骨塞道,他根本就寻不到自己想要的锦绣河山。而他的大哥肖铉蛰居宜城多年,散尽家财、养客济世,究竟所图为何,他自是心知肚明。
这样的天下,这样的时局,自己当真能置身事外吗?
思绪万千之间,廷尉府的小吏们拿着记好的名册,递到了领头的官员手中。
身穿浅绯色官服的男人伸手翻了翻书册,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命令道:“把左边这些人全部抓起来,带回廷尉府审问。”
“大人,我们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抓我们?!”
在一片哗然中,站在队伍前端的一个年轻男人高声诘问道:“我们是按大人的要求在此处排队领粮,又有何罪?!”
“你问我何罪之有?”领头的官员板着脸孔,厉声喝道:“你们的家人私自逃出十里铺、当街刺杀圣上,犯得乃是谋逆的大罪!”
“什么?!这不可能!”“我家夫君只是出去找吃的,怎么会刺杀圣上?”“大人,你一定是弄错了!”
听着此起彼伏的喊冤声和哀求声,廷尉府的官员紧皱眉头,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把这些逆贼都给我抓起来!若有反抗者,就地正法!”
“凭什么?!”先前问话的年轻男人一把推开冲上前的官兵,怒不可遏地道:“是圣上说会妥善安置天下的流民、会给百姓足够的食物,我们才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到了郢都。可在这里我们究竟过得是什么日子?!”
“我们天天被关在十里铺,活得连畜生都不如,每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朋友先后死去,尸首就被堆放在路边,连个埋葬的地方也没有。可我们始终都在默默忍受着一切,只因大家相信圣上不会弃百姓于不顾,可如今我们等到的又是什么?!”
“放肆!”廷尉府的官员横眉倒竖,怒不可遏地喊道:“把这个口出狂言的逆贼给我拿下!”
闻言,年轻的男人气红了眼,拖着瘦弱的身体往前扑去:“反正左右是死,我跟你们这些狗官拼了!”
然而,还没等他冲到对方面前,就被一把锋利的长剑穿透了身体。
鲜血奔涌,喷溅出触目惊心的血红。
“铭儿!”猝变之间,一名老妇人拨开人群,哭喊着跑上前,一把抱住了年轻男人的尸身。
然而,无论她怎么呼喊,都再也听不见男人的回应。
老妇人不禁瘫坐在地,崩溃般地大声痛哭,嘶声说道:“我家儿子就是想要口吃的,又有什么过错?你们官府丧尽天良、草菅人命……”
她的话尚未说完,一道寒光骤然从空中划过,顷刻间割断了她的喉管。
周围的人群在瞬间变得安静如死,不敢置信地望向倒在血泊里的尸首。
看见百姓们畏惧的神情,廷尉府的官员竟然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沉着脸吩咐道:“把他们都带走!”
然而,就在官兵一拥而上之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当先喊了句:“大家都看到了,反正要被杀死,不如现在就跟他们拼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站在左边队列中的百姓终于在这一刻抛弃了全部的温顺和畏惧,向官兵们冲了上去。
霎时间,血光四起,可剩余的百姓们并没有就此向外逃窜,而是发了疯似地扑向装满包子的布袋。
由于十里铺人数众多,前面的人很快被推搡倒地,然而后面的人却没有一丝要扶的意思,反而踏着他们的身体向前冲去。
一时间,哀嚎遍野、死伤无数,流民们一排排倒下,像极了落入灰尘的草芥。
“我们……要怎么办?”肖淮双手冰冷,看着这宛若人间炼狱般的景象,生平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救人,”纪云生握紧双拳,目光坚定而明澈:“能救一个算一个。”
“好。”
话音落下,两人纵身而起,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混乱一片的人群之中。
其中,跑在前面的肖淮眼疾手快,从背后抓住了一名官兵举刀的手臂,飞快地摁着手腕往下折去,只听得咔擦一声,士兵厉声惨呼,手中的长刀顿时应声而落。
“快走!”趁此空隙,肖淮拉起跌坐在刀口下的妇人,往人群外跑去。
然而,对方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奔向了来时的方向。
“你做什么?!”
肖淮不敢置信地大声唤道,就见妇人在泥泞的血肉中蹒跚几步,扑向了地上滚落的一个肉包。
寒光骤现,惊叫声起。
一柄尖刀从上方落下,狠狠地扎入了她的胸口。
痛呼过后,妇人颤抖着弯起手臂,将抢来的肉包放入口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肖淮怔怔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微微颤抖着身子,举目望向四周的尸山血海。
只见满地的血肉残肢中,流民们有的被切开了左脸、有的被斩断了手腕,可只要嘴里咬着肉包的残末,面容上便会带着笑容和满足。
可笑至斯,却也可悲至斯。
一时间,血腥的气味翻滚着涌进肖淮的鼻腔,刺得他的眼睛微微有些疼痛。
他深吸了口气,义无反顾地冲进了人群,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将受伤的百姓们救出,飞蛾扑火般挽救着近在咫尺的浩劫。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震动,伴随着扬起的血末和尘土,上百名身披战甲的士兵由远及近、踏风而来。
“是南城禁军,”纪云生旋身落到肖淮身侧,抬手抹去脸上的血污,急声说道:“禁军统领薛睿与我相熟,不能让他看见我在这儿。”
“禁军不是归临新公调配吗?”肖淮双眼通红,沉声问道:“那这些流民岂不是……”
“陆源虽然可以凭虎符调动京城守军,但南城禁军实际的领兵之权在薛睿手上,”纪云生眉间覆雪,无波无绪地说道:“薛睿绝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大开杀戒之人,你不必担心。”
说罢,他一把拉过肖淮的手腕,往嗣音阁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风呼啸着从耳畔吹过,待肖淮回头望去之时,禁军已将十里铺的广场团团围住,而这场杀戮也终于在铁甲兵戈的干涉下走向了尾声。
天街踏尽百姓骨,万物幻作锦绣灰。
肖淮一言不发地低下头,皓腕轻翻,有些颤抖地握住了纪云生的手掌。
而此时的他,就像之后的很多年一样,靠着手心处这点微不足道的温热,在一个个泥泞破碎的夜幕中,迎来了下一个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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