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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别离


两人心事重重、一路无言,顺着府中的长廊往前走去。

        待行至西苑的厢房之后,纪荀深吸了口气,重重推开了面前的雕花木门。

        “生儿,你到底去哪里了?!娘亲担心了一个晚上……”见他们进来,景安公夫人冯薇顿时目光一亮,哽咽着迎了上来。

        “娘亲,我没事,”纪云生握着冯薇的手,低声安慰道:“我去朋友家中喝酒,一时贪杯,错过了去宫中的时辰……”

        “那便好……那便好……”冯薇长舒了口气,刚想拉着他再说些什么,就被纪荀出言打断。

        “来人,把夫人请出去。”

        “老爷,你要做什么?”冯薇悚然一惊,面色惨白地问道。

        “我和两个孩子有些话要聊,你留在这不方便,”纪荀沉下面孔,好言劝道:“你去门口等我。”

        待丫鬟们将冯薇扶出,纪荀转过身,对着房中的一名素衣女子说道:“瑶儿,方才陛下说,让……太子妃出去坐坐。”

        “太子妃?”纪云瑶闻言,唇边浮起一抹了然的笑痕,声音平静地问道:“太子他……如今怎么样了?”

        “太子本已逃出京城,却在京辅之地遭到官兵围捕,最后……自尽而死。”

        听到父亲的话,纪云生几乎是立刻红了眼眶。他膝盖一弯、砰地一声跪倒在地,喑哑着嗓子说道:“阿姐,对不起,是我昨日没有去卫尉报道,才让太子殿下孤立无援,走到如今的结局……”

        话未讲完,他已是哽咽难言,再也说不下去。

        “阿生,你不必自责,”纪云瑶走到纪云生面前,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声音温和而清净:“其实,从接到陛下诏书的那一刻开始,太子殿下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后来种种,不过都是困兽犹斗罢了。所以,知道你没有去,阿姐很是开心。”

        “对了父亲,”言及此处,纪云瑶蹙然抬眸,急声问道:“听说昨夜京兆府参与了叛乱?”

        纪荀点了点头,神情冷冽地说道:“不过起兵之前,沈玉朝正巧生病告假,因此并未牵涉其中。”

        “那我便安心了,”纪云瑶松了口气,释然一笑道:“阿生,时间过得可真快,一转眼你已经长得这么高,成了郢都中人人称颂的少年英雄了。以后若是姐姐不在,你可得照顾好父亲和娘亲,还有……我们纪家。”

        什么叫做姐姐……不在?

        纪云生猛地抬起头,就见纪云瑶手中正握着一把银色的匕首,而刀锋利刃之处,已经尽数没入了她的胸膛。

        “阿姐!”纪云生目眦欲裂,一把接住了女子下落的身子,嘶声说道:“阿姐,你为什么要这样?!”

        “阿生,陛下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他……要见的……是太子妃,而……不是纪云瑶,”说话之间,大片的鲜血从纪云瑶的唇边和胸口蔓延开来:“太子如今……负罪自尽,我又岂能……苟活在世间………”

        “不是的阿姐,不是这样的!”泪水顺着纪云生的脸颊簌簌而下,他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擦去女子嘴边的血迹,可终究只是徒劳。

        “阿……阿生,阿姐想拜托……你一件事,”纪云瑶轻轻浅浅地笑开,颤抖着双手,从怀中摸出了个雕工拙劣的小木雕,断断续续地说道:“帮我……把这个带给玉朝……”

        “你跟他说……今生……我纪云瑶……只能是沈皓的太子妃,若有来世……我……定和他……”

        然而,话未说完,纪云瑶手指一松,悄然垂落在地。

        “阿姐!!”痛彻心扉的刺痛在一瞬间席卷了纪云生的全部感官,他紧紧将身前的女子抱在怀中,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她的名字。

        听见他的唤声,厢房的大门被狠狠撞开,冯薇不顾丫鬟和小厮们的阻拦,当先冲了进来。

        “瑶儿!”在看见纪云瑶尸身的那一刻,冯薇顿时瘫坐在地,崩溃般地大声痛哭起来。

        片刻过后,她爬起身,拼命地捶打着纪荀的胸口,面容扭曲地厉声喝道:“一定是你……是你逼死她的!她不过是个姑娘家,她知道什么?!你个当爹的……怎么这么狠心!你还我瑶儿!还我瑶儿!”

        “你活了这么大年纪,怎么都不如一个孩子明白!”纪荀抓住冯薇的双手,泪流满面地说道:“瑶儿也是我的女儿,难道我就不心痛吗?!”

        “可是圣上今日前来,不是与我闲话家常的!他要的就是纪家的一个态度!”纪荀高声吼道,眸子里盛满了近乎绝望的疯狂:“瑶儿今日不死,就意味着我纪家不愿和太子一党彻底割裂!那到时候赔上的,就是我全族的性命!”

        说完他狠下心,对门口的小厮们吩咐道:“还不把夫人带回自己的房间!”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瑶儿在这里,我哪都不去!”在一片拉扯之中,冯薇死死抠住门框,拼命地挣扎着。

        “你们还不快点!”随着纪荀的一生暴喝,小厮们终于用尽全力,将冯薇往院外拖去。

        当妇人的呼喊声彻底消失在耳畔,纪荀抬袖抹去了脸上的眼泪,沉声说道:“来人,把小姐的尸身抬到前厅去。”

        “爹!”纪云生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紧紧揽住了怀中的女子。

        “云生,”纪荀蹲下身子,一点一点擦去了男人脸上的涕泪:“你应该明白,如今太子伏诛、五皇子一派独揽大权,并非是陛下想看见的局面。他希望我们纪家能成为制衡的砝码,但若我们和太子仍有牵连,他在满朝文武面前的威慑何在?”

        “所以,他今日前来,要的就是一个大义灭亲、干干净净、为他所用的纪家,”纪荀面色惨白,狠了狠心道::“如若不然,我们就会成为一颗当舍即舍的废棋。今日瑶儿一人死,换全族生,已经是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

        “所以父亲……在你眼中,阿姐的命就是一笔买卖吗?!”

        “是,”纪荀沉默须臾,目光中一片冰冷锋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今日圣上若是要我的命,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自戕谢罪。”

        听罢,纪云生凄然一笑,终是缓缓放开了抱着纪云瑶的双手。

        一盏茶之后。

        纪云生跟在纪荀身后,重新回到了厅堂之中。

        甫一进门,纪荀立刻让小厮将纪云瑶的尸身抬了上来,拂袍下跪道:“陛下,臣将太子妃请过来了。”

        沈弈摆出了一副惊讶万分的模样,上前探了探纪云瑶的鼻息,痛心疾首地叹息道:“阿荀,你这又是何苦,寡人并非是这个意思。”

        “回陛下,臣可以没有女儿,但纪家绝不能被乱臣贼子坏了清名。今日此举,是我纪家对陛下、对大雍的赤胆忠心。”

        “唉,这些年来确实难为阿荀了,”沈弈弯腰扶起纪荀,眼中尽是惋惜之色:“云瑶这孩子,我也算是一路看着她长大的。如今却…………”

        说罢,他满脸凄楚地摇了摇头,沉声说道:“这样吧,从明日起,薛睿会调任光禄勋一职。云生,你便顶了他的位子,统领南城禁军吧。”

        “谢……陛下圣恩,”纪云生吸了口气,重重叩首到地,悲声说道:“不过,微臣尚有一不情之请。我大雍系礼仪之邦,向来以孝悌为先,而微臣自小与家姐一同长大、情谊深厚,故恳请陛下允许臣为家姐守灵一日,以全孝悌之义。”

        在一段长到窒息的沉默之后,沈弈冷着目色、缓缓说道:“寡人准了。但灵堂之内不准摆放灵牌,亦不可对外发丧。”

        “臣……遵旨。”纪云生匍匐着身子,将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之上。

        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他脸颊缓缓流下,在无人在意的地方,凝成细小的霜花。

        风雪缱绻,泪落成灾。

        虽然纪云瑶没有发丧,但她停灵一日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传遍了郢都官场世族。

        然而往日里络绎不绝、前来拜谒的官员们却全部偃旗息鼓,避之不及地兀自观望起来。

        因此,当肖淮穿着一袭玄衣,前来吊唁之时,景安公府的庭院之中赫然是一副空空旷旷、门可罗雀的模样。

        “肖公子,这边请。”

        当领路的小厮推开灵堂大门后,隔着四散飘动的层层白幡,肖淮一眼就看见了跪坐在地的纪云生。

        满屋缟素之间,男人麻衣首绖、面色惨白,好看的眼眸中宛如一潭枯竭的死水,没有了往日的半分神采。

        听见门扉响动,纪云生平淡无波地偏头看来,却在见到肖淮的瞬间瞳孔一缩,眼眶通红地挪开了视线。

        他果然还在怨我。

        肖淮心中顿时涌上了一阵几近悲凉的酸涩,他深吸了口气,挪开视线,走到了放满香烛的案几之前。

        香火袅袅、平举胸前。

        肖淮肃容躬身,拜了三拜,将细香轻轻插在了无字灵牌前的铜炉之中。

        祭拜完毕,他脚步微动,刚想往纪云生面前走去,就听得身后的厅堂大门被人猛地撞开。

        他愕然回头看去,就见沈玉朝穿着一身纯白素服,径直走到了停放的棺椁之前。

        此时此刻,他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平日的清冷倨傲,余下的只有满面的哀恸和被泪水模糊的双眼。

        他抬起手,狠狠抓住木棺的边缘,撕心裂肺地唤着纪云瑶的名字,直到指尖渗出鲜血也浑然未觉。

        见到他痛彻心扉的模样和棺木中那张眉如翠羽、雅致清秀的面容,肖淮突然间就明白了一切。

        天外楼中,他因见到沈玉朝对着纪云生发呆,还一度怀疑过他有龙阳之好。到头来,沈玉朝只是在那张相似的面容上,望见了故人的影子。

        “玉朝,”纪云生站起身,缓步走上前,从袖笼中拿出了一只沾着血迹的木雕,哽咽着说道:“这是阿姐临终前让我交给你的。”

        “她说……她今生只能是沈皓的太子妃,若有来世,一定会和你……相逢执手、不负此生。”

        “这是我当年送给她的,可她先前明明对我说……她早就将这木雕给扔了,”沈玉朝将木雕紧紧捏在手中,目光中泛着奇异的痛楚:“所以我一直以为,她只当我是弟弟……”

        男人的话音渐渐弱了下去,最终他弯下身子,将滚烫的额头贴在棺木之上,像一个孩子那般失声痛哭起来。

        纪云生低眉仄目,抬手抹去了夺眶而出的泪水,朝肖淮偏了偏头。

        肖淮顿时会意,跟在男人身后,走出了幽冷一片的灵堂。

        风雪漫天,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两人的墨发之上。

        肖淮微微抬起右手,似是想为纪云生拂去肩头的碎雪,却终究只是握掌成拳,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身侧。

        “我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

        听见肖淮略显艰涩的话语,纪云生垂下眼帘,低低说道:“我只是见你……似乎有话要和我说。”

        “是,”肖淮抑制住心头隐隐作祟的钝痛,展眉说道:“我……今日便要回宜城了。”

        “什么时候?!”

        “我已经让小厮在你府外候着,等我从这里出去,便会直接出城。”

        “那……后会有期。”

        一语落下,满院寂静,两人之间似乎再也无话可说。

        肖淮面色微黯、自嘲一笑,再也没有半分留恋地往府门方向走去。

        然而,他刚走出几步,纪云生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肖海楼,如今天下虽然乱象四起,但若要起兵对抗朝廷,并非良机……”

        纪云生的话音尚未落下,肖淮却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转身上前,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将他紧紧拥入了怀中。

        “知还,若是你担心我,就跟我一起去宜城好不好,”肖淮将下巴轻轻搁在纪云生的颈窝,声音中暗含着几近卑微的渴求:“宜城的景色很美,春日桃李争艳、夏日清荷满塘;秋日丹桂飘香,冬日寒梅映雪,你一定会喜欢的。”

        “肖海楼,”纪云生心头酸涩的可怕,他抿起嘴唇,竭力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道:“你知道,我纪家亲族尚在……我是不会、也不能离开郢都的。”

        “更何况,如今圣上誓要荡平逆贼,若是战火再起,我身为南城禁军统领,根本无法置身事外。你我再遇,只怕是在战场之上,”纪云生眼前升腾起薄薄的水雾,艰难无比地说道:“到时候,我……不会手下留情。”

        “好,”肖淮紧紧环着纪云生的肩膀,仿佛怀抱着那珍之重之的绚烂烛火:“我等着你。”

        我等着,与你重逢的那一日。

        哪怕你身披甲胄、横刀而来,

        我亦欣然以赴、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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