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同生
天光初起,摇摇曳曳地洒进厢房之内。
纪云生甫一睁开眼,就看见了静静坐在床边的肖淮。
他的脑海中猝然划过先前的那个吻,面色不由微微有些发红。他轻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海楼……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听见声音,肖淮猛地回过神,下意识想去扶他,却又猛地缩回了手:“眼下……卯时刚过不久。”
“没想到我的酒量竟变得这般差了,”纪云生揉了揉额头,掀起被子,走到桌边说道:“海楼,不知可否找你讨碗白粥?喝完之后,我便要去卫尉了。”
闻言,肖淮心中一沉,欲言又止地说道:“知还……我……”
“昨日……我并没有喝醉,”听到肖淮支支吾吾的话语,纪云生没有回头,而是红了耳廓,一字一句地说道:“还有肖海楼,生辰快乐。”
一时间,难以言喻的欢欣与悲楚挣扎着涌上了肖淮的心头。他疾步上前,从背后将纪云生一把搂入了怀中。
“知还……”肖淮将下巴轻轻搁在纪云生的肩膀上,小心翼翼地说道:“如果……我骗了你,你会恨我吗?”
“骗我?”纪云生长眉轻扬,手指不由微微一紧:“海楼是想说……昨夜所言,都不是真话吗?”
“并非如此!”肖淮急急否认,随后沉默了须臾,喑哑着嗓子说道:“你之所以会昏睡至今,是因为……我在你的酒中下了迷药。”
“什么?!”
“现下……已是初七的卯时。”
纪云生听罢,双手一片冰凉,他转过身,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肖淮垂下眼睫,避开了男人的目光,终是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纪云生怔怔愣在当地,缓了很久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那现在外面局势如何了?”
“我不知道,”肖淮微微阖上双眼复又睁开,艰难地说道:“但我一个时辰之前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圣驾回京了,之后喊杀声就渐渐弱了下来。想必,一切……已是尘埃落定了。”
闻言,无助和绝望如潮水般向纪云生袭来,他面若死灰、木然地转身往外走去,却不小心被椅脚绊住,身子一歪,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
“知还!”肖淮几乎是在瞬间冲上前去,长臂一伸,将他紧紧揽住,目光慌乱地问道:“你……没事吧?”
纪云生惨白着脸,缓缓直起身子,将肖淮狠狠推开,怒声喝道:“肖海楼!你做这些事情之前,可曾问过我的意愿!”
“就是因为我知道你的选择,才会出此下策!”肖淮凝视着男人的双眼,抬高声音说道:“我不想看着你去送死!”
“肖海楼……我一直以为,你是最懂我的人,”纪云生惨笑凄然,强压着心头下刺骨的疼痛,缓缓说道:“我以为,你也是这样的人——宁以义死,不苟幸生。”
说罢,他拂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鲜血四散,一地殷红。
纪云生刚走出吴樾坊的街巷,就见平时繁华一片的主街之上,凌乱地堆积着数不清的尸首。鲜红的血水早已从他们的身上流入积雪,凝固在了街边赤色的水渠之中。
不少妇孺和老人穿着单薄的冬衣,在尸首中翻找着熟悉的面孔,呜咽悲嚎间,汇成满城哀恸、满目疮痍。
纪云生静静站在尸山血海之中,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划过了一年前曹翊说的那句话——“欲治乱世,需破而后立,以义拒不义。”
那时候,他虽未多言,但心中的想法却与沈玉朝不谋而合——若当真破而后立,定会流血漂橹、伏尸千里,若非走投无路,绝不可取。可眼下的这一切又算什么呢?
正当他兀自踟蹰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突然从身后传来。
他回头看去,就见肖淮穿着白色的披风,策马勒缰,停在了自己面前。
“知还,我送你回去。”
“不必麻烦,”纪云生沉下脸孔,冷冷说道:“我自己可以……”
“知还,现在不是与我置气的时候!”肖淮打断了他的话,语意急切地说道:“刚刚东市的掌柜过来寻我,说他在来的路上,看见士兵们簇拥着御辇往你府上去了。”
“什么?!”
听到男人的话,纪云生微一沉吟,握住肖淮伸出的手,纵身跃上了马背。
寒风呼啸、迎面而来,夹杂着飘零的飞雪,刺痛了纪云生的双眼。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眶中滑落,轻轻掉在了肖淮环着他的手背之上。
肖淮骤然一僵,将身前的男人紧紧揽在怀中,目色哀切地说道:“知还,对不起。”
“我不是不懂你的心中所想,只是我觉得……为了这样的小‘义’赔上性命,并不值当。”
“不管你信或不信,”肖淮沉声说道,郑重得仿佛许下了执着一生的誓言:“若是大义当前,我定与你同生共死,绝不会贪生惜命。”
纪云生听罢,心头微微一颤,但终究没有出声回应。
骏马顺着街衢飞速奔跑,待得转过几个道口,景安公府的大门便遥遥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肖淮一拉缰绳,抱着纪云生旋身而起,稳稳落在了地上。
“知还,我在这里等你。万一……”
“不必了,”纪云生看了一眼府门前的御辇,声音冰冷地说道:“若是圣上真想治我纪家的罪,他就不会亲自来了。”
话音落下,男人转过身,踏着薄薄的雪雾,往府宅中走去。
肖淮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越行越远的背影,唇角不禁浮起了一个自嘲的笑容——肖淮啊肖淮,你费尽心思,幻想着能为他撑起一片无风无浪的天地,到头来不过是跳梁小丑、作茧自缚罢了。
火影跳动,茶香四溢。
当纪云生走进厅堂之时,就见惠昭帝沈弈正与自己的父亲相对而坐,恍惚间竟生出了一种君臣和睦的温馨之感。
“臣纪云生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知还回来了,”沈弈抬起头,一脸和气地问道:“听说你昨日没有去卫尉报道,也并未留在府中,害得景安公派人四处寻了你整整一日。”
“回陛下的话,”纪云生跪伏在地,恭敬无比地说道:“臣昨日去了朋友府中庆祝生辰,一时贪杯、宿醉未醒,是以错过了去卫尉轮值的时辰,还请陛下降罪。”
“哦?朋友生辰?”沈弈眉峰一扬,颇具兴味地说道:“不知是哪位朋友,竟然能让云生这般放浪形骸?”
“臣的这位朋友陛下也曾见过,”纪云生形容谦顺,垂首说道:“他是我太学的同窗——肖淮。”
“肖淮?就是救过寡人,又在东市打了王钊的那个……郢都第一混世魔王?”
“正是。”
沈弈听罢,不置可否地朝身边太监招了招手,凑上前低低耳语了几句。
听完他的吩咐,太监几乎是立刻低头领命,迈着小碎步往门外跑去。
待宫人出了大厅,沈弈并未让纪云生起身,而是收回目光,对着景安公纪荀说道:“阿荀,你说时间过得可真快,想当初你我相识之时,还是两个半大不点的垂髫孩童。可不过一转眼的功夫,我们已成了年近半百的老人,就连孩子们都到了可以当家做主的年纪了。”
“陛下正值壮年,又何谈‘老迈’二字,”纪荀自然无比地接过话头,颇为感慨地说道:“不过谈起当年,微臣不禁就想起了与陛下一同担任黄门郎的时光。那时候……真可谓是‘年少曾经意气高,摘星揽月战云霄’。”
“是啊,你我相遇于微时,一路走来,情谊远超君臣,”沈弈笑意不达眼底,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我也希望,阿荀能永远和寡人一条心。”
“那是自然,”纪荀曲身敛衽,恭恭敬敬地说道:“微臣自当尽心效忠陛下、效忠大雍,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水汽萦萦,茶香四溢。
不知过了多久,先前的小太监终于去而复返。
见他待要躬身上前,沈弈轻轻抿了口茶道:“你就直接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回陛下的话,奴才刚刚去户部调阅了肖淮的户籍,确是年初六的生日。”
“看来云生还是年轻贪玩,”沈弈拉下面容,像一个长辈那样出言责备道:“日后你是要担当大任的,平时行事可不能像肖淮那般放纵不羁、不着四六的。”
纪云生听罢俯身再拜,稽首应道:“陛下教诲,云生定当谨记在心。”
“行了,地下凉,你先起来吧,”沈弈眼角向上一掠,转头问道:“阿荀,你知道今日寡人因何而来吗?”
纪荀目光一闪,缓缓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来微臣的府上,自是不需要理由。”
“阿荀说话,果然是滴水不漏,”沈弈勾起唇角,缓缓说道:“不过寡人听说,太子在举事之前,将太子妃送到了景安公的府上。”
纪荀瞳孔一缩,不动声色地说道:“小女现在确实在微臣府中。”
“既是如此,那就让太子妃一起过来坐坐吧。”
纪荀沉默片刻,静静看向沈弈的双眼,启唇说道:“陛下,云瑶不过是一介女子,我们男人议事,何必唤她前来?”
“景安公哪里的话,”沈弈眸色深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云瑶虽是女子,但也是我大雍的太子妃。”
纪荀闻言,眼中暗流翻滚,挣扎了许久之后,终究满面颓败,起身说道:“陛下稍坐,臣这就去让小女过来。”
说罢,他缓步行至厅堂之中,沉声说道:“云生,你和我一起过去。”
“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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