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起兵

宜城的黄昏，凉风阵阵、晚霞漫天。

        城外山野上的一间宅院中，肖铉攥着酒盏，意气风发地说道：“今日，我收到了宣州各路豪族的回帖，他们都愿意随我们起兵举事、光复靖国。再过半个月，我们大事将成。”

        “有庐阳霍氏的相助，自是事半功倍，”肖淮抬手举杯，眉梢眼角尽是笑意：“海楼便提前恭喜大哥旗开得胜了。”

        肖铉满脸赞许地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膀，颇有些感慨地说道：“这次多亏你和子护，带回了这么多粮草和兵器。大哥应该谢谢……”

        “大哥，你我兄弟之间、何必言谢，”肖淮急忙打断了肖铉的话，截口说道：“当年父亲死后，大哥养客持家、处处节俭，却从未苛待过我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如今，我已及弱冠，自当报答你的教养之恩。”

        “阿淮……”肖铉的眼眶不禁微微有些发热，刚要继续说话，就被急急冲进来的赵佑所打断。

        “夜明大哥、海楼，霍家出事了！”

        “什么？！”

        言语之间，赵佑向后让开，露出了满脸尘灰、鬓发散乱、血迹斑斑的霍璟。

        “霍二公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谋反之事败露，惠昭帝下旨，要诛我霍家九族，”霍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崩溃无助地痛哭出声：“我们在京城和庐阳的亲族之中，除了我和大哥杀出重围外，其余的几百口人全部被……屠杀殆尽。”

        “我们为了分散追兵，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奔逃。而我则是一路赶往宜城，来找夜明大哥，”霍璟长磕到地，恨声说道：“求夜明大哥帮我们霍家报仇雪恨！”

        肖淮听罢，顿时心里一片冰凉——霍家谋反之事本是绝密，为何惠昭帝会提前知道？莫非……

        念头一起，他几乎是立刻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绝不会是纪云生，他既然答应了自己保密，就不会食言。

        正当肖淮满心忐忑之时，肖铉上前一步将霍璟扶起，沉声问道：“惠昭帝是怎么知道你们谋反之事的？”

        “我们本来偷偷派人入京接父亲回乡，谁知他却一时糊涂、上书自首，想求得沈弈的宽大处理，结果把所有人推上了绝路。”

        听到此处，肖淮骤然松了口气，眯起双眼说道：“今时不同往日，沈弈从前不杀谋逆之人，是因为雍国初立、政权稳固，他正好可以借此彰显仁德之道。而如今，大雍境内风雨飘摇，他早已无法安枕，自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那如今要怎么办？！”赵佑满脸焦急，蹙眉说道：“霍家遭难，我们与他们合盟的事情若是传出去，岂非亦是灭门之祸？”

        “赵子护，”霍璟双眼通红，咬牙说道：“我霍家兄弟不是背信弃义、出卖朋友之人！”

        “霍二公子，你家是高门大户、人数众多。纵然你兄弟不会背信弃义，并不意味着你全府上下就是铁板一块，”肖淮眸光微冷，一针见血地说道：“我们肖家，冒不起这个险。”

        “肖海楼，我算是听明白了，”霍璟横眉倒竖，怒声说道：“我这就走，绝不连累你们肖家便是！”

        “霍二公子，你走了有什么用？若是一纸圣令下来，我肖家就能逃过一劫了？”肖淮面色寒凉，声音冷静地可怕：“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带着全族上下，尽快离开宜城。”

        “可是阿淮，以我们如今的兵马，攻下宜城应该不是问题，为何要离开？”

        “大哥，我们拿下宜城又如何？周边的那些豪族看到霍家的下场，还会出手帮忙吗？难道我们就固守宜城，等到朝廷派大军前来剿灭吗？”

        肖淮眉梢淡挑，目光一片锐利：“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直接进攻周围的县城，一边收缴他们的兵力，一边北上，往庐阳进发。”

        “就算如此，想要打下庐阳这块首府之地，还是有些捉襟见肘，”肖铉低头思忖了片刻，突然猛地抬眸说道：“阿淮，你还记得肖忱吗？！”

        听到“肖忱”的名字，肖淮下意识地看了霍璟一眼，点点头道：“自是记得。”

        “他如今在抚远军中做文书，随军驻扎在离皋城十里开外的地方，离我们这边并不算远，”肖铉眼睛一亮，细细盘算道：“若是我们能通过他的引荐，将这支流民军队收入麾下，胜算将会大大增加。”

        流民军队？

        肖淮眸中波纹涌动，虽然心中并不赞成，但却没有出言反对。

        因为，这确实是摆脱困局的最好办法。

        “好！我这就去皋城寻他，”霍璟面色一凝，主动请缨道：“然后，等你们前来汇合。”

        见他如此，肖铉有些错愕地问道：“霍二公子，肖忱之前杀了你的表哥，难道……”

        “我在庐阳的时候便跟海楼说过，家国大事当前，两家的旧日恩怨早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霍二公子胸襟广阔，着实令夜明感佩。愿来日再见之时，与君共举大事。”

        “璟定不负夜明大哥所托。”霍璟俯身揖礼，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去。

        “霍二公子请留步，”赵佑急忙叫住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你去皋城必定会经过怀县，麻烦帮我把这封信交给怀县的城门守卫老石。”

        霍璟接过信封，没有多问，只点头说道：“好，一定送到。”

        待他离开后，肖淮眉梢一掠，沉声问道：“你……是想劝怀县献降？”

        “是，我们若想北上，怀县就是第一站必经之地。所以，我之前便写好了书信，打算劝县令大人归降，”赵佑目色黯然，自嘲一笑道：“只是我四年未归，关系早已疏远，他怕是不会……听我所言。”

        “放心，我知道怀县县令于你有恩，就算他不愿投降，我们也不会伤他性命，”肖铉眉峰皱得死紧，叹了口气道：“不过，现在有个最棘手的问题。我肖氏宗族里有很多长辈并不愿意随我起兵，说我造反是要害死他们，每天都要去祠堂将我骂上几百遍。”

        “我本来想着和霍家结盟、夺下宣州之后可以让他们幡然醒悟，可就现在这个局势，他们怕是打死不愿随我离开，”肖铉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总不能把这些叔伯痛打一顿，强行拖走吧。”

        “大哥，我有一计，”肖淮嘴角微提，缓缓说道：“不过还得请曲姑娘帮忙。”

        “什么计策？”

        肖淮眸光轻挑，展眉笑开，“我要给他们唱出好戏。”

        夜幕初至，华灯初上。

        赵佑和肖远骑着马，带人在宜城各处的肖氏宗亲门口敲锣打鼓，扯着嗓子喊道：“今日戌时，夜明大哥请了京城天外楼的名角过来，大家还不快去宗庙看戏！”

        听到有戏看，孩子们立刻欢喜万分地跑出府宅，跟在两人的马匹后面，一边奔跑，一边打闹嬉戏。

        而那些落魄的前朝贵族们，最爱的便是这口消遣，可苦于平日里却请不起戏班，只得一个人在家中哼上几句。

        眼下，他们一听到肖铉免费请大家看戏、还是天外楼来的名角，几乎是立刻倾家出动，扶老带小的往宗庙赶去。

        戌时刚到，肖氏宗庙之前的高台旁，已是挤满了前来看戏的老老少少。

        随着激烈的鼓点，肖铉的几个门客纵身跃出，表演起舞剑吞刀、喷火举鼎的传统伎俩，博得了一阵欢呼喝彩。

        武戏结束之后，高台上的烛光一下子黯淡下来。

        在众人的翘首期待中，曲红绡穿着一身天子冠冕，缓步走到了舞台中央。

        她目光如炬，用小生的唱腔歌天下、歌四海、歌志向，迎来了一片拍手叫好。

        然而，就在这时，管家周越扮演的高官在众人簇拥下粉墨登场，不由分说就扯去了曲红绡的天子衣袍，将她推入了一处逼仄的暗室之中。

        曲红绡疯狂地拍打着门扉，可始终无人理睬。而另一边的周越却临朝专政，假传圣旨，俨然已是君临天下的模样。

        看到此处，台下的肖氏宗亲终于明白过来，这演得乃是惠昭帝沈弈囚禁先帝肖誉，夺取肖氏江山的故事。

        一时间，偌大的宗庙变得无比安静，大家都恨恨盯着台上的一幕幕大戏，却无人再出声喝彩。

        在一长段宫廷戏后，周越扮演的沈弈走到曲红绡面前，让她写下退位诏书。

        曲红绡抵死不从，周越顿时勃然大怒，唤来侍从将她按在地上、抓住她的手，一笔一笔落在了诏书之上。

        在曲红绡凄厉的挣扎和哭声中，不少的肖氏宗亲们再也忍不住，频频落下泪来。

        诏书写完，周越冷笑一声，让人端上了一杯毒酒。

        曲红绡坐在地上，凄然一笑，低低唱道：“江山破、起干戈，戚戚长风、漫漫古道，我肖氏男儿……不能归……”

        然而，她的唱词未落，就被周越捏起下巴，将毒酒狠狠灌了进去。

        杯盏落地，曲红绡倒在台上，泪落满眶，用嘶哑地声音唱道：“我肖氏男儿……不得归……”

        血满尘衣、哀恸凄凉。

        戏台顿时响起了呜呜咽咽的哭声，蜿蜒成一片化不开的悲戚。

        而周越的戏份却并未到此而止，他冷笑一声，让人将曲红绡的“尸身”拖了下去，自己却坐于高台，接受着众人的参拜。

        随后，一个带着面具、身材高挑的男人扮作开国圣祖皇帝的雕像，被几个人抬上了戏台。

        周越勾唇嗤笑，将雕像前供奉的案几一脚踹翻，还对着雕像辱骂、吐起了口水。

        见他如此，台下的众人顿时群情激愤，抄起手中的杯盏瓜果，就往周越身上砸来。还有些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子弟，更是提着长剑，就要跳上台来。

        周越顿时抱头鼠窜，高声喊道：“你们打我干啥，沈弈现在就在郢都，有本事你们打他去啊。”

        可被激怒的人群已经听不见他的叫喊，他们扑上前，把周越按到在地，刚要给他一顿胖揍，就听得宗庙大门被轰地一声打开。

        只见，肖铉带着八百门客，骑着骏马、穿着整齐划一的银色盔甲，手持刀剑冲了进来。

        “周越说的没错！真正的沈弈就在郢都！”肖铉高坐于战马之上，睥睨着周围的众人：“你们身为肖氏男儿，身上流的是圣祖之血，却不敢找沈弈复仇，就靠痛打周越出气，可觉得丢人？！”

        “如今山河破碎、白骨遍野、国将不国，你们却只想龟缩在宜城这片方寸之地，做沈弈的孝子贤孙，可曾觉得羞耻？！可曾觉得愧对先祖？！愧对百姓？！愧对天下？！”

        听他所言，整个宗庙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肖铉环视了一圈默然无言的人们，冷笑一声、指着台上的圣祖“雕像”说道：“我曾在圣祖神像前立下誓言，定会一雪前耻，光复我肖氏江山。”

        “今日，我肖铉自宜城举兵，愿意跟随我的，便立刻带上东西，随我北上；不愿跟随我的，我也绝不强求，但请你们自己去往宗庙牌位之前，告诉圣祖你们的决定！”

        “我愿跟随夜明大哥，一雪家耻、光复我肖氏江山！”

        台上按住周越的一个年轻人起身说道，目光中尽是舍生取义的坚决。

        听他这般说，几十名年轻子弟纷纷跳将出来，高声立誓。

        陆陆续续地，肖氏的宗亲们纷纷加入了起兵的行列，只有十来个特别固执的，还一脸坚持地坐在原地。

        肖铉眉峰一蹙，刚想用强，就见台上的扮演“圣祖雕像”的男人摘下面具，露出了一张俊朗无双、眉眼锐利的面庞。

        “我肖淮虽然一向顽劣胡闹，但作为肖氏子孙，若是看到沈弈杀先帝、毁我肖氏宗祠还无动于衷，便是数典忘祖、不死何为。故而我愿随大哥一起，光复靖国、以全忠孝之意。”

        听到肖淮的话，剩下的十几个宗亲们羞愧地满面通红，再也无法安坐原地，只得站起身来，不情不愿地加入了肖铉起兵的行列。

        见众人皆已臣服，肖铉拔出长刀、高声喝道：“今江山沦丧、百姓流离，我肖铉在此举兵、宁死不惜，誓杀沈弈、誓报血仇，告慰我肖氏的列祖列宗！诸位可愿随我一起，平定天下、光复靖国？！

        “愿随！愿随！”

        在响彻云霄的呐喊声中，所有的肖氏子孙热血沸腾、热泪盈眶，完成了生命中的一次壮举，踏上了一条永不回头的征途。

        从此，天高水阔、沙场埋骨；只问天下，不求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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