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唯一能做的
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一直担心易川的伤势,竟然没有想起来看看自己,他这么一说,我也把自己从上到下摸了一遍,因为有易川挡在外面,我才没有被砸到。
于是我对着他的耳朵说:“没有,我没有受伤。”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听起来更像是重重叹了一口气:“还好。”
“那你呢,你的腿还好么,易川?”
他说:“我没事。”
他的声音太虚弱了,像是蚊子在耳边飞过那么小,我说:“怎么会没事,流了那么多血。”
他没有回答。
我害怕了,我怕他突然不说话,我说,你不要突然不讲话,你是不是想睡觉,你不要睡觉。
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一个人受重伤时,另一个一定不能让他睡着,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这是目前唯一能做的。
易川,你不要睡着,我还有问题没有问你呢。
他的声音又响起来,如游丝般在我耳边回荡,他说:“问什么?”
“我想问问你,如果你很多年没有见一个人,再见到他时,还会认出他么?”我发誓,我没有一刻同现在这样,那么想听到他的声音。
“你不要不说话,求求你不要不说话。”
他沉默了有一会儿,我提心吊胆地等着,等了还长时间,才听见他说:“你刚刚问我什么?”
我改口道:“我问你,我们是不是应该喊救命?”
“别喊”他说,“你看附近有什么东西可以敲响。”
我爬起来四周摸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头却碰到了钢琴上,我往上摸了摸,还有几个琴键是完整的,试一下居然还能响。
我试着敲了几个键,钢琴发出清脆的响声,我问易川:“用钢琴可以么?”
在黑暗中我听见了他的笑声,那么险恶的环境中他居然还有心情笑,“你想弹哪首曲子?”
“哪首都不能,只剩下四个键能用了。”又想了想,突然心中一动。
我找到琴键,摸索着弹起来,那是一首很简单的曲子,只用四个琴键就能完成,我小时候学会的,十年不弹居然没有忘记,我弹奏的时候听到易川在跟着哼唱,他当然知道这个调子,这首曲子是他曾经教给我的。
他说:“我以为你早就忘记了,已经十年了吧,如果我十年没有见到一个人,我还是会认出她。”
“骗人。”
“我没有骗你。”
“可是你没有认出我。”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认出你。”
我沉默了,是啊,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来呢,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孩,因为自始至终没有认出对方来的那个人,一直都是我。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呢?”我问易川。
“我以为你忘记了,你从来没有认出我。”
“我那时候才八岁,八岁的孩子能记住什么?若不是在修文相册里看见你的照片,我当然认不出你。”
“可你记住了这首歌。”
我成功地又把自己弄哭了,我问他:“如果我没看见那张照片,你是不是一辈子不敢告诉我?”
“我为什么不敢告诉你?”
“因为你说过等我长大了娶我做媳妇儿的,你不想娶我了,你想赖账。”
易川听完居然咯咯地在我耳边笑起来,他说:“你冤枉我了,是你自己想嫁给别人。”
我知道他在说陈修文,便没有再接他的话,于是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易川比之前精神了一些,但我还是怕他睡过去,我问他:“你说我们会不会死。”
“不知道”易川说,他又问我:“你怕不怕?”
我说,不怕,但是我怕你死了。
“雨楠,你还有什么未竟之志?”
易川今天比任何时候话都要多,他从前一个句子通常不会超过四个字,我不知道这种现象是好是坏,只能回答他:“我想爱,想吃,还想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易川笑得很夸张,笑得时候动到伤口,嘴里呲呲吸着气:“这是书上写的,书上写的不算。”
“那么你呢?我问他。”
“我想做一个好人,你也觉得很滑稽是不是,可我就是想做一个好人。”
“易川,你已经是一个好人了。”
“我做过很多坏事,有些事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
“不,你不要再说了。”我害怕听到他说这种话,人在将死之时才会做这种忏悔,而易川不会死的,他想做一个好人,他将来就一定能做成一个好人。
没有一个人会把做好人当成理想,易川说得那么坚定,这也许就是一直以来他和别人不一样的原因,这样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事的吧。
易川的腿一直被压在墙下,慢慢地,他的身体开始变烫,说话也开始断断续续起来,我很害怕,只能将他的上半身抱在怀里,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闻到他身上干净的味道,以及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
我知道他开始发烧了,这是危险的信号,我轮流把手和脸放到他的额头上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刻的易川是多么软弱,我紧紧怀抱着他,其实也是因为害怕,在无边的黑暗中,易川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我贴近他耳边说:“你不要害怕,你不要死,我会保护你的,小时候你保护我,现在换成我保护你好不好?”
他只说:“你要坚强一点,再坚持一下,你不会有事的。”
“那么你呢”我几乎是朝他嚷道,“你也要坚强一点,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我可能,可能撑不下去了。”
我知道,他一定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才会开始胡言乱语,我对他说:“又不是在演电视剧,你怎么会撑不下去?马上就有人来救我们了,你不能死,你死了谁娶我做媳妇儿,你说过等我长大要娶我做媳妇儿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易川伸出热得发烫的手放在我脸上:“小时候的事不算数,你以后会遇到和你同龄的人,他会娶你做媳妇儿的,你不要着急,你还小。”
我打断他:“不,不要,我只要你,别的人我都不要了,等我们出去,我就嫁给你,你不要有事好不好?”
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番话,或许是太担心易川死去,其实一个承诺并不能救回易川的命,如果他真活不了的话。
那天我一说出来就后悔了,后来我一度感到罪恶,易川是薛如玉最爱的人,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竟没有想到她。
也许我生性如此,永远只会想到自己,和自私的父母一样,外公也是一个自私的人,我身上一直流动着和他们一样的血脉。
记得外婆死后,我又和外公在一起生活了两个月,那是一段黑暗的时光,但我是在那段日子里遇到易川的,那时我不知道他叫易川,我叫他兵兵哥哥。
外公家住在一个小县城的郊区,旁边就是我上学的学校,在我被外公憎恶的那段时间里,他常常不理我,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不给我做饭吃,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所以我也有了大把的时间到处游荡。
我常常在学校里和火车站旁边闲逛,像一个无所事事的老人,其实是因为孤独,失去外婆的孤独,被外公冷落的孤独,我当时八岁,动不动就和路上见到的小孩打架,我力气很大,没有人打得过我,不管男孩还是女孩。
我那时已经臭名远扬了,看谁不顺眼上去就是一顿揍,有时他们的父母看到了,也不敢打我,因为我看到有大人过来就扯开嗓子哭得惊天动地,吸引众人围观,于是也就没有任何大人敢对我出手。
所以我在街坊里算个名人,一个出名的混孩子,所有人见到我都绕着走,有一天我在街上打完一个小孩,那孩子的爸爸赶来,像拎小鸡仔一样揪着衣领把我提到半空,我拼命地挥动着四肢抵抗。
他厉声呵斥我:“小小年纪就敢欺负人,叫你爸妈过来。”
“我没有爸妈。”
“叫你们家大人来。”
“我外婆死了,我外公不要我了。”然后我就开始扯开嗓子故技重施,其实那时候我心里是没有悲戚的,这种嚎啕大哭每天都在上演,我哭只不过是为了快点逃走。
但那天我的哭声感动了一个人,她走过来,把我从那个男人手里救下来,擦擦我的眼泪,然后牵着我的手带我到她家里去。
我认得她,她是我们学校一个很老的老师,那天她把我带到家,给我洗了脸,削了水果,然后到厨房去做饭,她留我在她家吃饭,还叫我喊她奶奶。
随着厨房菜香飘出来的还有一阵好听的琴声,我循着琴声走去,看到书房里坐着好看的少年,眉目一如青山绿水般俊秀,他有些清瘦,手和脚都很长,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弹钢琴,颀长的手指在黑白键上游走,那画面一如泼墨山水般美好。
奶奶悄悄拍拍我的背:“哥哥在弹钢琴,不要打扰到哥哥好不好?”
我呆滞地点了点头,还没有从那幅好看的画面中醒过来。那个少年就是我的兵兵哥哥,长大后他叫做易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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