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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狱枕逍遥画


未央二十年后,诸越国,上思城死牢内。

        展墨儿仰首伸肢,极度贪婪呼吸着,仿佛想要将狱窗外透入的几抹夕阳红尽数沐浴入怀中。“好,作画一试!”他自言自语着,从腰间裤带中摸出一支殘木炭,在仅剩空白的狱间石壁上,稀稀落落素描起画,不须臾工夫,一幕“残阳古道,老树昏鸦”风景已跃然壁上。

        展墨儿稍作欣赏,拍净手上炭沫,然后双手叩合,向狱间四角拜拜之后,便倒落石床上,抱头大睡开来。

        星朗夜空,缕缕秋风掠过狱窗,拂过展墨儿那正梦睡正酣的酒窝脸,忽听丝丝作响,从床上竹枕中冒出一股白烟,朦胧中渐渐现了一个人形来。此人环绕在烟雾中,面壁而立,注视起展墨儿所作之画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哼!这家伙还不算太笨,知道大限到了。”枕中人轻语着,手中响指一捻,口中暗念术语:“断犀朽,化!”便见其手虚空现出一支怪状的狼毫笔,并在壁上沙沙狂书而过,展墨儿刚才所画的“昏鸦图”顷刻间变成了“黄沙卷落日,仙人掌沾露”的大漠图。

        枕中人正欲行动,一股牢廊阴风吹过,梦中的展墨儿只是稍作侧卧未醒,长廊尽头传来两人的脚步声。枕中人只好暗道:“扫兴,狱卒派食早来了。”说完,浓烟笼身,随着他的术语念出,“梦野迥枕,收!”,就伴烟嗖声消失在竹枕中。

        两个狱卒走近展墨儿所在狱栅前,年长那位将食盒内饭菜推入置餐窗里,看着呼呼大作的展墨儿说道:“这个短命鬼!还真能睡!”

        年轻那位,似乎新为牢役,装着那身行头,挥舞着单刀,来回踱步不停。年长那位见之,骂道:“虎顺子,瞧你这点出息,小小狱卒一个,别摆款了,过来,陪老舅喝两盅。”

        那位叫虎顺子的年轻狱卒嘻嘻笑道:“好怠是个官差啊,等明儿,外甥我混出个牢头,大礼小包来孝敬你老人家。”

        虎顺子的老舅名叫胡三登,听之说道:“这话中听,但外人跟前不可再说,还记得我要你记住牢役三字经吧。”

        虎顺子来到桌边,给胡三登倒上酒,说道:“知道了,少说话,装木头,不打听,油水多嘛。”

        胡三登与虎顺子小碰杯,闷了一口桂花米双酒,然后点着水烟枪,一吸一呼吐出大烟圈来。

        “老舅啊,”虎顺子放下酒杯,奈不住好奇,还是问道,“瞧这家伙跟我一般大,才十五六岁,何以却成了重牢的‘冬老虎’?”

        “他啊,是秋后即斩的‘秋蚱蜢’才对,冬老虎嘛,是死坐穿牢底,还有活命,拿不准天子大赦,又出来了。”胡老登心想长夜漫漫,估计虎顺子会磨到他心烦,还不如说说,让他长长当狱卒的见识。

        虎顺子斟上酒,给胡三登捶背松肩,说道:“听说他一直是知府大人的宠信画僮,到底犯了何事,不能帮他脱罪。”

        “哼!江湖险恶,官场黑暗,哪是你小子所能明白的。这家伙在知府大人宴请上司,替知府献宝展图之时,居然来了个图穷现匕。捕头当时在场,一举拿下,审问都免了,安了个刺杀朝廷命官之罪,放入死牢这里。”胡三登嚼着花生米说道。

        “展墨儿跟知府上司有仇?小小年纪这么胆大包天!”虎顺子吃惊道。

        “这你就错了,展墨儿手无缚鸡之力,只会痴迷作画,哪会有什么心计,且与知府上司八辈子也扯不关系,这摆明是受人陷害了。”

        “老舅你是说,知府大人明知是有冤屈,也不讲情面将他关入死牢了。”虎顺子开始明白胡登先前所说的官场黑暗来。

        胡三登示意虎顺子附耳过来,四顾牢房,轻声说道:“知府任期将至,按他们大官说法,必须三年内秋后处斩死囚一个,以示为官为民,赏罚分明,才不会调任恶劣之地为官。至于展墨儿受谁人所害,还是直接得罪知府大人,就不得人知了。”说完,深深吸了口水烟,吐了个大大圈。

        “哦,就好像羊牯遇老千,展墨儿成生砌砧板肉,任人剁了。”虎顺子常入赌坊,倒是深有体会。

        “这个话到此打住,我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个狱卒给你逃兵役,可不是给你到赌坊,耍威风、口花花的。这年头‘诸越国’征战连连,一个不小心就给军队捉去当兵,就死在战场上。”胡三登咳嗽一声,磕了一下水烟枪,继续说道:“老舅我困了,小憩一会,你给我打起精神。”说完并椅靠墙躺下了。

        虎顺子闲来无聊,趴在桌上弹着朝油灯扑火的飞蛾,幻想着年底的五两银花红,然后在赌坊来十把四五六大顺,大杀四方的情景,不知不觉手底那碟花生米便吃了个清光。

        虎顺子望着展墨儿牢窗内那二荤一素一炖盅的丰盛饭菜,泯了泯嘴,不由说道:“反正明天发馊,不如现在便宜我。”

        等他刚伸手入牢栅,后脑壳突声一疼,听到其老舅胡三登骂道:“乱家富贵,偷死囚食,停手!”

        胡三登几杯下肚,迷糊昏睡一阵,还好没睡沉,及时阻止虎顺子不详之举。“听好了,狱卒第一诫,囚食不可食。给我记牢了,那是可是要霉三代的。把那小子叫醒吧,牢头吩咐了,连哄带骗也要他饱顿,特别是每天那盅‘九大簋’不可漏。”说完,又重重给虎顺子来了个暴脑栗子。

        虎顺子揉着脑袋,诺诺声声,像模似样的用单刀在牢栅上左右来回拖打,哐哐作响,终于惊醒了展墨儿。

        展墨儿张眼起身,看到胡三登说道:“老登叔,知府大人什么时候愿意见我啊?”

        胡三登难得老脸露出几道笑纹,对着展墨儿说:“你睡过头,饭菜都快凉了,先吃好再说。”

        “好!”展墨儿答应道,起筷开动,一会儿饭饱菜清,就连那盅香味古怪的汤羹也舔了个底。

        胡三登看着展墨儿逆来顺受的样子,暗忖,活该你冤大头。他示意虎顺子收拾好餐具,脸上一副难为表情,说道:“展兄弟,我只是管送饭的,你要见大人,我跟牢头说过了,其余就不清楚。”

        “那牢头跟知府说了没有,要不你再跟他说一回,老登叔!”展墨儿恳求道。

        胡三登害怕说多错多,摇摇头转身而去,而虎顺子蛮有深意的望了展墨儿一眼,也跟随着其老舅而去。牢廊幽深,烛火飘呼,只留下展墨儿那失望的眼神。

        虎顺子来到外间铁牢门处,忽然大叫:“老舅,等等,忘了拿单刀。”说完便往死牢内间跑去,留下胡三登一句“你个大头虾,快去快回!”脑后骂声。

        虎顺子拿起故意留下的单刀,迎着展墨儿惊喜带盼的表情,叹气压低嗓音道:“展墨儿,后晚估计知府大人、捕头和牢头都来,你好好做准备吧!”远处传来胡三登的催促声,虎顺子稍作叩刀礼,不再言语,转身疾步消失在牢廊尽头。

        展墨儿心中留下希望,这几天见着伙食越加精采,最怕吃到红烧肉和白鸽蛋,死囚最后一餐。他不明不白入了死牢,患得患失之余才作了昏鸦图。他想此图画,连忙朝壁上观去,果然其上的昏鸦图已然神仙般易变。

        展墨儿回忆起月前入狱后,困惑百事不通,唯有作画倾吐心中叵楚。首次他画了“鹰击长空、竹鸡啄米”之图,追忆其孩童年华,还有青梅竹马的姐姐,却被会飞的仙人拐去不知所踪之事。隔日晨起,展墨儿却见此图已变成了“丹凤朝阳、百禽争戏”之图,他首先想到,狱中有壁仙。坐观三天后,他终于明白壁仙画意,是安慰他说,祸兮福矣,说不准其姐在“西歧国”当女王呢。

        接下来次日,展墨儿又在另一空壁上画了“文房四宝府僮”之图,回忆他当知府下人的生活。那是他自居最快乐的日子,身为书僮,虽身份低微,却能开心制墨学画,虽受其他三僮冷待,但却很受知府大人看重。

        转日早起,那图则魔术般有了变化,知府大人和其他三僮衣服下微露一节兽尾,而画中的自己手执墨炭亦变成了黑刀。展墨儿又辗转反侧四天,从他最不愿触感角度去想,壁仙画意就是八个字,一貉之丘,尽数黑手。而画于面东壁上,“宴上展图现匕受擒”之第三图未作易更,只是图中人物的眼睛变得烔烔有神开来。每每狱窗月下壁映,那双双饱含黑暗面因素的惑瞳,充斥着展墨儿那光明白洗的心灵。于是连续三天,展墨儿疯狂的跑着牢房四转不停,直至累昏睡死过去。

        展墨儿如今回过神来,揣摩起这“黄沙卷落日,仙人掌沾露”的大漠图来,企图壁仙此神来之笔,能让他安然困境。有前三图之经验,没多花功夫,他就解读出来了。壁画之意是,虽说世态炎凉,扑朔迷离,但是仙人有眼,真象掌握,总会有水落石出之日。

        展墨儿怀抱着竹枕,恍然大悟,脱口而出:“原来仙人是虎顺儿他们,难怪他叫我作好准备!”

        正兴高采烈着有出狱之盼,忽听得一个声音说道:“想错心了,他是叫你准备。。。洗净脖子,等着斩头吧!”

        夜深狱幽,其声突发其来,吓得展墨儿连滚带爬,缩到石床角落里,惊恐的四处张望开来。那声音又响起,“笨画痴,不是要神仙搭救吗,现在出现了,却又疑神疑鬼的。”

        展墨儿听得清楚,感觉真彻,声音似乎从身后石壁透过胸怀传出来,连忙转身跪拜,举着竹枕叩头:“壁仙神通,仙人大量,原谅笨小子的无知罪过,快快救我!”

        “壁仙?哈哈哈!你当真以为壁中藏仙,以画解惑,要是有神仙,那也是枕中仙!别再摇了,晃得我头都晕了!”那声音又说道。

        展墨儿这下确认了,声音是从手中竹枕中而来的,他恭恭敬敬将竹枕端正的摆放在床上,然后就跪坐在床边,不知所措。

        枕中仙倒是说话了:“先听个故事吧。”说着便将胡三登与虎顺子的对话回述了一遍。

        刚才已听到枕中仙的恐吓,展墨儿也没作疯狂,只是有点难受:“原来他们也是一貉之丘。”

        “也不全怪他们,有心无力啊,如果当真帮你脱狱,估计也有家破人亡之灾。”枕中仙如是说道,忽地语一转,“不对,不通,必有隐情!”

        展墨儿对他的乱词也没有打扰,只知这个枕中仙也不是神通即来的,也跟常人般要思考分析的。

        枕中仙继续自语:“不对,现在战火连天,轻松捕个草寇来当‘秋蚱蜢’不是更正言名顺,还有那个宴会杀局,连小小一个狱卒也知当中有假,知府衙内上下为何偏要置文弱书僮于死地呢?。”

        枕中仙似乎能感到展墨儿在跪着,就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父母双亲,其它牛鬼蛇神,千万莫跪。”

        “是。”展墨儿顺意惯了,听话起身,心想,这话不是枕中仙自已也骂进去了。他以为枕中仙有了答案,出口问道:“枕仙大人,神通广大,他们到底为何害我。”

        “大人!哈哈,好久没听受这个敬谓了,展墨儿,别再仙来神去了,我只不过会法术,能穿入此枕中罢了,也不要大人大人,本人年纪也不大,你就叫我枕兄好。”

        “好的,枕兄,能否现身一见,以答谢恩。”展墨儿示礼连连。

        “与你画通曲幽,也算有缘,能救上你再说吧,对了,小画痴,贵庚了?有心上人了没?”枕中人倒也想现身,但每天只能显真身一回,这个却没跟展墨儿说起。

        “墨儿今年十六,未央前八年出生,家姐失踪,婚娶之事,不曾作想。”展墨儿乖巧回答。

        “未央前八年?是不是寅时三刻三分?”枕中人看来有头绪了。

        “对,我记得卖身契是这般写的。”展墨儿心想你不是神仙才怪,这也知道。

        枕中人有点声音带颤道:“你去梳洗冠容,然后拿着那个竹枕侧孔对着自已脸庞。”枕中人本想如救他不了,问清他身世,也好用法术托梦给他亲人,但若如他猜测,不救也得救了。

        展墨儿如是照作,枕中发出声音:“果然长跟少时。。。”枕中人有所停顿,转而接着说道:“天骄神童般,难怪,原来他们的爪牙都根植得如此深遍。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好!你们要杀他,我就要救他,那样那人就更安全了。”

        展墨儿望着眼前抱枕,听着枕中人莫名其妙说一堆话,全然八丈金刚摸不着头脑,但心想也是,长年呆在这个枕般大小的空间,还不容易找到个能通梦的自已,还不尽情倾吐一番。

        竹枕又发声道:“你且把我,哦,竹枕放回床上,待我好好想个周全的法子救你。”

        牢狱恢复幽静,长夜漫漫虚度,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竹枕跳动了一下,发出声音:“好,估且试试,运气不出,就听天由命了。展墨儿,快天亮了,没时间与你疑问打断,听清楚了,本人是‘八绝司’中的梦占司,名字叫做庄臣,是‘都梦府’传人,之所以能隐于枕内,全因这个‘游仙枕’。”

        “游仙枕是都梦府代代相传的信物法宝,枕之寝,则十洲三岛、四海五湖尽在梦中所见,枕之藏,则苍穹无限、大海无量,皆数诸物可归于其中。你我有通梦之缘,等会你咬破手指,滴血在枕上就行了。”

        展墨儿心想,如能跟枕兄一样藏于枕中,先躲过此难也不错,如是照作,只见血刚一溅上竹枕,此枕就竖立而起,宛如陀螺般旋转不停,伴随着升腾起一阵白气,似乎有灵性般全数钻进展墨儿的眼眶、鼻孔中深入腹内。

        展墨儿觉得五脏六腑如羊脂沐浴,双瞳清凉无比,未等他回过神来,枕中声音已然响起:“如何,现在能看到我了吧!?”

        展墨儿朝床上望去,只见竹枕通体已色如玛瑙,温温如玉透,其枕面如见水纹荡漾,隐约可见一人卓立云舟上,举止投足,风度翩然,正是枕中人,庄臣。

        展墨儿喜出望外,向着庄臣说道:“枕兄,快快邀我进枕中世界。”

        “枕中能躲一世吗,游仙枕可不会逍遥飞遁啊!”庄臣说道,“对了,那盅青花瓷炖汤,你喝了几回了?”

        “七回吧!”展墨儿盘算一下应道。

        “九大簋,嗯,就是说还有明后两天,来得及作仪式。展墨儿,听着,从现在到明晚,你就假装冒头大睡,还有不要。。。”庄臣越说越小声,最后玉枕若隐若现,又变回竹枕的样子了。

        展墨儿抬头狱窗望去,外面暗黑天空已显蓝,看来是五更天亮了。他依庄臣吩咐,抱着竹枕对壁而睡下。原想着经过此夜,心情定是翻天覆地,精神兴奋,哪知卧床还没等到天吐鱼肚白,展墨儿就呼呼睡沉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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